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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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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见过大煤球一次,是在两部落的结盟宴会上。大煤球的父亲是黑猿部落的首领,坐在大王的旁边,两位部落首领畅饮果汁。大煤球紧挨着他的父亲,那时候的他还是一副小男孩的模样,娇滴滴的,知道他素未谋面的未婚妻站在猿群之中,不敢朝这看一眼。
脾气暴和直肠子一人挽着我一只胳膊,强行把我架到了大煤球旁边。大王和黑猿首领都愣住了,只听见脾气暴猛地拍了一下木桌子,对大煤球吼道,“我姐妹可是你未婚妻,你难得来猿宜家一趟,不和她见一见抱一抱?”说罢,二人把我往大煤球身前一推。
脾气暴的语言进化得不好,说话断断续续的,大多意思都用肢体动作表达。
大王和大煤球的父亲闻言,相视一眼,哈哈大笑。
我不敢抬头看他,低着头,紧紧闭着眼睛。突然感觉有一双冰冰凉凉的手掌摸上了我的脑袋,又触电般缩了回去。
等我内心鼓足勇气把眼睛睁开,却发现大煤球的眼睛是闭着的。
两只性格内向的猿在一起没有未来,这个道理我一直到许多年以后才知道。内向是可以装出来的,这个道理我也到许多年以后才知道。
就这样,我见过了即将和我共度余生的猿,也就只是见过了。我只觉得他长得很老实,不会干坏事。要跟着他一起待一辈子,就算不会幸福,至少也不会难受。不像部落里某些男猿,长得猥猥琐琐的,还特抠。
没错,说的就是心眼小。
之前在大王的学前班教洞里,我跟直肠子是同桌,脾气暴坐在我的前面,心眼小坐在直肠子的前面。
也就是说,脾气暴和心眼小是同桌。
他两天天打架。听说后来还打成夫妻了。再后来又打离婚了。
我记得有一次大王带着我们在草地上汉字默写的时候,脾气暴写得太用力,一不小心把树枝写断了,我跟直肠子都只带了一根树枝,脾气暴犯了个白眼,也没办法,百般不情愿地敲了敲旁边心眼小的肩。
“嘿。你有多的树枝吗?”
脾气暴问的时候,我们姐妹三猿的脑袋都低低的,盯着心眼小后背右腋露出的那根小树枝。
心眼小贼溜溜转过半个身子,满目狐疑地看着脾气暴,一边摇头,一边把自己掖在咯吱窝的树枝又藏紧了些。
脾气暴当即就怒了。
你不借就不借,还把树枝又藏起来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会抢你的不成!
脾气暴撸起袖毛就扑在了心眼小身上。心眼小嗷嗷惨叫,听得我与直肠子热些沸腾,猴叫着为脾气暴加油助威。身边的同学猿也都分成男女猿两派,分别为脾气暴和心眼小呐喊助威。大王远远地看着这一幕,也不顾着巡查作弊了,咧着嘴幸灾乐祸。
二猿激战许久,最终心眼小被擒住双手压倒在地,连呼求饶,脾气暴宣告胜利。
脾气暴还是把心眼小的树枝给抢了。可惜的是刚抢完树枝大王就宣布时间到,默写结束了,脾气暴只匆匆忙忙写出了两个字,拿了两分。心眼小得了零分,被大王训了一顿,他实在是笨的呀,一个字也不会写。
后来我在黑猿部落里整日忙着捉奸,空荡荡的婚洞徒留自己形影相吊,森林另一头忽然传来脾气暴和心眼小结婚的消息。我回想起这一对欢喜冤家小时候打打闹闹的一幕幕,热泪盈眶。
我把婚洞里的积灰拿着荷叶打扫了一遍,心想着,也许这就是爱情吧。
脾气暴邀请我回猿宜家参加婚宴,我犹豫了很久,还是拒绝了。曾经的姐妹之情在岁月冲击下早已稀疏斑驳得难见痕迹,何必让不幸的自己去见证别人的幸福。
那日大王问我的问题是,“你愿不愿意嫁到黑猿部落去。”
我被美景与幸福冲昏了头脑,回答得很干脆,面对夕阳说过的话语仿佛被落日余晖固了一层神圣的枷锁,不容反悔。
如果给我再来一次的机会,我一定会坚定地拒绝。
就算他是大王。就算让我从高高的树冠上跳下去,跳进夕阳的无边血海之中。
离出嫁不剩几天,一日在晚上吃大果饭时,我听见隔壁的心眼小暗戳戳与同桌的壮丁猿讨论道,
“柔柔怎么会想去那种地方。那些黑猿,丑的咧……”
我眼睛登时红了。脾气暴闻言勃然大怒,起身走到隔壁桌,拎起心眼小就是一顿胖揍。
大家欢天喜地地看着这一场闹剧,猿们的悲喜并不相通,我的哭声在一片喧嚣中如此不合时宜。
吃大果饭,与好朋友一起闹腾一起上课,平日免票看脾气暴与心眼小的激情掐架,在草坡下的夕阳等待着爸爸的归来,草坡上爸爸宠溺地展开双臂,有一日我终于能凭借自己的力量爬上了草坡,夜里做噩梦的时候妈妈会轻轻拍打着我的后背,爬上大王的肩膀,引来花花伯父嫉妒恨的斜视目光……
猿宜家美好的一切一切,即将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我突然感觉自己就要失去所有。
在此之前,我的想法一直是,既然大王让我嫁,我便嫁了吧。
直到现在我才猛然反应过来,我就永远地离开猿宜家了。离开我的朋友,我的父母,离开陪伴我童年的猿宜家的一草一木,离开疼爱我的花花伯父,离开我的大王。
泪水像森林里那条止不住的溪流。每当我用双手捂住,它总是会从其他缝隙中泻出来。很多年前,我第一次发现了这个秘密,回头问爸爸。
“爸爸,为什么溪水止不住?”
爸爸挠了挠脑袋,这个问题的答案也许只有大王知道。爸爸随口说了一句,
“可能是因为小溪太悲伤了吧。”
悲伤?小溪也会悲伤?
我瞪大眼睛看着它的泪水,在太阳的照耀下波光粼粼,有一片落叶飘在上面,在我的手底穿过,流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像黑猿部落一样远的地方。
爸爸,我终于明白了,原来小溪真的会流泪。
现在的我也好悲伤,我的眼泪像溪水一样止不住。
直肠子听见我的抽噎声,转过身来,一脸茫然,想要安慰我。我甩开了她的手,转身跑了,离开热闹的猿群,在夜空的草地上一直跑到虚脱,最后躺在了草地中,草尖淹没了我的躯干,在夜风之中摇摆。
天上的圆月依然皎洁诱人,而我已没有半分食欲。
我躺了很久很久,眼皮磕磕绊绊,就要睡过去。困意拉扯着我掉进一个虚无的梦境,梦中只有无边无尽的黑暗,我走在一条清澈的小溪上,潺潺声在暗夜中回响。
我小心翼翼地走着,忽然一个失足,脚底溅起水花,坠进无涯的黑暗中。
上方传来花花伯父渐行渐远的呼唤。
“柔柔,柔柔!”
我猛然惊醒过来,泪迹未干,冷风吹过激起一身冷意。花花伯父忧心忡忡地看着我,我哇地一声嚎啕大哭,紧紧抱着花花伯父。
“伯伯,我不要去黑猿部落。你跟大王说,我不去,我不想去,好不好……”
花花伯父拍抚着我的后背,舒缓着我的抽噎声。星空之下,我对繁星寄予了无尽的盼望,可我只听见一声沉重的叹息,而我的心,也随着那一声叹息,碎落在连绵草野的夜风之中。
“这是大王的命令……”
命令,怎么会是命令?难道大王也想把我送去黑猿部落里吗?
不会的,大王对我那么好,他给我取名字,他说我温柔,背着我坐在树冠上看夕阳……大王不可能那么狠心,把我送去隔了一整片森林的黑猿部落。
就算必须要有人去,为什么不是麻子脸或干瞪眼,为什么要是我?
大王一定不会这么狠心的,我去找大王,我去求情,他一定会把我留在猿宜家的。
找大王,去找大王,就像学前班第一节课上大王对我们说的,平时但凡遇到什么困难,都可以去找他……
我挣脱开花花伯父的怀抱,踉踉跄跄爬起身来,跑过草野,爬上楼梯,来到猿宜家小区的最顶层——大王居住的洞穴。
我顾不上大王平时教导我们的礼仪,要敲门,要喊有人吗,花着个脸,直愣愣冲了进去,大王坐在石床上,微微一愣,语气关切地问道,
“柔柔,你怎么来了?怎么还哭了?”
我用双手把鼻涕眼泪乱擦一通,“我没有哭,我没有。”一边擦一边哭。
大王从他的荷包枕中抽出了几片荷叶,走到我身边抱住我,帮我擦眼泪。大王的臂膀很宽阔,温暖的怀抱使猿情不自禁地陷进去,有一股莫名的心安。我就陷在这温柔乡里,将心底的秘密和盘托出。
“大王,我不想去黑猿部落,那里好远。我想跟你待在一起,永远待在一起。”
大王擦眼泪的手僵住了。他松开拥抱,把擦眼泪的荷叶递到了我手里,我一脸茫然地望着他的背影,走回了高高在上的石床。
只是背影,我看不见他的表情。
但我想,应该是万分的嫌恶与唾弃。
沉默许久,他愤怒地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那带火的目光灼烧着我的身体,我的心脏,我的呼吸。
“我撮合了那么久,现在你才说你不嫁,太晚了!”
字字如刀,将我的心扎的千疮百孔。
“你以为嫁去黑猿部落是你一个人的事,你未免也太高看自己了。黑猿部落为森林守护着边界安全,联姻只不过是为了巩固猿宜家和黑猿的部落关系,保障森林安全。肯定有猿要嫁过去,你说你愿意,我就选择了你。至于你反不反悔,从来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
他猛地拍了一下石床,震天动地,一如他话语间不可撼动的权威。他最后只留给了我四个字,算是将我压死的最后一根稻草吧。
“这是命令。”
命令,命令……
我怔怔缓不过神,灵魂就像绝望的受刑者,在他灼灼的目光下尖叫求饶。
真的是命令。
原来都是骗子。他是个骗子,我也是个骗子。他骗了我,我自己骗了自己。我自以为是的幸福,只是由谎言交织起来的蛛网,我越是在上面流连忘返,越接近崩坏,最后只需要四个字,我就会掉进方才所做的那个梦境中。
这是命令。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触手可及的死亡,没有尽头的坠落。
坠落,坠落。
我一步一步后退,察觉他的眼中忽有一丝疑惑。
他会不会担心我了?忽生出的侥幸,是黑暗梦境中燃起的一根火苗。
一步,两步,三步……我已经看不见他的表情。
他没有任何动作。侥幸已死,火苗熄灭,最后仅存的一丝光明也被剥夺。
坠落,坠落。
在我从高空坠落的时候,我的耳际只有呼啸的风声。在我晕倒昏迷之前,我也没能听见他的一声惊叫或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