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纯净之家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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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郁金目送朱莉提着那只做工精致的银提灯离开，看她整个人笼在那一团柔和的黄光里。
她额头上还残留着一团暖意，和朱迪斯一样，朱莉也在她额上印了一个轻轻的道别吻。
门缝渐渐严密地锁紧，最后一点轻轻摇晃的光线也被隔绝在外，乌郁金把头摆正，两只手交叉搭在小腹上，横平竖直得像个假人模特，然后闭上眼睛。
缠缠绕绕雕满了静丽花簇的提灯罩上，弯弯曲曲藏在雕刻暗面、与黑暗融为一体的纤维上张开了一只细长、完美对称、没有睫毛的眼睛。
乌郁金在温柔而馥郁的音乐里睁开眼。
色彩和质地都厚重的窗帘紧闭，房间里还没有开灯，一切色调都沉进一种雾蒙蒙的灰蓝里。床松软地下沉，被子温暖，乌郁金在床上翻了个身，看到旁边床上睡得四仰八叉的棕鬈发女孩，头发一团糟，还在梦里笑。
她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音乐响起大约三分钟，有人推开了门，然后按开灯，雪白的灯光大亮。
女孩子们渐次醒过来，有的还满脸困倦地不断打着哈欠，有的已经默然中穿好了衣服。日间的衣服是分身的长袖长裤，同样色泽洁白，胸口用灰线绣着名字，字体流丽。
乌郁金套上恰好合身的裤子时，听到棕鬈发在旁边发出一声长长的快乐的叹息，她调整了神情，偏头看过去。
棕鬈发很敏锐地抬眼看回来，还是很快乐地笑着，眼睛和牙齿都闪闪发亮：“这衣服也太棒了吧！”她小声欢呼，拽了拽宽松的上衣衣边，“一点也不勒腰，鞋也不硌脚！不用走每一步都得小心翼翼担心摔倒也太棒了！”
她胸前的名字是安杰莉卡。
乌郁金原地跳了一下，平底的鞋轻便而舒适，感觉走上很远的路也不会成为负累。
她低着头笑了一下：“……是啊，真是太好了。”
在黑发黑衣的姊姊们端来的银盆里安静而“端庄”地洁面漱口之后，乌郁金跟着人群踏出门扉，抬眼就看见在走廊另一边微微垂首站着的朱迪斯，手长脚长，姿态笔挺，没有表情时面孔冷峻，像头尚且年幼但已初露峥嵘的雌狮或头狼。
非常自来熟拉着乌郁金右手的安杰莉卡也抬头看见她，流畅的碎碎念忽然打了个磕绊：“呃，啊，那是你姐姐?”
她拉着她的手松开了。
乌郁金轻轻挑了一下眉毛：“是的。”
安杰莉卡抱住自己的手臂，漫无目的地左右打量一下，语气忽然活泼起来：“啊安娜，我看到认识的姊妹了，我先去找她啦！”
她快步走过去。
年纪很小的女孩子，走起路来已经步伐板正、肩膀平直，甚至不会跑起来，即使她正穿着的鞋和衣服都轻便而舒适，她的姿态仍然仿佛拖着层叠的累赘的套裙。
那一种经年累月驯化出的姿态，简直像是一种习惯性的创伤。
清晨的阳光清澈透明，透过轻薄的白纱窗帘，映在女孩那一头茸茸的棕鬈发上。
乌郁金静静地望了她的背影两秒，朱迪斯已经走到她身边。
“抱歉，”她轻声说，“我是不是不应该来?”
乌郁金会满不在乎地嗤笑起来，安娜低落地垂下头，伸手拉住朱迪斯洁白的衣袖，她小小声地问：“……朱迪，为什么她们就是不喜欢我们?”
朱迪斯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指温热而有力：“安娜，这不是我们的错，我们没有任何值得羞耻的地方。”
朱迪斯看起来都不超过十七岁，她们能有什么错?出身?
“各位小姐们，很荣幸由我来教授你们礼仪。”面孔上纹路不加遮掩、神态威严、姿态笔挺的高大女人站在主座，她看起来像位战士或学者，可惜教授的只不过是“礼仪”。
专供女人的礼仪。
乌郁金双脚并拢坐在餐桌边，垂眼看面前新鲜的面包和肉块蒸腾出饱满的白雾。
炸裂式浓郁的食物香气。
年幼的身体忍不住想要深深呼吸、口腔里分泌出唾液、胃部搅动。
女人继续说下去：“想必各位——在座的大多数在家里都已经学习过礼仪，但是我还是要提醒各位，这里的礼仪要求要远远更为严格，请各位做好心理准备。”
要来了吗？这场游戏里的生死局?
竟然是以这种方式吗，真是……令人不快。
女人已经示范起来，从落座开始（分别演示了有人为她拉开座椅和需要自己移动椅子的两种情况）巨细无遗的进食规程。一旦开始实行礼仪，她立刻看起来“端庄”极了，原有的举止和人格特质一应消失殆尽，天衣无缝地嵌合进这一具端庄的女人躯体。
餐厅宽大而端丽，水晶灯折射出碎光点点，长长的木质餐桌色泽柔和，餐盘洁净，其上的食物丰盛鲜香。所有这一切的富丽堂皇里，年幼的女孩们在学着把自己嵌套进人为塑造、彻底虚假的“女人”壳子里。
她们或许已经学了很多年，或许还要再学很多年。
或许要学上一生。
从如何进食开始，到如何侍奉父亲、丈夫和儿子。
这就是这里的女人如何输掉这场战争的?
乌郁金可以精确地操控人体的每一条肌肉，只要她想，她可以远远比那位女人更加精密端庄得多。
但她只想燃起一把烈火。
接下来即将轮到女孩们自我实践，女人四下审视的视线锐利。乌郁金垂眼看着餐盘两边锋利得发亮的刀叉。
她要不要金蝉脱壳?
性格柔弱、受尽排挤的年幼的女孩，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天堂的传说，满心欢喜地希冀着通过死亡抵达那幸福的彼岸。
合宜地演上一出□□死亡的大戏，她就自此成为自由的幽灵，安娜既然已死，自然再没有身份暴露的风险。
只是像个逃兵。
真是令人烦躁。
这该死的角色限制，该死的“柔弱”。
“为什么只有我们要学礼仪?”在一片寂静的刀叉摩擦肉类的细微声音里，忽然浮起这样的声音，音色清亮，像是刀锋切过流水。
乌郁金骤然抬眼看过去。
女孩交叉抱着手臂，向后靠坐在椅子里，刺头的气质鲜明。她头发绞得很短，一头几乎贴着头皮的卷发，肤色深深，眼睛碧绿，一边耳垂上坠了一只和眼睛同色的宝石耳坠。
主座的女人也抬眼盯住她。
乌郁金几乎以为她要立时面目变形，从面向男人端庄的女人壳子到面向不肯言听计从女孩狰狞的卫道士，但女人只是轻轻笑了，连笑容都完美对称。
“弗里茨小姐毕竟是异族，怕是仍然不很懂本国的规矩，也是情有可原。”她的声音轻柔婉转，毫无威胁，几乎听不出人为控制的痕迹，
“女子者，卑弱第一，从夫第二，敬慎第三，妇行第四，忠贞第五，曲从第六，叔妹第七。*”
女孩嗤地笑出声来，毫不掩饰地丝毫不吃这套，“男人如何?”
女人面上笑容丝毫未变：“男人如何，便不容我们女人置喙了。”
弗里茨哈地又笑了一声，大喇喇地站起来，木椅脚在地板上划出尖锐的摩擦声，她混不在意地一举双手：“你们继续学你们的吧，异族我就先撤了。”她扫视一圈仍然在座的众女孩，扬声道，“有没有愿意和我一起离开的?我们去参观参观‘不容置喙的男人们’在学什么，怎么样？”
一时满座寂静。
乌郁金凝视着她张扬的碧绿眼睛。
人的性格能有多么固定?尤其是年幼的人类?
一场大的变故能彻底改换一个人对世界的认知，一些小的细节同样能日积月累转换一个人的行事风格，有时候，一点小小的思想的火种能最终燃起漫山遍野的烈火。
安娜鼓足了勇气从椅子里站了起来，她的仪态标准、气息发抖，但她就这样发着抖开口说话：“我……我和你一起去！”声音微弱但清晰。
弗里茨碧绿的眼睛定在乌郁金面孔上，面上嘲讽而桀骜不驯的笑容终于微微地真情实感起来。她轻轻躬腰，做了一个标准的骑士礼：“请吧。”
乌郁金离开座位，一步步向她走过去。
这像一个小小的开幕，陆陆续续有女孩站起来。
加上弗里茨和乌郁金，最终一共是六个孩子。
朱迪斯和安杰莉卡都不在其列。
女人面孔上的笑容始终完美无缺，她没阻拦她们，只是轻轻地、柔和地、婉转地问：“你们确定吗?人是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的，各位小姐们。”
乌郁金转头看向朱迪斯，她不确定这时候应当摆出什么样的神情，于是就只是惯例地睁大眼睛、抿紧嘴唇，朱迪斯也正望着她，她于是直直看进那一片最透亮的冰水晶一般的蓝眼睛里。
“去吧，玩得开心，”朱迪斯薄唇张合，无声地对她说话，“不用担心，有我在呢。”
有姐姐在，所以，你可以更加自由。
乌郁金在衣袖下握紧了拳头，漆黑纤维不动声色地密集涌动。她又感到那种勃勃的破坏欲望，让她想把这一整个精丽堂皇的建筑砸个粉碎。
安娜含着薄薄的一点眼泪向朱迪斯小小地笑了一下，她也无声地用嘴唇说话：“我爱你。”
“我更爱你。”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纯净之家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