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边的花》桑知枝

41、蒲公英（四）

　　收到纪崇衍微信的时候，温言才刚到医院不久。

　　下午终究是耽误了些时间，他晚上多加了会儿班，差不多八点才离开公司，前脚走进病房，后脚就看到了纪崇衍的微信。

　　根据他对Lina和纪崇衍的了解，他大致能猜到他们那边的情况，知道纪崇衍需要他去缓和一下气氛，便直接和黎语说：“纪崇衍已经接到Lina了，叫我们一起去吃饭。”

　　黎语都怀疑她听错了，“还叫了我吗？”

　　“对，你不想去也没关系，我和他们说一声就好。”
　　“年轻人就多出去玩，去吧去吧。”

　　姥爷迈着小碎步从洗手间里出来，温言连忙过去搀着他，他说：“我们两个老家伙都要准备睡了，用不着你们一直在这看着，去吧。”

　　大概是爱屋及乌，姥姥姥爷现在不仅是对温言是越看越喜欢，连带着对他的朋友也非常有好感，即使他们之前甚至都没有听过纪崇衍和Lina这两个名字。

　　黎语心里明白他们是想让自己多交朋友，没太纠结，“那就去吧。”

　　晚上九点，北城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Lina二十岁出国，已经有七年没再踏足过这片土地，说对这里完全没有感情是不可能的，隔着车窗看外面人来人往的街道都会感觉到鼻头发酸，嗓子发涩。

　　但跟着纪崇衍下车以后，她又有点想笑。
　　说好的中华美食居然是火锅。

　　服务员带他们去了二楼的包厢，点餐时她无奈笑道：“我本来以为你会带我去吃些北城的特色菜。”

　　她生在江南，长在江南，考到北城大学后只读到大二就转去了美国，那两年里还卯着劲坚决不愿意留在国内，一直在忙着攒钱卷成绩，很少和同学室友出来活动，所以对北城的了解也不多。

　　“我记得你喜欢吃火锅啊，国内的肯定比美国的好吃吧？”

　　纪崇衍几乎了解她的一切，坐在她旁边摸了摸鼻子，又说：“你要想吃北城特色菜也简单，下次我陪你吃不就是了？只要你有空，我随时奉陪。”

　　听到“下次”，Lina微微垂眸，淡声说：“想那么远干什么？再说吧。”

　　“……也行。”

　　纪崇衍沉默了几秒又努力恢复常态，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聊天，克制着自己不再说过任何带有一丁点暗示的话。

　　等黎语和温言过来时，服务员还没把菜端上来。

　　之前黎语和纪崇衍讨论花束的时候，就听他零零碎碎说过很多有关Lina的事，刚才又在路上听温言说了一些，她心里就已经大致拼凑出了Lina的形象。现在见了本人，形象也果然和她想象中基本一致。

　　是个外表看起来有些沉默寡言，气质偏冷的女生。

　　但她其实一点也不内向，见黎语和温言进来了，是她先站起来问好：“温言，好久不见。黎语你好，我是Lina，你包装的花束很漂亮，我很喜欢。”

　　这对社交被动的黎语来说非常友好，她顺利接下Lina递来的话头，“谢谢。也多亏了纪总，款式和花都是他选的。”

　　她也有意帮纪崇衍说些好话。

　　Lina听出来了，但没给出回应，指着桌角的二维码，说：“我们刚点完一次菜，你们扫这里，有什么想吃的就再点。”

　　“我们先看看。”

　　温言帮黎语抽开椅子，先给她倒了杯热水，再和Lina随意聊几句，“这么多年没回来了，感觉还习惯吗？”

　　“这才刚落地，还谈不上习不习惯。就是过来的路上，看国内变化好大。”
　　Lina扬唇轻笑：“你的变化也很大。”

　　她说话时视线有落到黎语身上，无需多言，黎语就能明白她暗含的深意，脸颊有些许发烫，却也禁不住去看温言扬起的唇角，心脏就好像插上了小翅膀飞扬起来。

　　Lina也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无声笑了笑，又说：“不过纪崇衍还是一点都没变。”

　　纪崇衍不服气，低声嘟囔：“你也没啊，才半年能有什么变化？”

　　“变沉稳一点？”
　　“那你应该多看看我工作的时候。”
　　“看过了。”
　　“看得不够多，工作状态下的男人最有魅力！”
　　……

　　短短几句话就已经完全能看出他们平时的相处模式了。

　　黎语和温言不参与他们的斗嘴，吃过晚餐现在也不饿，凑在一起把菜单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最后只多点了一份鸭肠和牛肉卷就下单了。

　　两次下单的菜是一起端上来的。

　　纪崇衍熟练地开了瓶啤酒，先给Lina倒了一杯，她问：“你们两个喝酒吗？”

　　黎语摇摇头：“我喝温开水就好，我要开车的。”
　　温言也说：“我也要开车。”

　　啤酒沫差点溢出来，Lina先低头抿了一口，说：“那真可惜，纪崇衍也要开车，这次就我一个人喝了。”

　　黎语等着火锅烧开咕噜咕噜冒起泡泡，把她点的鸭肠下进去，好奇问道：“你们以前在美国的时候经常一起喝酒吗？”

　　纪崇衍说：“Lina喜欢，我经常陪她一起泡吧，温言偶尔也去。”

　　Lina直接一口干了一杯，接话：“温言不爱喝酒，基本都是纪崇衍看他每天都泡在实验室里，压力太大了，硬把他拉过去的。他每次都喝得很少，印象里他就喝醉过两次，都很让人记忆深刻。”

　　可能是和温言重逢有一段时间了。
　　对于之前缺失的那十年，黎语还是会觉得遗憾，但没之前那么抗拒了。

　　她很有兴趣地问：“他酒品不好吗？”

　　温言轻声笑起来，“在你心里，我的酒品很差吗？”

　　含笑的眼眸看得黎语不禁撇了撇嘴。

　　她暗暗腹诽，他们以前都是认真听话、生活简单的好学生，未成年不能做的事情一件也没做过，酒精自然也包含在内。到了现在，她也只见温言喝过一次酒，看状态也还算清醒，远没到喝醉的地步。

　　谁知道他酒品到底怎么样？

　　黎语故意不再看他，只看着Lina，听她说：“温言酒品很好，醉得再厉害也只是抱着酒瓶子流眼泪念叨想回家，不是叫奶奶，就是叫你的名字，纪崇衍可以作证。”

　　纪崇衍举起手，“嗯哼，句句属实。”

　　温言红了脸，失笑：“你们两个就这么当着我的面说这些事吗？”

　　“这不是黎语想听吗？”

　　Lina一口干了杯啤酒，看向黎语，说话时语速很慢，字音也拉得很长，“反正，我就是这样知道你的。所以听纪崇衍说那束花是在你那订的时候，我还挺开心的。”

　　“原来是这样啊……”

　　黎语想象力很丰富，从这只言片语中就能想象到温言面色酡红，醉醺醺趴在吧台上双眸含泪，嘴里念念有词的模样，甚至还能与想象中的温言感同身受。

　　就好像涨潮的海水翻涌倒灌，掩住了口鼻，心肺在同一时间胀痛到快要爆炸一样。

　　但这只是一瞬间。
　　她还是想知道更多的，她所错过的，有关于温言的事情。

　　“那你们都是怎么认识的？”

　　Lina又倒了杯酒，说：“我和纪崇衍是同班同学，温言和我们不在一个系，我是和纪崇衍在一起之后才认识温言的。”

　　纪崇衍说：“我认识温言很早，他高中刚转学到北城国际的时候就认识他了。”

　　看到黎语忽然睁大了眼睛，他详细说道：“他刚来北城的时候情绪不好，天天冷着脸。我主动找他说话，他虽然也理我，态度也好，但明摆着不想和我有多余的交集，要不是我爸妈让我和他打好关系，我还真懒得继续和他打交道。”

　　温言无奈摇了摇头：“我那时候哪有心情交朋友？”

　　“后来也没见你主动过。”

　　平时是没机会，现在有机会了，纪崇衍冲着黎语一吐为快：“我看他脑子里除了学习就没装过别的东西，高中情况特殊就不说什么了，没想到他出去留学了还这样。他成天不是待教室里，就是待实验室里，叫他出来玩一次真是难如登天。”

　　Lina斜睨他一眼，“你在内涵我？”

　　纪崇衍立刻改为明涵：“还真别说，这位也是，天天除了学习就是打工，排解压力的唯一方式就是泡吧喝酒。要没有我拽他们没事去全球各地爬个山、滑个雪、潜个水，可以想象他们的生活会有多么枯燥不健康。”

　　黎语对这些太感兴趣了，问：“你们去过很多地方旅游吗？都去过哪儿啊？”

　　“那可太多了，我们护照的出入境章都快盖满了。”
　　“没他说得这么夸张，不过正好我护照就在包里，你看看就知道了。”

　　Lina二话不说从包里掏出了红色的小本子，翻开全是五颜六色的出入境章。她一边看着黎语翻护照，一边在手机相册里找当时的照片，和黎语讲当时的故事，遇到有遗漏的地方，还有纪崇衍来补充。

　　一直讲到去年五月他们最后一次旅行去了荷兰，一看日期黎语就震惊了，“去年这个时候我刚好在荷兰参加花艺世界杯的总决赛！”

　　“是吗？”

　　Lina惊讶地看了温言一眼，恍然大悟：“难怪温言有几天没和我们在一起，原来是一个人去看你总决赛去了？”

　　温言本来一直在做一个安静的倾听者，听Lina和纪崇衍共同讲述他的这十年，将他的一切掰开揉碎了讲给黎语听，看黎语也一脸认真地倾听。

　　直到这个时候，黎语也看了过来，他才点了下头，“你做的百鸟争鸣很好看。”

　　黎语捏紧了护照的纸页。
　　心里好像突然有什么满满胀胀的要溢出来了。

　　但是当着Lina和纪崇衍的面，她只矜持地拍了下温言的胳膊，小声问他：“你怎么都不告诉我这些？”

　　“我那时候，不知道你还愿不愿意见我。”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不愿意？”
　　“……时间太久了。”

　　毕竟很多勇气都会随着时间的逝去而逐渐消磨。过了九年，谁也不敢去想自己在对方心里的地位又会有怎样的改变。

　　如果不是再卉承接了卢米勒斯三周年的花艺布置，他们都很难找到机会来确认彼此的想法。

　　温言怕说多了她又会感伤，抬眼看Lina一副吃瓜的表情，端着杯子喝了一杯又一杯，说：“别光顾着喝酒了，先吃火锅，谁点的谁吃完。”

　　Lina马上夹了个牛肉丸起来，笑：“你放心，我什么时候浪费过粮食？”

　　其实她不太能吃辣，喝酒也上脸，很快就被辣锅呛得直咳嗽，还脸颊通红的。但她筷子就是坚决不往白锅里伸，酒也一点都没少喝，刚喝完一瓶啤酒接着就又点了一瓶。

　　起先黎语没意识到有什么问题，后来看她越喝越多，纪崇衍还欲言又止的，她就感觉不对劲了，犹豫着也想劝她少喝点。

　　不过还没开口，温言就又说了一遍：“Lina你少喝点。”

　　Lina摇头：“今天高兴，想喝。”

　　看她这边是说不通了，温言又给纪崇衍使了个眼色，结果纪崇衍看着Lina愣了一会儿，过了几秒钟也摇了摇头，说：“让她喝吧，到时候我送她回去。没事的。”

　　忽然察觉到不一样的气氛，温言没再多说，黎语也不好再管了。
　　最后一顿火锅下来，Lina一个人就喝了三瓶酒。

　　好在她只是喝酒上脸，但酒量不差，离开火锅店的时候走得都是直线，说话也不会大舌头，乍一看只是面色异常红润而已。

　　黎语本来有点不放心，但看她这样，身边又有纪崇衍在，就只说：“路上小心。”

　　温言也叮嘱：“照顾好她。”

　　纪崇衍借着这个机会，搀住Lina的胳膊走在他们后面，无语：“我肯定照顾好啊。”

　　当着他们的面，Lina什么都没说，只向他们挥了挥手，目送着他们上了车。等两辆车都走远了，她才轻轻推开纪崇衍扶着她的手，说：“纪崇衍，我不需要人照顾。”

　　纪崇衍顿了顿，笑说：“我知道，Lina无所不能，是我想要照顾她。”

　　夜里的风声呼呼吹过。
　　临近十二点，周围的人开始变少了。

　　喝了一晚上的酒，其实等待的就是这一刻。

　　是用酒精浇灌起来的勇气，让Lina抬起头去凝视纪崇衍的双眼，凝视了很久，轻声说：“纪崇衍，考察完大陆市场我就回去了。”

　　心里咯噔了一下，纪崇衍还是笑：“那就回去呗，Eternal是让你来考察的，又不是让你来常驻的。”

　　“我的意思是，再离开的话，我就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

　　Lina知道他什么都明白，但又怕他继续装糊涂，狠了狠心直说：“不要再想了，我们没可能了，真的没可能了。”

　　凌晨的寒风刺骨，吹得人脸颊生痛。
　　心里也冰冰凉凉的。

　　紧张了那么多天，纪崇衍最害怕的就是这一刻。

　　声音卡在喉咙里好久都说不出来，他需要用很大很大的力气，才能按捺住震痛的胸腔，找回自己的声线。

　　“你真的，一点都不爱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