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三月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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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看你了，这么多年了，我好想你，可是我都快忘了你的声音。要不是你常来梦里看我，恐怕是连你的模样，我也快记不清了。”
郊外，一个时辰前。
卿玥躲着众人出门时，天还没亮，黑漆漆的模样恍若昨夜还未翻篇。州府旁的小厨房养的公鸡总是惫懒，有时人睡梦之中便开始急着报晓，但更多时候，临到正午，也未发出一丝啼叫，今日也如常，更显得新的一天还未开启。
昨夜睡前，卿玥就已清点好物什，用随身携带的水壶装了半坛从京都带来的酒，把油纸包裹的几块模样好看的花饼小心放入铁盒。
别好腰间水壶，将铁盒装入丝绢布袋再一齐绑在水壶旁后，卿玥在南归的行囊里翻找了好久，最终还是带上了当初宿九川送给自己的那把匕首。仔细想想，倒是很久没有他的音讯了。
各院的大门皆紧闭，卿玥踮脚着努力不发出声响，小心关上房门，循着石板路走至紧靠小巷的侧门。
侧门处内有几块大石头同落灰的砖块，垒起的高度足以令人勉强够到院墙顶。卿玥踩着石块，费了半天劲，才终于跨上墙顶，只一跳，便大功告成。
院墙有点高，放在往常，卿玥不会如此冒险。但今日顾不得许多，要瞒着兄长及碧水一行人外出，若犹犹豫豫，便难以独身去得了。
卿玥往下一跃，正好跳至巷子外堆起的草料上。
万幸，一切安好。
算着时辰，城门该是快开了，卿玥朝着早市的街道走去。
街边的面食店里点着烛火，蒸笼已冒着热气，磨好的豆浆在大锅里滚烫加热，看着像夫妻的两位中年人在店中各处来回走动着，归置着桌椅的位置。
“老板，来两碗甜豆浆，再要六个包子。”这儿离青州近来修缮的庙宇仅隔着几条巷子，身着工匠常服的三两大汉已攒聚在店门口。
头上绑着汗巾的中年女人声音爽朗，一面快走一面呼应着“好嘞”。
圆盘似的红日从远山处探出头，天际染上一片金黄的亮光。
城门已开，细雨浸润过的土地上留下一道道不同轨迹方向的脚印。
“没记错的话，就是这了。”卿玥拍了拍手中的尘土。她一路循着儿时的记忆，到达了一片并不茂盛的桃林。
起初，这是江南郊外一处小有名气的踏春处，后来一场变故，桃林的主人家一朝消失，再后来，看护桃林的老人家也已离世，因而每年只放任着那花自开自谢。久而久之，落叶层层叠叠，倒成了荒林。
可说那桃花虽失去了庇护，却也争气。纵使未有花团锦簇的盛况，三两枝头上依旧开着粉白的花儿。
卿玥挪开挡在桃林入口的干枯树枝，朝着粉红深处走去。
桃林一角处有个隆起的小土堆，上面插着块木牌。年岁已久，木牌已经干裂，上面的字也模糊不清。
那是卿玥八年前为孟宛立下的衣冠冢，一个只有卿玥自己知道的地方。
那时，一场大火将梦里的人吞噬，存留下来的只有作为念想的几件衣服。在江南的一切美好，都随着那道烧至天边的火光，再也不见。
卿玥哑笑着，蹲身拂去木牌上的落叶及沙砾。
方才从河边折的嫩绿柳枝依旧盎然，走了一路，晨起凝结的露还不舍地沾在柳叶上。
“柳枝沾露，祓禊去灾。”卿玥抖落下柳枝上的露水，晶莹的水珠滚落在土丘上，一瞬便湮入尘土。
“来得匆忙，我又是偷偷出来的，带的东西不多，不足礼数的地方，你就到梦里来骂我吧。你看，这是江南如今最时兴的糕饼，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模样的，我就每个都挑了两个。”卿玥将油纸展开，把花饼整齐地排列在纸上。
“那时候，人人都说你最是守礼板正，可是我知道，那才不是真的你呢。倒也怪了，每次你逾矩时，我总在场，你是想为我解围吧。你明明是那么在意别人眼光的一个人，连想喝酒时，也是一个人藏起来偷偷抿几口。”卿玥旋开腰间水壶的盖子，让其内的酒水一滴滴倾倒而下，“这是我埋在树下放了好几年的桂花酿，那时候我就想着，这酒甜，你肯定爱喝。要不是待会回去怕被发现，我肯定陪你喝几口。”
“如果有下辈子的话，你别再活得那么累了，什么规矩，不过是他们想要拖住女子的脚步。到时候，你就弯弓射雕，走马看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们早点见面，早点认识。”
“走水啦——”记忆里那声被拉得很长的尾音，伴随着锣鼓与尖叫，和梦魇中的一样，占据了清醒的所有意识。卿玥下意识攥紧了拳头，眼尾泛上一圈红晕。
“不行，这辈子你就是遇上我才那么倒霉的。”
像是做了某种决定般，卿玥喃喃自语道：“如果有下辈子的话，我们别再见面了。”
卿玥起身，抬头仰望，日光自桃林交错的枝干间洒落，眼里攒聚已久的泪水终是忍不住滑落。
“可是，我好想你们。”
旧日江南情形一幕幕在脑海里放映，曾鲜活的人如今却全都变成往昔的凭吊。
病重的母亲在收到京都寄来的信后咽了气，舅舅一家送灵归来时遇见了不知从哪来的山匪，江南家中突然烧起的大火一连串吞没了好几座院子……
一切巧合地像是被命运刻画下了每个注脚。刚开始，卿玥不愿也不敢去想，到后来，卿玥日日夜夜未曾忘怀。
可又能做些什么呢？如江上之蜉蝣，卿玥自身难保。
京都一纸诏书，她便入了宫，虚顶着个公主的头衔，无母族撑腰，无兄长可依，若不是皇帝那一点少得可怜的歉意使得他每月踏入她的宫殿，没有尽头的深墙大院早就要将幼小的那个自己吞没了。
后来，歉意被时光消磨，她只能抓住新的稻草。
万幸，卫洛平和卿珩都是很好的人。卿玥刚开始只是想学着去讨好，以此为自己争得一席喘息之地，渐渐地，竟不自觉地将他们视作了宫中唯一的家人。
卿玥曾经以为，日子会就这么浑浑噩噩而又稀里糊涂地过下去，纵使察觉事情有异，纵使心中愁情万千，但她没法一个人去将事情查个明白，只能先默默地攒下金银，以备不时之需。
光阴磋磨，由江湖事同旧人言语拼凑出的画卷并不瑰丽，卿玥筹谋了多年，却连个事情的全貌也无法描摹完全。随她入京的家中旧仆早已散落在京都各处，过着自己的营生。
直至有一日，卿玥收到一封声称为其旧日舅舅管家的信。落款仅一字，尹。那是卿玥母亲的姓氏。
信中所言，尹管家当初侥幸捡了一条命后，为避祸，携一家子人翌日便上了京，今在京都开了家酒楼。后得知主人一家葬身于火海，更觉亏欠，只是无法也无缘由替主人家讨个公道。但近日采购酒楼食材时，竟在大街上见到当初那伙山匪的头目，一身富贵相，同旧日装扮全然不同，可那声音和模样，他一辈子都不敢忘。一打听才知道，那居然是王保山王大人家的侄子。
为以防有心人作祟，卿玥隔日便借着祈福的缘由出宫见了那位自称尹管家的人。见面才知，确是故人。当初身强体健的中年人如今已头发花白，或许旧事藏得太久催的人老，或许也是被梦魇所扰睡不好觉，或许京都的一切都过得太快。
事情有了线头，卿玥明白，她必须变得强大，才能够走完她想走的路。她需要一把刀，一把能替她游离在宫外打探消息斩破荆棘的利刃。
卿玥是在那时候知道紫霄堂的。
本想着该如何牵线搭桥才能悄无声息地与紫霄堂做交易，朔山雪夜的那一晚，宿九川却那么赶巧地来了。
原先只是失眠，自己偷偷溜出来看看月色罢了。
后听说行宫有刺客，卿玥下意识地想返回房屋，可却晚了一步。正想离开之时，一身黑衣的宿九川正好闯入她的世界。
她看出来，他受伤了。
她还看出来，纵使受伤了，自己手无寸铁，他想杀自己好像也并非什么难事。
眼看着宿九川朝着自己所在的方向缓步移动，卿玥在心中默默计算着，大声喊叫救兵和自己转身逃跑，哪一个生存的概率会更大些。
忽地，卿玥瞥见眼前黑衣人衣襟中半露出的腰牌，像是慌忙奔逃的时候没藏好而不小心露出的。那腰牌，卿玥好似在黑市图样的书籍中见过，是紫霄堂杀手组织特有的接头腰牌。
那一刻，卿玥做了前十几载人生最大胆的一个决定。
赌赢了，得一把刀，赌输了，今日身死。
纵然心底怕得要命，纵然知道这个决定有多疯狂，卿玥装着坦然与无所谓的模样一步步朝宿九川迈近。
“你是紫霄堂的人？”卿玥开口的时候想着，这天真冷啊，早知如此，出门看月时就该披上条毯子。
见来人并无伤害自己的意思，卿玥大着胆子又凑近了一步。
“你不必逃，此处他们该是最后才会前来询问一二，你只需回答我，是，或不是？”
那个黑衣人没有回答。
“若是，我便救你，若不是，我亦不拦着你奔逃。”卿玥念着，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总不至于还一言不发吧。
果真，对面那人应了。
后来的事实证明，卿玥得了一把好刀，一把漂亮的好刀。卿玥又想起那日扯下宿九川面纱的情形。
“怎么哭了，只准你任性这一次，回去可别露出马脚。”卿玥自言自语道，顾不及其他，用手掌胡乱将脸上的眼泪擦了个干净。
早春的风虽已和暖，却还带着些寒意，吹的人头疼，卿玥回身环顾着桃林的周遭景象，见得枝头桃雨纷纷而落。
“回去了。”
卿玥没再回头，循着来时的路走出桃林。
远山云雾霭霭，快马疾驰于盘桓山路之间，只留得尘土飞扬。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三月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