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音盒与夏天》念芜17

1、第 1 章

　　在合租室友结衣的介绍下，开学后我和她一起去了山本家的杂货铺打工。
　　杂货铺的工作很轻松，但相应的工资也很低。为此结衣看起来总是很惆怅，但我却不怎么在意。
　　店长山本先生是个喜欢去居酒屋的颓废大叔，所以杂货铺除进货和账本核对外的大小事宜都是我和结衣在负责。结衣对此颇为不满，但我总是安慰她说没关系，反正我们学业清闲有很多时间。

　　某天我在杂货铺里整理货架的时候，发现门外站着一个卷发小男孩。他脸上贴着一个大大的创口贴，衣服上沾满了灰尘，他站在门口眼巴巴地往杂货铺里看，却又犹犹豫豫地不进来。
　　“不进来看看吗？”我好奇地出声发问。
　　小男孩听到我的询问后有些惊慌，他别开视线，双手紧紧握成拳：“可是……我没有钱。”
　　“但是并没有规定说没钱就不能进店呀。”
　　男孩闻言目光骤然亮了起来，他小心翼翼地踏进杂货铺，在拥挤的货架间满脸激动地穿行。走了几圈后他停在了摆放模型的货架前一脸开心地伸出手，却又在快碰到模型的那一瞬间收回。
　　当他离开杂货铺的时候，坐在结账处的结衣合上书伸了个懒腰：“他看起来像是个吃不到糖的孩子。”

　　等我再看见那个男孩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月后了。
　　小小的身影轻手轻脚迈进杂货铺后直奔旧书区——那里摆放的基本都是些便宜的过刊，以漫画居多。但金属书架对于小孩子来说或许有些太高了，也不知道他需不需要帮忙。
　　我拎着塑料篮往货架上放置玻璃瓶装的汽水，等篮子里所有的汽水都摆在货架上后，我转头往旧书区看去，男孩正坐在书堆中，津津有味地看着手里捧着的书。
　　他在书堆里一直坐到了太阳落山。
　　“喂，小孩！”准备去对面汉堡店买晚饭的结衣抽走了男孩手里的那本书，“现在立刻去吃饭！书放这又不会跑掉！”
　　“如果很喜欢这本书的话，可以买下它。”我接上结衣的话继续说。
　　“它太贵了，而且我在攒钱给朋友买礼物。”坐在旧书堆中的男孩低垂着眼，神情落寞。
　　“不买也没关系，反正这种东西也没人要。”结衣说着把书放在了结账处的小桌子上，“你的这本书暂时就由我们来保管了，所以快去吃饭吧小鬼。”

　　结衣放在桌上的是本很厚的旧书，封面上写着大大的“机械百科”。男孩去吃饭的时候我随手翻了翻，虽说它大概只是一本通识读物，但书页间搭配的插图却意外的严谨细致，甚至还附上了比例尺。
　　他大概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吧，我把书重新放回了结账处，毕竟我小时候只喜欢看那种色彩绚丽还没多少文字的绘本。

　　男孩回来的时候我和结衣聊着周末的摄影展，他走到结账处准备拿过书继续看，却被结衣嫌弃地丢了一包纸巾：“吃完饭好歹擦个嘴啊，我都能猜出你晚上吃了什么。”
　　男孩板着脸抽出纸巾胡乱地在嘴边擦了一把：“我朋友都会帮我擦嘴的……”
　　“我又不是你的朋友，臭小鬼。”结衣闻言翻了一个白眼。
　　男孩没有理会被他的话噎了一口的结衣，而是盯着结账处的那盒彩色玻璃弹珠发呆。五颜六色的玻璃弹珠在暖黄色的灯光下折射出梦幻的光泽，像是童话故事里飞舞着的纤弱的泡泡。
　　他从盒子里挑出了一颗紫色的弹珠。
　　“很像我朋友的眼睛。”他自言自语道，“他的眼睛就像紫色桔梗花一样漂亮。”
　　我赞叹道：“的确是很漂亮的颜色。”
　　“那这颗弹珠正好可以当作是送给他的礼物。”结衣挑眉，“它很便宜，你还可以把钱省下去买自己喜欢的东西——比如说这本书。”
　　“不行。”男孩一字一句坚定认真地回答，“玻璃弹珠太廉价了，他对我来说非常重要，不可以被这种便宜的东西随便打发。”
　　现在的天才小孩心思都如此清奇吗……
　　男孩困惑地看着突然沉默不语的我和结衣，试图理解其中缘由但无果的他抱着那本《机械百科》准备往旧书区走去。
　　“喂——小孩，给你个东西。”结衣说着从结账处的抽屉里找出一个印有枫叶的过季礼品袋，“这说不定是个能换到农场的稻草呢。”
　　“你那是什么表情啊！明明只是个小孩，却一脸‘我已经长大了别用稻草富翁故事来唬我’的样子。”结衣忍不住吐槽。

　　杂货铺落锁后我和结衣走在回公寓的路上。
　　我：其实把玻璃弹珠当礼物真的是很棒的选择呢，因为它真的很漂亮，我也很喜欢。
　　结衣：哪怕是在阳菜酱已经有很多零零碎碎的精巧摆件的前提下，也想要那盒玻璃弹珠吗。
　　我：谁会拒绝亮晶晶的东西呀～
　　结衣：阳菜酱是对的，玻璃弹珠确实很值得当作礼物送出去，不过那个笨小孩已经挑好礼物了。
　　我：诶？
　　结衣：店里客人多的时候，他会时不时地往放模型的架子上看几眼，生怕别人把他看上的模型买走。我有点好奇他的朋友对他来说到底有多重要，竟会让他放弃一个高收益的选项。
　　我：大概是重要到，别人连给他出题都没资格吧。

　　摆在杂货铺里卖的模型并不便宜，尤其是摆在最高层货架上的“星空之轮”——数十个齿轮拼接形成精巧复杂的结构，粉紫涂色为冷硬的机械结构平添三分浪漫，绛红色的指针扫过刻满星座符号的表盘，尖端指向的是迷雾中的答案。

　　我摔坏了一个八音盒。
　　装饰有桔梗花图案的黄铜珐琅外壳磕破了一角，机芯也因为撞击报废了。我叹了口气后打开卧室门准备把坏了的八音盒放到玄关处，好在明天出门的时候顺手把它带走丢掉。
　　结衣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吃着芒果干，电视机里放映的是女歌手中村七海演唱会现场的录像。她瞥见我朝玄关的方向走去，好奇地问：“你要出门吗，阳菜酱？”
　　“没有哦结衣酱，我只是去把摔坏的八音盒放到玄关啦，这样明天出门的时候就会记得扔掉啦。”
　　听到我的话后结衣的目光移到了八音盒上，她有些犹豫地开口：“但它还很新呢，就这样丢掉的话很浪费诶。不如——”
　　结衣嘴角勾起了一丝狡黠的笑。

　　杂货铺结账处的桌上放着三样东西：一摞书、一盒玻璃弹珠、一个复古的黄铜珐琅八音盒。
　　男孩将湿漉漉的伞放在杂货铺门边的小箱里，然后和往常一样走到桌前拿走放在书堆最上面的《机械百科》。正在奋笔疾书的结衣抬起头叫住男孩，指着八音盒问他这是不是很漂亮。
　　男孩点了点头。
　　“可惜它摔坏了，里面的机芯也坏了。”结衣装作苦恼的样子叹了口气，“希望打折后它能够顺利卖出去吧。”
　　内敛奢华的黄铜珐琅与这间堆满各种廉价商品的杂货铺格格不入，我有点想不通为什么结衣要撒一个如此拙劣的谎言。
　　男孩抱着书的手收紧了，但眉目却舒展开来。那张在大多时候都面无表情甚至是充满防备的脸上展露出的是幸福而自信的笑容。
　　梅雨季持续不停的雨淅沥沥地落在门前的街道，男孩的声音和雨水敲打屋檐的声音一样清晰，我听见他坚定地说：“我可以修好八音盒。”

　　梅雨季的水汽完全褪去后就是热烈的夏天，收拾好货架后我往杂货铺的门口看去，屋檐上的雨滴滑落像是挂着层半透明的纱帘。在梅雨季的湿热里，我已经开始期待夏天切好的冰镇水果。
　　梅雨季结束前，男孩终于攒够了买下八音盒的钱。
　　一枚一枚点清男孩放在结账处桌上的硬币后，结衣将为他打了好几次折的八音盒递给他，和装在樱花季礼品袋里的一把玻璃弹珠一起。
　　男孩脸上满是跃跃欲试的兴奋，但结衣看起来却并不开心。男孩离开后她沉默地坐在结账处，在沉闷的雨声里好像一个被遗弃的破旧木偶。
　　“我准备辞职了。”结衣突然出声。
　　“杂货铺的工资太低了，你知道的，东大的学费很高。”结衣说话时脸上带着笑，眼角却泛着泪。

　　我回想起和结衣初见那天，穿着紫色印花长裙的长卷发女生在敲门声响起后打开门，于是老旧教堂里彩色玻璃上积攒多年的灰尘被轻轻擦去。
　　“……我准备去报考早稻田的研究生，我想去巴黎圣母院看看……”
　　但当我们见最后一面的时候，她只是安静地把书放进被洗得褪色的帆布包，目光中满是不舍——
　　“我现在只想看一场北海道的雪。”
　　结衣辞职后我再没见过她。
　　她消失在我的生活中，就像水消失在水里。
　　教堂的彩色玻璃又蒙上了灰，但阳光依旧穿过它在彩色瓷砖铺成的地面上投下陆离的色彩。当华丽的光被时间剥去了三分颜色，我才明白我在夏天到来之前失去了什么。
　　……
　　夏天结束的时候我也从杂货铺辞职了。
　　离开杂货铺后我在东京城开了一间画廊，父亲和爽快地给了我一大笔资金，这笔钱足够我租下这间画廊和我所住的出租房直到我死去。
　　没人关心不会成为下一个掌权人的财团大小姐，我也乐得清闲。安静的画廊门可罗雀，眨眼就是几个春秋。
　　窗边的铃舌随风而动，穿着藏青色水手服长裙的少女推开画廊的门。她手腕上戴着五六个亮眼的金属镯，走路时叮叮当当地作响。
　　她脸上张扬明媚的笑，把我的思绪拽回了与结衣初见的那个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