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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开端与黑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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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蝉鸣还没响起,高考结束,越青回到母校,校园四周是千岛村的青山,空空荡荡的教学楼边,风吹起毕业生撕碎后扔在地面的试卷。
千岛村本是完完全全群山,新安江水库建成后放水,它的山头便成了湖中一个又一个小岛,当然也还有小山区。
中考前,因为奶奶的去世、父母的失踪,越青的状态差到了极点,只靠着曾经学习好有的长期积累考完了。
这次的题,我以前都复习到了,奶奶,你会为我能考进城里开心的吧……他走得很慢,委屈与痛苦弥漫在心底,鞋底在水泥路上拖沓出断断续续的摩擦声,鼻腔酸涩。
奶奶是俗话里的神婆,很是老顽童,平日里自称道姑,要求别人喊她仙姑。越青的父母离乡打工后,就靠给人算喜事白事之类的活儿赚钱,把孙子拉扯大了。
祖孙情深,可奶奶死得蹊跷。
那日越青住了两周学校放假回家,他隔着十米就见家门口围满了人,细看,穿着制服的警察已经拉起了警戒线,不好的预感一下充斥了他全身,呼吸都停滞了一秒。
“奶奶!”下一刻,他大喊着冲向院门,一头撞进刚回头的警察中间,探着头拼命往里挤。
“出来!你是谁,远离警戒线!”
与此同时,随着命令声,几双手不约而同地抓住了他的肩膀和手臂。
出事了,一定出事了。
“这是我家!我奶奶怎么了?”
越青顾不上手臂和肩膀的疼痛,向前冲着人群大声质问。众人的缝隙里,他隐隐见到,敞开的屋门内,天花板上挂着一个巨大的黑色蛹状物体,正一点一点向下滴着浓稠的黑水,一只干瘦的人手从蛹的侧面伸出。
忽然,一双微凉的手从后抓住了他的脖子,紧接着抓着他肩膀和手臂的人都松开了。
越青试图扒住门框继续向前,掐住他脖子的人力气却大得出奇,饶是他一米八几的高个子,都向前不了半分,最终竟被硬生生转了半个身子,没法再看屋内。
越青圆睁着双目回头,眼前是个和他差不多高的年轻男子,白衬衫配黑色西裤,高挑清瘦,一双桃花眼,是东方血统中难得的精致面孔。
“各位幸苦,这里我接管了,你们在外面做好安全工作就好。”
男子边对身边的警察说着,边打量越青,从容而不紧不慢。
“你,你是谁!凭什么掐我!我奶奶呢?”越青涨红着脸,不甘示弱地继续问。
“你奶奶姚乐君去世了。”男子不笑却也不怒,声音清亮,没有冷漠和高傲,只是单纯的波澜不惊,毫无情绪流露,“我叫姚渊云,你伯父的儿子,你也可以喊哥。”
奶奶死了?一阵眩晕感袭来,越青根本管不了什么突然冒出来的亲戚,只觉得当头一棒。“到底发生什么了,让我进去…”他颤抖着试图转身。
“麻烦你睡一会儿了。”姚渊云不想与他纠缠,松开越青的脖子,却不等他转身就按着他的头狠狠撞向瓷砖门柱。
天旋地转中,越青感到温热的血液流到口中,他挣扎着想睁开眼,却随即没了知觉。
昏昏沉沉中,他忽然看到了满头白发、带着泪痕的奶奶,可是嘴却像被什么封住了,叫不出声,也动不了,任由眼泪流过脸颊。
“阿青,一定不要管奶奶的死,好好考试,跟着你哥走,他会护着你,晓得吗。这双眼睛,奶奶送给你,记住,青山村就是……”
青山村?越青还想继续听,下一秒奶奶的模样却一下支离破碎,隐约间,他在漫天碎片中看到一个长发白发人的影子,那人回头勾了勾嘴角
“不要!”
他大喊一声,猛然坐起,发现自己正睡在卧室里,包着纱布的头疼痛不已,四周一片死寂,他茫然四顾,床头柜上放着一张字条,瘦金体十分好看:
等我找你。
他没有多想,昏迷前的一切宛如一场噩梦。一定,一定不要是真的!他翻身下床,冲到奶奶的卧室,空无一人,冲到客厅,只见村里最年迈的阿太正坐在红漆长凳上。
他抬头,天花板上什么都没有。
“阿青啊,你睡了四天了,警察已经把你奶奶送去市里了,说要…解剖?你爸妈回来看了看你,也去市里了。你醒了先去学校里吧。”老阿太缓缓起身起身,握住越青的手,含着泪叹气嘱咐,“听说你就要高考了,你奶奶天天说你自小聪明、成绩好,要是考个好大学,也算对得起她…”
老人说话间,越青泪流满面,但他不甘心接受这个现实,哽咽着问:“阿太,我想知道我奶奶怎么死的…没人告诉我,我就不去学校…”
那个恐怖的巨型蛹还清晰地刻在他脑海里。
老人沉默良久,才说:“不要哭,不要哭,你奶奶走的前一天还专门同我讲,让你乖乖的。你再等等,警察前日子没有讲,人是小吴家老婆看到的,现在还被吓得不清醒,她讲不是人做得出的…”
越青哭的说不出话,听到别人反复提起奶奶的嘱托,才缓过理智来,想起梦里奶奶的话,咽下痛苦,问:“我晓得了。阿太,我是不是有个堂哥叫姚渊云?”
老人摇了摇头又点头,回答:“记不灵清了,你奶奶是几十年前同你爸爸从…好像是临安来的,就两个人。倒是听你爸爸小的时候说过要去城里找哥哥…”
这个他有印象,奶奶是来了这里后再嫁,孩子就随了后夫姓。不过,梦里奶奶说的是真的?越青心里一紧,送走阿太,立刻打电话给父亲,谁料这一拨竟是空号!紧接着是妈妈的,仍是空号!他从小没有亲戚,惊慌之下连拨了几个公安局的电话,却没人知道父母和奶奶去了哪里,甚至不知道这起命案。他去县城报警,调查之后仍是没有家人的消息,确认失踪后,还查不到奶奶死亡的立案。再去找村里的老人,所有人都讳莫如深,村尾的吴姓一家甚至举家搬走。
几日之内,三个亲人杳无音讯,就连他那个刚知道的堂哥也再也没来过。
越青浑浑噩噩在家坐了两天,直到班主任打来电话,才失魂落魄回到学校。他试着求助学校,但全世界就像商量好了一样,不给他任何接近真相的机会。
他固然脾气倔、性子刚,到底是个18岁的少年,此刻也被滔天波浪撞得不堪一击。
然后,时间就到了今天,越青靠着残留的坚强坚持着高考完,没有人在校门口等他,没有人关心他。
什么坚强,明明是看着最后光亮的垂死挣扎,只希望奶奶有个瞑目。游荡在校园里,越青身上自己的钱早就分文不剩,只剩班主任看他可怜,偷偷塞给他的几百元。无力感最终让眼泪夺眶而出。
他缩成一团蹲在操场的角落,好不容易抹干了泪,抬头间,栏杆外山上远处的一颗高树让他猛然清醒——上面,挂着一颗巨大的黑蛹。
是和当天他在人群的缝隙中看到的一模一样的蛹。
恐惧与惊诧包裹着他跌跌撞撞跑到栏杆前,是的,他没看错!
冷汗一下浸透衣衫,越青不知道是什么让他克服了恐惧,翻过栏杆,进入树林,或许是一无所有时人类爆发的勇气罢。
他踩过一片枯枝烂叶,脚下咔擦作响,小心地拨开树叶,他终于看到了那棵树。
树四周的地面被烧成了枯土,而树上的蛹已经破损,那之下,竟是一团黑雾,雾中旦见一个人朦胧、扭曲的背影,或者说,当这个人的头已经180度扭向越青时,这是正面,而这个人的四肢也尽数翻折,又似乎是吊死,吐露的舌根出蛆虫扭动,肚子鼓胀,皮肤下似乎满是乌黑发紫的脓血。
与那人,不,一定是尸体的黑洞般的眼神对视,恐惧让越青喉咙卡得无法尖叫。鬼,是鬼吗?他试探着后退一步,随即本能地转头抬脚要跑,可一双阴湿、冰冷的直接推向了他的肩膀!这一推之下,他被枯枝绊倒,随即被攥住脚踝,疼痛让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向前挣扎。
可出乎意料的,他发现自己虽然无措,但并不慌乱,似乎有一只温和的手抚平着内心的狂风暴雨,甚至明白此刻呼救也不会有人来,他需要找一颗高树…
然后他一抬头,却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正垂眸看着他,鸦睫之下眼眸黑白分明。
“铛——”
来人手中铜铃一响,声震林间,百鸟纷飞,抬手黄纸符咒纷飞。
越青脚踝处的手应声而松,身后重重一响,像是人体摔在了地上。
“奶奶果然把她的眼睛送给了你,百年难见的灵眼,不仅见鬼神之形,还能视其真身,断其因果。记得珍惜,别死得不明不白。”姚渊云侧身绕过越青,看向对方身后的地面。
那里躺着一具黑乎乎、软塌塌得勉强能辨人形的尸体,他单膝蹲身,翻找拨弄,从尸体仅剩衣物碎片的薄防风衣隐秘内袋中抽出一张折叠的信纸,信纸薄薄地均匀透着水,透过纸,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
他微微歪头看了信纸几秒,纤长十指打开抖直信纸,思索片刻,自言自语道:“夏日尸体…只能是冷冻后搬来此地,信纸表面冰霜融化透水。厚衣服可能是杀人者不知为什么不得不换的,或许是尸体表面有什么不可见人的东西,那么这封信的来历…”
此时越青也缓过神来,起身回头去看那鬼的真面目,不知为何,这样的尸体竟然不让他害怕、呕吐,仿佛有一种熟悉感,使他感到自己曾经见过太多次这样的东西…
越青正怔怔地出神,打算上去问自己家人的事,忽然一个人从后圈住了他的脖子,随后一个染了绿发的少年将头探到了他脸侧。
“嗨,我叫星期六,你挺厉害的,不觉得可怕吗?”
少年眼下画着小丑妆一样的棱形印记,笑嘻嘻咧着嘴角,双眼弯弯。
这人是什么时候到我身后的?越青一惊,连忙扭头。
星期六松开越青大步往后退了些,伸开双臂,双脚接替着地,动作有些夸张地左右摇晃身体。
“越青,这几天我在忙你三个家人的后事,追查凶手,只能让星期六暗地跟着你,随时叫我。”姚渊云此时看完了信站起身,说,“刚好这群人也开始准备对你下手了。”
死了…都死了…即使早有预感,也难以相信、难以接受。“为什么…为什么…”越青双目空空地看着对方,面颊肌肉抽动,无力地重复着。
姚渊云只是一动不动静静看着越青,明白,能共情,却不愿共情,他从不是善类,便不做安慰,继续按续将因果道来:
“爷爷奶奶是道门弟子,排行第一、第三。师门有上古遗物‘山海卦阵图’,保家国平安、送鸿运当头。二徒弟段寻剑不辩善恶,出卖师祖,连通因心法不正被逐出师门的师叔张举,欺师灭祖,只为卦阵图。”
“最终只有爷爷奶奶有幸携带该卦阵图逃脱,隐居清凉峰,结为夫妻。至于后来奶奶为什么携带叔父离开,我不得而知,而爷爷虽然传了我毕生所学,却到病死都没透露遗物在哪儿。”
“我们的父母等人,死前都饱受黑蛹邪术折磨,我想都是被追来找卦图的段寻剑杀害。”
说罢,他低头看向地上的尸体,略有不解。
“但是这个人,究竟是谁……”
越青不关心黑蛹是什么,他只是完全不能理解姚渊云怎么能这么冷静的述说亲人的死。事已至此,他明白了为什么自己再也联系不上家人,无非是姚渊云不想那个叫段寻剑的人顺藤摸瓜过来罢了,可真是手眼通天。
“我能见他们最后一面吗。”此时此刻,越青发现自己悲痛到心脏欲裂,却不会癫狂发泄,理智稳住了心神,自己的身体,似乎也发生了什么变化,“你,既然有让人消失的能力,会替他们报仇吗。”
“这个仇,你也应该插手。”姚渊云抬步就往林外走,似是漫不经心地回答,“因黑蛹死的尸骨不得留过三日,我刚刚也只是暂且镇压,你跟我走罢,这里交给星期六处理。”
“放心咯,越青哥哥。这怪不了云哥,他生来八字很诡异,命硬,且吸有一定羁绊之人气血运势,不论至亲挚友还是仇敌,不能怪他不亲人。”星期六继续着嬉皮笑脸,从背包中拿出喷火枪等器具,“你们回去吧,我随后就到。”
“好了,闭嘴。”姚渊云依旧是气定神闲,自顾自走。
越青定了良久,想到自己已经无家可归,便如丧家之犬,跌跌撞撞跟上,树枝挂乱衣物,头发里沾了不少细碎枯枝败叶。
出了树林,他的脑子里才开始不断思索那铜铃、符咒、黑蛹的含义,和那些神神鬼鬼,因为奶奶,他从小就不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便不由追问:“那黑蛹是什么,我们能用这个方法让他们血债血偿吗?可以再告诉我一些仇人的信息吗?”
然而他这个问题,一直到跟着姚渊云一路向北来到浙江边缘的清凉峰,才得到一句回答:“心有余而力不足,最容易走邪道,你先心术要正。”
这长时间的大巴让人并不好受,越青甚至怀疑过为什么对方这样一个可以指挥警察的人物,没有个私人飞机。但凡没有奶奶奇迹般的托梦,自己又走投无路,是不会跟他走的。说到底,没有见到亲人最后一面,我应该恨他的。越青想。
一路无话,直到走到一所街道派出所前,他呆呆地看着姚渊云信步踏入,咽了口唾沫,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尖,才走近门内,虽然没做亏心事,总归是紧张了,小声问:“你不会是小说里那种,特聘研究员吧?”
“现实是现实,公务员招警考试。”姚渊云为数不多的正面回答了对方的问题。他用余光匆匆看了眼越青,这个世界上他最后的亲人。
唯一的亲人。他将思绪停在这里,不做深思,毕生未曾畏惧什么,此刻却有一分彷徨——我会害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