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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一场好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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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始二年正月
突然,又一支送葬队伍从城门里漏出来,看得娄逞头皮发麻。这些人虽是白事装扮,却不哭喊、弹唱,静默前进,动作整肃迅疾,人数众多。
娄逞大概算了一下,约有二百多人走在前面,漫天撒纸钱,举着五色三界招魂幡,抬着几口黑面红漆纹的棺材,赶着十几辆包裹严实的马车。然后又出来几个骑着大马的男子,身上披着斗篷,看起来异常壮硕。后面另有一大片不成队形的送葬人,干嚎着装哭,看起来有一百多人。
“谁家白事恁大排场?”娄逞看得入神,掉了队也未察觉,等她回神过来,送葬队伍已经走开一里多地,阿清也混在人群中,一时找不出来。
她正要跟上前去,突然被人叫住:“且慢,有好戏看。”
娄逞循声看去,才发现一丈开外的沈保冲,他身边跟着个山羊胡、笑模样、瘦高个,一副书生装扮的男人,约三十五岁上下。娄逞冲二人行礼,然后立定原处,继续望着城门方向。
人生如戏,石莞的戏已经落幕,那便看看别的戏会如何登台吧。
沈保冲向娄逞走过去,山羊胡男人好似他的影子般随着动起来。
“你不想知道谁家的白事做得这样大?”沈保冲问道。
“观戏不语真君子。”
沈保冲愣住,山羊胡男人大笑起来,向娄逞做了自我介绍。原来他就是那个长史房天乐!真是人如其名,总是乐,也不知乐些什么。
娄逞一直盯着那诡异的送葬队伍,等着看“好戏”。终于,当队伍走到城外五里处,城里一队骑兵冲出来追上去,队伍霎时乱成一团,但因一骑马人指挥得当,很快稳住。骑兵一动,原本驻扎在城东的兵士也得了守城兵士的信号,组织人马向送葬队伍靠过去。
从娄逞的位置看得很清楚,送葬队伍很快拆分成几支,留下最末的一百多人抵挡,余下的由骑马的带队分别往东、东南、东北、南四个方向跑。棺材里全是兵器,由专人分发给负责抵挡追兵的那一百来号人。马车中藏了几十个身穿软甲、手持弓箭的人,他们分了拉车的马,在每路逃亡队伍后面负责断后。
呼的一声,一支箭从娄逞左侧飞过。她突然感到热血上涌,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在心中漫延,让她忘记了惊险和害怕。
沈保冲挡在娄逞身前,两人前后隔了三尺。娄逞感觉沈保冲看起来比初见时略高大了些,但仍是个瘦弱书生。传闻南方男子以纤弱为美,以致高门子弟个个好似弱柳扶风,娇过婴孩,她向来是看不上,也不指望这人护持自己。
房天乐一直乐呵呵的,好似真的在看戏。三人距离战场过近,眼看就要被卷进其中,房天乐仍是笑呵呵地看着。娄逞估算着各路人马的装备、实力、速度,感觉胜负已经十分明显。而且看沈保冲及房天乐的态度,此事早在预料之中,还真是陪着演了出戏而已。
然而这戏里有真有假,真大过假,若是处置不当,一定会闹出事来。
不一会儿,战事结束,该抓的、该杀的、该放的、该跑的,各有所归,官道很快被清理干净,全无刚刚交战的痕迹。
“你真不想知道些什么?”沈保冲反复问娄逞。
“不想。”娄逞干脆回道,“公子也是读书人,当有体会,学到深处尽无知。不知之知亦有求学趣味,看得太清反而不见真章。”
娄逞确实不想知道:一来不想惹是非,二来免得招因果,三来她人小力微,知行不合,知多行少,使人心智备受熬煎。
房天乐笑道:“书到深处尽无知?何出此言啊?”
“无中生有。”娄逞答道,然后行礼,“粗鄙之人粗浅见识,若有冒犯,请莫挂怀。”
“常听人说青齐之地崇文好礼,倒是首次见这般有礼的。”房天乐暗讽娄逞表面谦卑,实际傲慢无礼。
娄逞自知理亏,并不反驳,略略收了些锋芒、戾气。
沈保冲一看娄逞蔫了,乘势而上,对房天乐说道:“先生上了年纪,眼力差了。这哪是行礼,分明赶人。亏我好心护她,连个‘谢’字都无!”
“我让你护了么?”这沈保冲几次三番言语挑逗,娄逞终于忍无可忍。
“你!”沈保冲伸手怒指娄逞,房天乐终于笑不出来,皱紧了眉头。
娄逞盯住他,双眼冒火:“公子行止当有分寸!”
沈保冲急忙收手,却自认理正,要与娄逞论出个高下。“旁人好心护你却不知感念,如此也合乎礼么?”
“某不需人护时,哪个来护,便是害我!”
“你!”沈保冲气得跺脚,反复说道,“可恼,可恨,可恶,可恶!”
娄逞再次向二人行礼告别,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沈保冲几乎要被娄逞气死。在他的过往经历中,随着父亲沈文秀在官场上的沉浮,他是什么人都见过、打过交道,却头回见这样不识好歹的。对,就是不识好歹!还是个女子!天底下最弱、最卑的存在,不接受男子庇护的美意,反而避如蛇蝎!这就尤其可恨,简直不可理喻。
房天乐看娄逞走远,这才开口说话:“以后莫再招惹她。”
“不识好歹,狂妄自大!谁爱理她!”
房天乐不笑的时候显得异常严肃,说出来的话也像刀剑插在人身上:“娄生有礼,沈生无量,你在她面前便会暴露缺陷,显得无知而狂了。”
沈保冲这才察觉自己早已气得毫无风度,急忙收了脾气,恭敬地叫了一声:“先生。”
“晚了。”房天乐似笑非笑,说道,“不过,若我在你的年纪也未必能看透。唯有避开,免得自曝短处。”
“先生这样说,难不成娄女天降奇才?未免可笑了些。到底是个女子……”
“停!不可再说了。”房天乐打断沈保冲,笑着说道,“你我不如人的地方就在这句话里了。”
“难道我还说错了不成?”沈保冲不明白,“难不成她是个男子?就是男子也不该这般与人交往啊……”
房天乐背着手走开几步,突然大笑起来,隔开十几步冲着沈保冲说道:“或许,她不是女子,也不是男子,甚至不是娄逞。”
沈保冲若有所悟,竟不再感到气恼了。
娄逞提着胆子走了一阵儿,险些被巡查的士兵抓起来,不敢继续独行,转回城里去。
一路上,近日发生的一切在娄逞脑子里莫名串连起来,成了篇有头有尾的故事,竟有些趣味了。
去冬十二月,西三里就有传言说沈文秀要造反,有几户怕惹事,早早跑了,投奔别处亲戚。后来王芳、张开出面稳住了局面。
小民好管,大人物可不好约束。东阳城里的大族,即使在戒严期间,也是出入自由,任他青州刺史手下兵强马壮,也不能得罪。沈保冲假借游学之名便请大家公子,应当是想要拉拢,顺便看看究竟有多少家心向寻阳,又有多少户心向建康。
只怕结果并不乐观。因为娄逞最近常听到城中大族出城的消息,其中就有人伪装成送葬队伍的。今日算是见到真的了,场面实在紧张刺激,闹得娄逞半天过去心还是砰砰直跳。也不知当初阳河岸边那群闹腾少年,如今还有多少留在城中。
沈文秀算得上是一个好官。他到任时正值灾年,例行要收的上任钱,他减了不少,且放粮济民、限制土地买卖,让许多百姓得以熬过来,没有因灾荒破产而自卖为奴或成为盗匪。
但他跟青州大族不对付。就说那刘弥之,虽说在沈文秀手下做事,但心跟他不齐。沈文秀要造反,让刘弥之往彭城听薛安都指挥,但刘弥之走到下邳改了主意,想要夺了下邳与淮北一带叛军对峙,结果他领的五千军队未战自溃,人也死了。刘弥之一死,刘姓诸宗各门纷纷出逃,躲进东阳东面不远的北海城中,据城起事,号召青州各郡一起讨伐沈文秀。
娄逞知道相关消息都是故意放出来的,不知有多少真假,但看各方评论似乎更为同情青州大族而以文秀为反贼。她不免感到可笑。这些个青州大族与建康派下来的官吏不同,官吏来来回回,大多是收了钱就走,扎不了根。但青州大族生于斯、长于斯,控制各郡的官署、商贸、矿产、农牧等长达数百年,逼得百姓几乎没活路,现在百姓却因刘弥之溃败战死,反而同情起大族来了!
她是真心佩服那些放消息出来的人,糊弄百姓的本事端是高超。春秋笔法,着实精彩。
走到城门外,娄逞又见到沈保冲、房天乐。他二人坐在马上,看着两脚黑泥、一头大汗的娄逞不免心虚。
娄逞也有些惊讶,正要行礼,突然城墙上传来一阵声响,接着一满身血污的死人被挂出来,守城人一面敲打铜盘,一面反复喊道:“司马房文庆勾结高阳、勃海太守刘乘民,意图造乱谋反,现已认罪伏诛!司马房文庆勾结高阳、勃海太守刘乘民,意图造乱谋反,现已认罪伏诛!……”
一天之内两次见到血腥场面,娄逞不由面色发白,有些撑不住想吐。她蹲在地上干呕一阵,又缓了一会儿,终于舒服些,一抬头,又看到沈保冲、房天乐挡在她面前。
“二位,多谢。”娄逞勉强站起来行礼。
“若是不嫌,可一道进城。”沈保冲解释道,“当下你一个人恐怕不好进去。”
“那就劳烦沈生了。”
房天乐望着城墙一言不发,沈保冲便留他继续看,领着娄逞先进城了。
“那人是先生的兄弟。”进了城,沈保冲说道,“也是先生向父亲揭发的。”
娄逞想着房天乐那张笑脸,不寒而栗。
“同我说这些做什么?”娄逞问道。
沈保冲干笑一声,满嘴苦涩:“我也不知,便就说出来了。”
娄逞想要安慰两句,但想到他的身份,想到如今的东阳,想到娄家之小之弱,终于闭口不言。
幸好沈保冲也未再说什么,走到半途,他便转入官署,娄逞独自往西三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