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0、三春晖 ...
-
杨艳珍其实察觉到了兴旺的不高兴。但是小孩子嘛,有点情绪是正常的,兄弟俩是血亲,给他一点时间,他就能适应这个弟弟了。
可兴旺每天都在发脾气。
杨艳珍不知道哪里不对劲,可她没有时间去细究,她太忙了,要照顾孩子照顾婆婆,还有没完没了的家务活和农活。她实在不明白,明明从前的兴旺整日乐乐呵呵,就算在外面惹事生非也不觉得他烦,怎么现在不管他了反而在家闹别扭。
村里人人都是这样生孩子的,没见哪家孩子像兴旺这样,仇视自己的兄弟,他们是血亲,是得互相扶持的,他们家是农村家庭,也没有财产需要争,兴旺怎么就容不下自己的兄弟。
杨艳珍小的时候家里孩子多,她排行老二,是照顾着弟弟妹妹长大的,自己的父母忙忙碌碌,一天也难得见一次,没人教她父母面前也是能争宠的,也没人告诉她,如果面对这样的情况该怎么处理。
即便她长到了这个年岁,也依旧有许多事情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按照父母的样子长大,又按照父母的样子为人处世,可到了兴旺这里,她第一次有了慌张。
于是当兴旺再一次指责她偏心的时候,她当下居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那天是兴达坐在地上玩一个玩具小车,这个玩具是杨艳珍在家里翻出来的旧物,是兴旺再小一点的时候,他爸过年时带回来的礼物,可当时兴旺说他长大了,不玩这种无动力小车了,所以这个小车连包装都没拆就被收在柜子上了。
杨艳珍看这玩具包装盒都没拆,兴达这个年纪完也正好,便拆了出来给兴达玩。
然而兴旺回来,一看到那辆小车就炸了,直接从兴达手里抢,嚷着这是他的玩具,还不小心把弟弟给推倒了。
杨艳珍当时在厨房干活,听到兴达的爆哭声,连忙进了堂屋,却见小小的兴达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而兴旺涨红着脸眼神凶恶地瞪着自己的弟弟。
这当然不是第一次把弟弟惹哭了,兴达才9个月,兴旺几乎天天都要把兴达欺负哭才行。杨艳珍气不打一出来:“陈兴旺你又干啥!没事又把弟弟弄哭,你们是亲兄弟,干什么一直欺负弟弟啊!”
兴旺仇恨地瞪着她:“那是我的小汽车!是爸爸买给我的!”
杨艳珍气坏了:“那不是你说的你长大了不玩了,就扔那儿了。放那也是放,你不玩还不准弟弟玩吗?!”
“不准!!”兴旺眼红了,“我不玩那也是我的!是爸爸送给我的!是我的!”
“……”杨艳珍没辙了,虽然她不想承认,但兴旺说的是事实,可那时还没有兴达呀。
很多时候,做大人的不愿意在小孩子面前露怯、妥协,杨艳珍也一样,她只有提一口气,说出那句所有父母都会说的那句话:“你让给弟弟玩一下不行吗?你是哥哥,是大,弟弟是小,你让让他不行吗?你做哥哥的得让着弟弟啊!”
不说这句话还好,一说这句话,兴旺更气了。他梗着脖子吼了一声:“凭什么大的要让着小的,哥哥要让着弟弟,谁规定的!你就是偏心!我就不让他玩,摔了也不让他玩!”
说罢,兴旺将小汽车举起来狠狠掼在了地上。
杨艳珍目瞪口呆。
与其说杨艳珍震惊于兴旺的举动,不如说她被兴旺说的话所震撼。
大的……不是就得照顾小的、让着小的吗?凭什么?因为大的年纪更大啊……可是这又不是年纪大的那一个能决定的……
杨艳珍也不知道凭什么,她的父母这样说,村里的人这样说,人人都这样说,那应该就是对的吧。可是兴旺不觉得是对的,他愤怒,委屈,他问凭什么。
但没人告诉过杨艳珍,杨艳珍也给不了兴旺答案。
那天兴旺摔了玩具后就又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杨艳珍哄了兴达好久才把他哄好。婆婆在里屋听到了吵闹,便问杨艳珍怎么回事,杨艳珍说了,婆婆却啐了一句“兴旺这孩子咋越大越不懂事,他一个做哥哥的,不照顾弟弟就算了,天天跟弟弟争什么啊”。
瞧,谁都在说“大的得让着小的”这套理论,杨艳珍想问婆婆,为什么大的就一定得让,可她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沉默了。
只是当天晚上,给丈夫打电话时,她嘱咐丈夫,寄一个兴旺这样年纪的孩子的时新玩具回来。丈夫还奇怪:“怎么不年不节的,还要礼物啊?”
杨艳珍又张了张嘴嘴,却只是说:“兴达出生你就光买给兴达礼物了,兴旺什么也没有,他有点吃味。”
陈德宏大概理解不了:“这有什么好吃味的,他是哥哥,给弟弟买点东西都吃味,以后还怎么照顾弟弟啊。”
杨艳珍脑海里浮现出兴旺赤红的双眼,和振聋发聩的发问。她不知道该怎么跟丈夫说,可能说出来,陈德宏会不以为意,只会一味指责兴旺不懂事,也可能只会告诉她,兴旺这样打一顿就好了。
传统亲子教育中,武力压制是最简单有效的方法。可杨艳珍不想,这是她的孩子,十月怀胎一手一脚带大的孩子,那种感觉,外人不明白,即便是丈夫也不会懂。
如果要因为这种事情去打兴旺,她舍不得,兴旺其实什么也没错,他只是委屈了。受了委屈为什么要挨打呢。
最后杨艳珍只是道:“兴旺这孩子心思重。”
送给兴旺的玩具还是寄回来了,可兴旺还是不高兴,他把玩具收起来,谁也不给碰。
杨艳珍不得其法,可日子又得过下去,兴达还小,事事都离不开人,她的精力有限,实在没精力去过多关注兴旺,偶尔还会因为他的脾气而烦躁——是人都会不耐烦,她虽然是个母亲,可依旧会被情绪左右。杨艳珍并不算个温柔的女人,她要照顾一家子,光靠温柔在村里是立不住的,生活会折磨一个人,仅有的耐心也只留给了家人,当然也会忍不住,忍不住的时候会吼兴旺,吼完她又会后悔,因为兴旺会愈发愤怒。
她其实有时候想和兴旺多聊聊,想兴旺把自己的心事说出来,告诉她她该怎么做他才能满意。
可兴旺就像一只永远愤怒的小狮子,不会好好说话,面对着她也总是带刺。以至于后来,杨艳珍想起兴旺时,想到的总是那一张倔强的,瞪着眼的,生气的脸。
他们母子已经不能心平气和的相处。
兴达一天天长大,兴旺也再长大,他上初中后,愈发叛逆,他不再指责杨艳珍偏心,但又处处和杨艳珍作对,他好像仇视着这个家里所有的人。
在这期间,陈德宏过年回家时也会发现兴旺与这个家的格格不入,做父亲的平时缺席,做儿子的更不服管,骂也骂了打也打了,可情况愈发恶劣,父子关系十分紧张,闹得不可开交。
他们一家人都陷入了情绪的怪圈。
事情的失控在一件小事上。
其实那一天也是一个寻常的傍晚,寻常到每每杨艳珍回忆起来,都觉得,那一天与她这一生几十年过的每一天没什么区别,她按部就班,做女儿做妻子做母亲,以为会看着自己的孩子长大,她还会做婆婆,做奶奶,甚至于做太奶奶,走完她平凡普通的一生。
然而,那一天打破了她这一生的平凡。
她记得,她那天下午炖了鱼汤,兴达喜欢吃鱼,如果遇上集市上有新鲜的鱼,杨艳珍就会买回来给兴达炖。其实她常常会炖鱼汤给兴达,一般会在中午,可那天兴达中午吃太饱了,便说鱼汤留到下午当点心。
等到了下午,杨艳珍把鱼汤煨热了,正准备给兴达喝,兴旺突然从外面进来了。那天是周四,很显然他逃课了,杨艳珍刚想问他,结果兴旺看了眼那碗鱼汤,说他也要喝。
几条小鲫鱼只炖出一碗鱼汤,他们家其他人都不吃鱼,只有兴达喜欢,杨艳珍做一碗做习惯了,听到兴旺的话还愣了愣,忘记了他逃课的事情,只道:“只有一碗,别和弟弟抢。”
于是,一场前所未有的争吵爆发了。
兴旺好似像被点燃的炮仗,将所有伤人的话都说出了口,他说:“弟弟弟弟弟弟,你就知道弟弟!除了弟弟你还记得我吗?我也是你儿子,我也在这个家,你那么喜欢弟弟当初干嘛生我!生了我又为什么要再生弟弟!”
杨艳珍不理解其中逻辑,但她听到这些话伤心又生气,她骂兴旺:“你都多大了,还整天这样不懂事,跟弟弟抢食,说出去都要笑掉大牙了,现在还逃课,陈兴旺你到底要干嘛?你想逼死我吗?!”
兴旺怒不可遏:“我去死!行了吧!你们是一家人!我死了才皆大欢喜!我去死!”
说罢他直接抄起了大门后面的农药,根本没有犹豫,一饮而尽。
那一瞬间,杨艳珍的世界破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