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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寄清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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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几十步之后,还未进门,当先俯冲而来一只通身漆黑的大鸟。温清偷偷攥紧袖中刀刃,那鸟却在空中突转,堪堪擦过云敛的发髻,双爪扣住他的右肩,急停了下来。
云敛的发髻被挑出了几绺,垂在鬓边,他不管也不恼,伸手轻抚上那只鸟,歪着头,像在对老友亲密耳语:“我回来了。”
“这是敛养的劣鸟,刚刚惊吓到姑娘了,”云敛复又朝向温清,“名字唤作遥。”
那鸟闻得自己的名字,桀骜地昂起头,一双黑眼如箭般直视向温清。
温清不着痕迹地松了刀刃,笑着揶揄:“如此,那我便唤它云遥好了。”
“嗯,和敛共用一个姓吗?”云敛一敲手心,坦然接受,“它大概不会反对的,随姑娘心意就好。”
两人正在门口说笑,突然门内又风风火火刮过一阵风,一位妇人疾步走出来,直奔目标,揪住云敛的衣袖便往里拽:“劣子,怎到这个时辰才回来?”
“母亲,有贵客!”云敛踉踉跄跄向前走了几步,急急对妇人喊道。
妇人眸光一转,瞥见默然而立的温清,手中一下子泄力,撇开了云敛。同时面色陡变,刚刚还是怒气冲冲,现在已经是喜笑颜开。
一边的温清还未打量完全,妇人已向前一步,言语间满是热忱:“这位,便是赵小姐吗?”
“正是。今日偶然遇到令郎,来此叨扰。”
温清谦和有礼,云母更是喜悦,双手在粗布衣衫上擦了两下,拉过温清就往门内走,云敛摆脱了母亲,在后头不急不慢地跟上。
进门后入眼即是一间再简陋不过的土屋,屋前小院置放着一张小桌,上面是稀粥之类的吃食。
云敛率先一掀衣摆,坐了木凳上去,被云母怒骂了一声“无礼”,只得又拿着饼立在一边。不过也能落得个悠闲自在,他正撕着饼碎喂给肩上的遥。
“劣子向来没个礼数,我这边也没个什么好酒菜招待,着实委屈小姐了。”云母自知家中简陋,歉意道。
温清口中连回着无事,手上动作也不含糊,接过云母递来的稀粥就抿了一口。虽然只有稀稀拉拉的一些汤水,连米粒都不算多,可味道却是稠密顺滑,别有一番口感。
更何况,她的身体,她的味觉还记得这些贫穷人家的粗食,甚至是更粗陋,更难以下咽的。
云母在一旁不安地看着,生怕把这富家小姐招待出个不适,哪怕云敛曾跟她说过,温清姑娘虽出身富贵,但从不摆架子,亲切得很。
可就算如此,养尊处优的性子还是埋在骨子里的。
眼见这小姐刚放下碗,粲然一笑,像是刚饱足了一顿饕餮盛宴。
温清心知云母的担忧,不忘评道:“温清今日也算是尝到了平日里尝不到的滋味。姨母可知,这食物返璞归真,也不过是最原始的米粒汤水罢了。”
这一席话,直接把云敛的兴致从逗鸟上扯了回来。还未等母亲出声,就径自答道:“说得是。我们再给它取个类似于‘白玉清波粥’的雅名,与那些珍馐更是无差了。”
言语间净是苦中作乐之意,云敛面上却不见半分无奈。
此人性情当真是闲散得很,温清心中道出这句话,半是确切,半带疑问。
她重新提筷搅了搅粥水,笑道:“那我现在这般,岂不是打碎了白玉,搅动了静波。”
“或许温清姑娘本就是搅动乾坤之人。况且白玉无瑕,静波无痕,若不是个人心之所向,那也毫无意义。”
云敛或许说得无意,可听者有心,这话徐徐吹过,在温清心里撩起一阵细波。
温清还欲回些什么,被云母大着嗓门打断了。刚刚那几句对话,她虽然听得不太明白,但眼见温清淡笑寻思,只怕儿子说了些不敬的话,惹得人家不痛快。
本着逗人开心的心思,云母扯起了寻常妇人家最擅长的话题:家常。说是家常,其实就是云敛幼时的一些趣事,诸如在鸡窝里睡觉、揪着片树叶与它讲话。
云母每多说一句,一边的云敛脸色就越怪,到最后,默默地挪动步子,到了墙角边去喂鸟。
看到云敛无坚不摧的笑容被击破,温清不禁失笑,嘴角的弧度更上扬了。
她很少有这种时刻。
发觉温清面色更显舒展,云母算是松了口气,讲着讲着话题一转,言语间尽是真挚:“前几日劣子在酒楼中生了事,亏得小姐上前解围。要不然,他若是在外受此凌辱,我这个做母亲的——”说到此,她蹙眉摇摇头,脸上满是不忍。
云母用的是“受此凌辱”这几个字眼,而不是“惹是生非”。察觉到此,温清心下一笑。
虽说云母不过是个大咧咧的市井妇人,看上去粗得很,实际在云敛身上,可见丝丝柔情。
途中,云母知晓温清头痛的毛病后,念念叨叨了些按摩的方子。
言语之间,碗中的吃食都差不多空了,云母中途离开,转到后房去收拾,本就空落落的院子里,只剩下了云敛和温清两人。
温清坐在原处,像在等候着什么,沉默着微斜着头。
回应般,这沉默没持续多久,云敛的声音响了起来:“温清姑娘,你且来这边瞧瞧。”
温清循着声望去,云敛不知何时坐在了墙头,身子向外,转头过来对她笑着招手。待温清靠近后,他便伸出了手。
墙虽然不是很高,但角度过陡,温清踩在墙角的一块砖上,向上一伸臂,袖子不可避免地垂落下来。如此一来,手便失去遮挡地,与云敛的,握在了一起,这也是避无可避。
她感觉到一团暖意渗入自己冰凉的手背,随着借力登墙的动作,还有茧子粗糙的触感。
这次是云敛率先抽开了手,温清一登上墙,他便吹了声口哨,肩膀上的遥应声凌空而起,不多几秒,就成了远处的一个虚点。
温清的目光追随着它向远,才发觉自己的视野变得无比广阔,越过了院子的围墙,越过墙外的巷,能看到天边,和天边翻涌的云霞。
“云公子想让我瞧什么?”这颇有点明知故问的意思,温清偏头向云敛询问道。
“姑娘刚刚都瞧见了什么,就是敛想让你瞧什么。”
温清无意间随着他的话稍一思考。
刚刚都瞧见了飞走的遥,远边的夕晖,还有近在咫尺外的......云敛的侧脸。
思及此,温清默默将头转回去。
云敛一直目视着墙外,没注意到她的反应,径直说着:“比起早晨,敛常常爱在这个时候,就坐在这儿吹风。云遥也会陪着我,观赏远处的云霞。”
“可现下它去送信了,今日这份闲暇它怕是享不到了。”
“真是好机灵的云遥。”温清笑赞道,继而微微蹙眉,摆出疑惑模样,“只是可否一问,比之日出,公子为何爱看夕霞?”
“看太阳沉下,便知它明日还会升起。比起拥有,敛更爱等候,比起确切的存在,敛更爱留有遐想余地罢了。”
温清全程淡笑着聆听,这句落下,云敛却不做声了,他突然望向她,面色淡淡的。
“温清姑娘,我发现,你好像很爱笑。”
温清心思一动,莫非她笑得太假情虚意,这是云敛发觉了在暗讽?
“动动唇角的事,习惯了。况且,这不好吗?”
云敛眨了眨眼,不置可否:“没有谁永远都是笑着的,就像太阳不可能一直都是升着的。”
这便是变相地说她戴着副面具了。云敛,有时真是洞察细微到无情。
前者想着,松了松嘴角,没有回答。
后者顿了顿,重新开口,声音却几不可闻:“但不管如何,两者都是一样好看的。”
待到晚霞散去,天色渐暗,温清才告辞离开。在此之前,她的头痛已经消得差不多。云母得知,在她离开前,又嘘寒问暖几句,还招呼着云敛去送行。
云敛欣然照做,两人便一前一后走在巷道里。快到巷口时,几乎是直觉般,温清猝然感觉到异状——风流在细微间减小了。
一个念头同时在脑中闪出来:有人在巷口附近。
动作比想法更快,温清面色不变,脚下轻巧地迈了一大步,抢在云敛前面,转身笑道:“云公子送到这里就可以了。”
云敛一句也没多问,拱手道别后便自行归去。留得温清独自立着,目送他身影消失后,才重新迈步出了巷子。
“出来吧。”冷淡的声音衬得周围更是寂寥。
阴影处应声晃荡出一个人影儿,伴着拍掌声,一步一步靠近过来。
无论是质地不凡的着衣,还是发间随意斜插的翠色玉簪,无不说明来者的身份。
那男子步子虚浮,晃得就如同他的眼神,四处都扫扫,仿佛对一切很腻了似的,凝聚不了片刻。连笑意都噙得敷衍,只是吊起嘴角一块肉罢了。
“清儿——”来人亲昵地唤出声,“几日不见,你还是这么机敏得紧。”
“谢明放公子,你也还是这么贼得很,光爱躲在暗处吓人。”
谢明放很受用似的笑笑,笑着笑着他往前逼近一步,语调变得戏谑:“我千里迢迢来黎州看你,却撞见你同别的男子相会到天暗,还要受你讥讽。你说说看,天下岂有这种道理。”
“有话请直讲。”
“那还请上车再说。”谢明放将温清请上了他带来的马车。帘子刚放下,他就没个人样地跷起腿,手上也没歇着,在小香炉里添加香料。
“你这副模样,让谢相看去了可怎么好?”
“谢相......”谢明放掀起眼皮,“好清儿,你若还念着家父,怎么会像这样,正事不干,溜到这小巷子里来同男人相会?”
谢明放字字带刺,他本就是个难处的主。九年之间,温清与他联系止于表面,不薄也不深。
在他的打量下,温清神态自若地理理袖子:“清自有做事的尺度,谢公子既为君子,妄自想象可不太好。”
“好好好!清儿向来稳重,要不然也不会被委来巡查黎州民情。”说着他狭目猫一般眯起,“只是有一点,除了暗中巡查民情,怕不是还有别的目的?”
“替赵家抛头露面。赵德全素来与谢相交往密切,替他结点人心也是清受到的指示。”
“还有。”
“谢公子到底是想听什么?”言下之意,她已经对他坦诚相待了。
可坦诚二字,与温清简直是毫无干系。谢明放寻思着,深深看她一眼,索性一笑而过,暂且不再追问。
“不过,试问谢公子这是跟了有多久,竟知道在此处候着清?”这次反轮到温清来追问了。
“不久不久,清儿进茶馆的那当才跟着的。”谢明放坦然交代,笑容张扬到可恶。他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不过放心,你做了什么,我可是半点没看到。”
温清睨了他一眼,谢明放清楚她不悦,偏状似亲昵地靠过来,拉着她喋喋不休,尽问些关于黎州玩乐的问题。
打听到闻月阁的酒味道绝佳后,他一拍掌心,想到哪出便是哪出,当即让车夫中途换了方向,从送温清回赵府变为了去喝酒。
“清儿,你是陪我去喝酒呢,还是就地下车呢?”下完令,谢明放还不忘问了一句。
片刻之后,经她要求,温清在黎州中心地界的长乐湖下了车。此时天已完全黑了,夜凉似水,谢明放乐呵呵丢了她一个人立在道边,又一声下令,加速朝着酒阁去了,留下灰尘漫天。
亏得温清几日前在这边布置了辆马车,以便不时之需,不然今日还真得吃了他的亏。
没走几步,连手都没凉半分,温清就钻进了隐在暗处的一辆马车。
这逆了谢明放看笑话的意思,不过若他知道了,想必也不以为意。怎样都无所谓,才是他对人对事的态度。
不过谢明放,为何会突然出现在黎州?返程的路上,温清始终琢磨着。待匆匆回得赵府后,她将这个问题抛给了兰蕙衡芷。
“兰蕙下午回来后,问了院里的女婢。今日赵府拜访的人中,没有谢公子的名字。”
“那便是直奔着我来了,连赵德全都懒得见一面。”温清端了茶盏,晃了晃又放下,最后得出结论,“大概是谢相派他来的,不过他又要单独撬我些话,干脆先随了自己的意愿,跟了我一路。”
“对了姑娘!”衡芷活泼的声音打断了温清的思绪,“黄昏时刻还突然来了只大鸟,丢了封信和一吊钱过来。那鸟卡了信在窗缝里,硬是不让我和兰蕙去碰呢。”
衡芷一指,果真有封信稳稳卡在窗缝,旁边还有一吊钱。温清撇了钱,独取了信回来,翻转细看,只是一封普普通通的信件。
摊开信,落款赫然写着云敛二字。她想起在墙头云敛的话,顿时了然,遥送信的目标其实是她。
出乎意料,云敛应该没什么理由给她写信。
温清心下猜测了几番,展开信纸后,怎么也没想到云敛写信的原因竟是这般。
纸上字体有些歪斜,大概是快速写就的,但却字字诚恳:温清姑娘,想来失礼,但敛还是想冒昧请求,他日若能再见,能否摒弃虚礼,互以大名相称。此外,敛另附上了一吊钱用来偿还前几日的酒菜钱,余下部分必会慢慢补上,因担忧姑娘不便接受,故不能当面偿还,实在抱歉。
最后,他这样写道:在下的可鉴诚心,还有遥错失的一大片落霞,皆夹带于此信中。云遥绕霞岭,借月寄清心,如此,能否有幸换一声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