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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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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溶溶,碧空如洗,远山近树都笼在清凉的月光里,路边草丛中秋虫吟唱,走在这样的初秋的夜里,一身的疲乏满心的忧戚似乎被清凉的月光洗净了,至少洗得柔和了许多。虽然也干了七八年农活了,承荣还是不能习惯这种累得倒头就睡,睡醒了大吃一顿,再接着干的生活。何况现在吃的已经很紧张,公共食堂已经难以为继了,有时候累到极点,一动都不想动了,可是还是不能倒头就睡。一闭上眼睛就常感到被一片阴云笼罩,辨不清,挣不脱。
承荣走在月光下这片脉脉含情的山水间,小径上偶有几片落叶,静静地躺着,沐浴着柔光湿润润的。承荣忘了自己的处境,好像走在一个温柔而悠远的梦里。惆怅里有甜蜜,凄凉还有希望,有关心的人也有人关心。有含情的眼光脉脉的凝视,有关切的话语殷殷询问,
有一大家子人相依。承荣觉得心里热烘烘的,眼中的月亮模糊了,一股热泪流过脸颊,引起一股痛哭的冲动。他知道不能哭,明天还得修水库,他是接受改造的地主,干得是最累的活,其实无论怎样回避,真实的处境是真正的无可摆脱的罗网,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他就是活在这样的真实里,他的明媒正娶的妻子,三个仅存的孩子天天吃着用地瓜叶子磨成的粉加一点玉米面做的“瓜叶蛋”,地瓜叶子晒干后,磨出的粉很粗糙,只用水根本和不到一起,非得用一些玉米面和面粉才能勉强和在一起,蒸熟以后乌黑乌黑的,一开锅扑面而来一股难闻的味道,吃起来又糙又硬根本难以下咽,他眼看着孩子粉嫩粉嫩的小脸,通红的小嘴,一天天褪色,乌黑的眼珠,一天天失去光彩。他被“□□”的洪流裹挟,在一片人海里修水库、整梯田、砍树、炼钢铁。每天早晨,喇叭里放雄壮昂扬的歌,他却看着自己的妻子和孩子,脸上一天天的褪色,一天天萎谢,一家五口只有他一个劳力,妻子的一双缠裹的小脚不可能干农活,两孩子还小7岁6岁的年纪。大的女儿17了,在高中念书,也不常回家,还把自己的名字青萍改作“卫红”对他只有冷漠和仇视,给他写信讨伐他与他“划清界限”可是还是受他的影响没有入团,眼看就要考大学了,所以他想努力改造,尽力多干活,早早改造好,以便青萍考大学时政审可以通过。虽然他心里有个声音清清楚楚的告诉他,再怎么努力再怎么改造,都是徒劳的。可是除了努力改造他又实在没有别的办法,青萍是个很有才华的女孩,小时候也曾用软软的小胳膊紧紧地抱着他的脖子亲亲的叫爸爸。也曾经很依恋他,可是现在看到的青萍,只有冷冷的眼光,或者恨恨的眼光,一声不响的发呆,他的确耽误了她,出身的污点让她在学校抬不起头,可是她的个性很强,心比天高,而且做事决绝,象她的爷爷。不象他这么瞻前顾后,优柔寡断。他知道青萍在学校受了很多委屈,可是青萍还是每天都去上学,还想着考上大学,与家庭真正的划清界限,他曾经在给青萍送干粮时看到青萍站在操场被同学们批判,他赶紧躲开,他不忍看青萍决绝的眼神,极力挺直的清瘦背影,但是他真的无能为力,除了每天听指挥干最累的活,争取改造好之外,绝没有别的路可走,可是他又并不习惯于干活,而且,怎么才能改造好他也不知道,他心痛的感觉从剧烈到麻木。“天地无情,以万物为刍狗;圣人无情,以百姓为刍狗。”有时候心里常常泛起这种话,以前话里这种绝望和虚无的智慧是他极力回避的,他总愿意让自己沉浸于亲人的温暖相依里。小时候父母哥姐的关爱中一个志向远大,前途无量的孩子,变成今天这个样子,这种无法言传的痛一点一点的侵蚀他的情感,他的意志,他的思想,他的生命。
修水库的活很累,每天能分三个白面馒头,他虽然是地主,可是由于为人随和,心地善良,人缘好,从小看着他长大的乡亲待他还好,也会分给他,他都留着,晚上走20里路送回家,给孩子留下吃,自己就带几个“瓜叶蛋”就着咸菜作为第二天一天的饭。
在梦里,他也觉得自己不应该是这么样的人,即使是放弃自己魂牵梦绕的一切,可是眼看着自己6、7岁的孩子一天天失去光彩,也使他不能忍受的,他真就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他喊不出声,也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天高地阔,眼睁睁看着记忆里意气风发的自己,在一身冷汗中惊醒,却只能睁大眼睛,在冷汗里瑟瑟发抖,看着窗户一点一点的亮起来,直到上工的钟声敲响。随着众人去挖水库、整梯田、拉“双铧犁”。
“你可真是的,白天干一天活,晚上走来回40里,回来送馒头,自家又没什么吃的,这可怎么好?”妻子在家里蒸了一锅“瓜叶蛋”等着他。
“小欢、小萱都睡了?”
“说要等你回来,熬不住就都睡了。”
“我看看他们。”
两个孩子睡得很香甜,还手拉着手,均匀的呼吸,脸上似乎是微笑的,不知道做着什么好梦。承荣放心了,这才觉得疲乏极了,连脱衣服的力气都没有了,就蜷在孩子的身边,睡着了。没有再做梦。
“他爹,醒醒,你今儿还得回去吧?都四点了,晚了就赶不上上工了。”
他好像刚睡着,就被推醒了,眼睛涩涩的睁不开,可是,他知道,上工是决不能耽误的,踉跄的到院子里用一瓢冷水浇到脸上,好像清醒了一些。
“我走了,过三天再回来,你尽量让小欢小萱吃饱。”
“换身干净衣服吧,你看你不脱衣服就睡,把铺盖都弄脏了,一点都不知道小心,还是少爷脾气,不知道爱惜东西,天越来越冷到冬天怕没有棉被盖了,你到底什么时候能改造好?青萍的政审表盖不了章,就考不了大学。哎,你富贵的时候没跟着你享福,你倒霉的时候都跟着你吃苦,洗好的衣服在板凳上。”
承荣一言不发的听着,换了条裤子,这还是十年前的衣服,穿着却不合身了,太肥了,他用一条草绳系住。
“青萍明年春天才考大学,你也别太着急,她回来多安慰安慰她,要是跟我‘划清界限’就能考,那就让她跟我‘划清界限’吧。”
承荣的声音里那种特别的调子,让一向并不敏感的妻子心里一跳,惊疑的看了承荣一眼,月光中承荣的神情很平静,几乎还可以清楚地看到20多年前,让自己一见之下,耳热心跳的那个样子,高高的个子,英挺的姿态,俊秀玲珑的五官,如果不是个子高,简直像个带点英气的俊秀姑娘,自己当时知道自己小时候是爹和他爹定的娃娃亲,那种欢天喜地,那种盼望,那种甜蜜,自己曾经发誓一辈子,好好陪伴他,只要能在他身边就一切知足了,这么多年他的淡然,他的沉默,让她觉得有点寒心。可是他的负责,他对孩子对她的担待,他的本领,也让她很知足。她觉得不管怎么说跟着他是一辈子的福分,可是心里也有很多说不清的遗憾,有时忍不住常常抱怨,今晚看他月光下样子依然,她觉得放心了,他声音里那种特别的调子也许只是太累了。
承荣又洗了把脸,刮了胡子,拿了蒸好的“瓜叶蛋”就出门沿着回来的路往挖水库的工地走,月亮西斜了,还是很亮,温润柔和的照耀着一切,天地间也似乎充满了一种安慰人心的温柔。
承荣希望自己能忘了一切,沉浸在这一片月色里,他的心里还有激情还有冲动,还有非对一个人说不可的一篇话。有一天一定找到她,一定告诉她事情的真相。一定跟她说明白。他相信以她的聪慧,以她的宽容,以她对他的信任,她一定会等他的解释,一定会相信他是有不得已的原因的,一定会明白他的心意。一定会原谅他的过错。
“今天不上工,县委领导来开批判会!”
“今天不上工,县委领导来开批判会!”
承荣走到工地时,天已大亮,喇叭里雄壮昂扬的革命歌曲的间隙,队长的声音插进来。
“地、富、反、坏、右分子做好准备,县委领导要来开批判会。”
承荣属于“地主”分子,他不知道有什么要做的准备,以前都是在公社和村里受批判,戴高帽子游街,同游的有四个人,其中一个是青年时期一起念中学的同学,是“□□”,现在迎面碰到,两人相视无言,常常同时站在台上,听着贫下中农的忆苦思甜和控诉。刚开始,承荣听着少年时自己家里的长工的控诉,还是很动容,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在长工眼里是这个样子,他只以为父亲个性很强,不体贴儿女的心事。太注意自己的权威,他当时读了鲁迅的文章《我们怎样做父亲》也对父亲很不满,可是他并不知道父亲那样横行霸道、鱼肉乡里、欺压良善。老长工的控诉声泪俱下,一会儿就形成群情激愤的效果,大家高喊口号,往台上仍石头,没有人顾及到承荣不是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已经在被批斗后病逝了,更没有人注意老长工控诉的是承荣10岁以前时候的事,承荣站在台上并不躲避往身上飞来的石块,石块打在身上的疼痛,让他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批判会开完了,承荣的身上总会留下很多瘀紫的伤痕,随着年龄渐长他越来越能明白父亲的用心,明白当日父亲的很多做法,他也明白老长工的辛酸,小时候他常常被老长工驮在背上,也曾欺负老长工的儿子,让他当马骑,也曾教老长工的儿子认字,也曾从家里拿了吃的送给他,两个人一起贴知了,打鸟,偷着跑出去到水库洗澡。现在,老长工的儿子也是拖儿带女一大家子人了,见了承荣,根本不搭理。而老长工上中学的孙子却常常对着他吐痰骂一声:土豪劣绅!
承荣常常抚着自己瘀紫的伤痕,心里的寒意慢慢扩大,有时候会在中午的太阳底下浑身瑟瑟发抖。他不愿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脆弱无助,他习惯于有尊严的生活,他极力要保持仅剩的一点尊严,可是他不能控制自己。
有时候,他心里常常被一种愤怒和疑问涨满:这局面是怎么造成的?自己为什么要忍受这种屈辱?是谁给了他们凌辱别人的权利?老长工的儿子小时候和自己玩,是个很快乐很淘气的小孩,老长工对自己也很慈祥亲切,难道他们当时把这么深的仇恨都埋在心底?自己已经20多年没有跟他们有太多接触了,怎么这种仇恨还这么深?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记得究竟有什么行为会埋下这么深的仇恨。
今天的批判会不会跟往日不同,承荣知道自己今天要面对的是什么,只是很后悔换了干净衣服,他还想活下去,就需要有衣服穿,而现在已经衣不蔽体,到冬天怎么办?他若死了,谁来告诉她事情的真相?
承荣被戴上高帽子,脖子上挂上写着“反动派”的沉重的木板,与几个被批判者一起站在台上,广播里放着昂扬的歌《东方红》。
“贫下中农,同志们,今天县委的李同志亲自到水库工地,领导我们批判地富反坏右分子,为□□鼓劲,高中的学生娃也来接受教育,请李卫东李书记同志给我们作报告。”
人群里站起来一个高个子穿中山装的干部,往台上看了一眼,承荣听说高中学生也来了,心里一跳,他的女儿也将看到他受辱,他知道这样的情景会伤害女儿的心灵,虽然女儿恨他,可是只是因为他是地主,因为她觉得爸爸作了对不起妈妈的事,让她面对面看着他受辱,女儿情何以堪?他很焦急,不由得抬头张望,与李同志的眼光接触的瞬间,他惊呆了,那是自己从中学到大学的好友。七年前,从哈尔滨回来,心力交瘁病倒,还是李景清来看他,安慰他,他什么时候改叫李卫东了?还作了县委书记?
李同志也认出了承荣,虽然承荣变化很大,不再是当年的翩翩少年,也不再是踌躇满志的年轻律师,从哈尔滨回来,自己还曾经去看望病中的承荣,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李同志怎么也不会相信承荣是这样一个人,可以带着高帽子挂着木牌站在台上让人批判,眼睛里只有一片焦急。他记忆里的承荣是多么自尊自信,他怎么能忍受这样的凌辱?李同志心里百感交集,同时又暗自庆幸,自己选对了道路,他能看出承荣这些年受到了怎样的伤害。他记忆里的承荣一袭蓝色长衫,意气风发,与他畅谈理想的样子,一身西装言辞锋利的谈判的样子,用流利的日语、英语侃侃而谈的样子。印象实在太深了,那时候他们曾谈过多少理想?“爱的哲学”“平等的世界”“自由的选择”他们同看各种主义的刊物评论建立理想社会的途径。
今天的承荣那种平静的绝望,是怎样炼就的?
李同志手里有一篇慷慨激昂的讲话稿,面对着承荣他有点读不出来了。
承荣也确切的认出了李同志,曾经叫李景清现在叫“李卫东”李同志,胖了一点,显得很有掌控力,看起来是个一身正气的领导干部。身上的中山装笔挺。显然他也认出了自己。显得有一点慌乱,承荣相信除了自己谁也看不出,李同志的一丝慌乱。但他很快就镇定下来。开始读一篇慷慨激昂的稿子,一会儿群情激奋,口号声山响。承荣知道接下来是石块打在身上,但是似乎可以避免一些更残酷的痛,至少可以不用看到青萍。
承荣隐约听到“要改造他们的思想,让他们重新做人,要有成分论,不搞唯成分论,要文斗,要社会主义接班人受到教育。”
队长根据李同志的指示。要求高中生发言谈谈社会主义新人当家作主的感想。
李景清松了口气,他为了不让石块扔到承荣身上算是尽了力,他喊得口干舌燥,嗓子都哑了。他觉得承荣一定承受不了那些石块,他知道每次批斗会是怎样的。他眼中的承荣实在憔悴消瘦的可怜,那是他的知己,他的挚友,他极力想控制局面,想让承荣少受点苦。
“下面由赵卫红同学揭批黑暗的封建家庭!”
一个非常俊秀清纯的女孩儿走上台来,耳边垂着乌黑的发辫,一身素净的衣服,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充满激情,粉红的小嘴,李景清一见之下,简直惊呆了,太漂亮了,而且似曾相识。
“贫下中农同志们,老师们同学们,我出生在万恶的封建地主家庭,父亲是反动派的乏走狗,我和哥哥从小跟着贫农奶妈长大,父亲为资本家效劳,10年没有回来,我和哥哥是贫下中农抚育长大的,我的父亲身上充满资本家和封建地主的丑恶习气,娶小老婆、对我们进行反动教育,我的母亲本来要求进步可是深受其害——————”
承荣听着这样的话从青萍的嘴里恨恨的吐出来,他觉得自己无力继续站立了,心里不住地翻腾,一股腥味一直往上冲,他咬紧牙关,紧紧地闭住嘴,用尽全身的力气撑持,双手紧紧地抓住胸前的木板,青萍的声音在他耳中模糊不清了,他所有的意识,都变成了两个字“挺住、挺住。”
李景清看到承荣苍白的手指紧紧抓着木板,脸色发青,嘴唇闭的紧紧的。右边的嘴角慢慢的流下来一股血痕。他大惊失色,一个冲动想上去扶他一把,他觉得承荣马上就要倒下了。可是那个漂亮的女生依旧在恨声痛斥封建家庭的种种劣迹,听众们听得似乎津津有味。
“哎,这个女娃要求进步也不能这样说他爹,他爹也没有这样可恶。”村长在傍边叹了口气。
“这是谁家的孩子?”李景清问他。
“赵承荣的闺女。罪孽呀!”
李景清这才知道为什么觉得这女孩似曾相识,他长得跟承荣还真象。可是她不是叫青萍吗?还是自己和承荣一起起的名字,一把名剑的名字。一转念,自己不也叫“李卫东”了吗?他叹了口气。
眼看着承荣慢慢的倒在台上,脖子上的木板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大家都惊呆了,那个叫赵卫红的女孩呆呆的站着,李景清的第一个冲动是冲上台抱起承荣用自己的车送他去医院,好好照顾他,安慰他。他冲了一步就停下了,承荣是“地富反坏右分子”自己在开会批判他们。
“人命关天,救人要紧哪”村长喊了一声,往台上跑,李景清跟着跑上去,好几个人都跟着跑上去,大家一起把昏迷的承荣抬到工棚里。
有人找来“赤脚医生”,医生也认识承荣,知道他是“地主”,胡乱检查了一番,说是休息几天就没事了。
村长提议把他送回家里,工地上实在不能“休息”。村长也知道承荣家里的情况,还让人带了10个白面馒头给他。李同志本着革命人道主义精神,带着几个人用自己的吉普车,把承荣送回家了。
青萍一直看着自己的父亲被送走,她说的都是真话,从小她就没有见过父亲,从大妈、三婶的嘴里听到父亲的种种劣迹:娶了小老婆,在外边花天酒地,她在长大的过程中,没有见到过父亲,直到10岁父亲才回来,回来了就生病,一直很沉默,或者出神,或者自己看书,并不怎么理她,她也不跟父亲亲近,后来有了一个弟弟一个妹妹,父亲好像很喜欢弟弟妹妹,她心里酸酸的,后来家里长工都走了,爷爷死了,大伯大妈三叔三婶也走了,东西都被拿走了,家里连吃的也渐渐不够了,父亲就天天出工干活,回家来常常连一句话都不说就躺在床上。
偶尔父亲也会难得有兴致,教她和弟妹们背首诗,声音很柔和,眼神很温暖,可是这种时候太少了,她在期待中绝望了。不知道怎样她就成了“狗崽子”无论怎样努力做功课,无论考试成绩怎样好,无论怎样努力劳动,她入不了团,她总是被批判,原因就是父亲是反动派,家里是地主。她的绝望变成了愤恨。她渐渐长大了,有个也是“狗崽子”的男生,曾偷偷跟她说,很喜欢她。她很惶惑的发现自己对喜欢的人的想象是与父亲一模一样的人,她就更愤恨了。
父亲在台上咬紧牙关强撑的样子,她看到了,嘴角流下的一丝血痕,她也看到了,感到有一种残酷的快感,她知道这完全是为了她,不是为了其他人。她看到父亲慢慢倒下鲜血染红了写着“反动派”的木板,她心痛得无力呼吸,根本无法再有任何举动。
昏迷的承荣被李景清送回家的时候,承荣的妻子秀真正带着小欢小萱吃午饭,还是承荣昨晚送回来的白面馒头,秀真看到血迹惊慌失措的问,“他怎么了?他怎么了?”
“今天开批判会,他病了。大夫说没关系休息几天就好了。”李同志看到饭桌上的白面馒头,很欣慰,觉得承荣家的生活还可以。
“他昨天晚上回来送馒头还好好的,怎么就病了?”秀真很惊慌,批判会开过好多次了,承荣早就习惯了,从没见他怎样,开完会还能苦笑一下,很平和的说,“比干活还累”。不至于病了,那么他是被打死了,秀真颤抖的摸索着承荣毫无血色的脸,可以感到微弱的鼻息。她稍微放心了。这才看到送承荣回来的是李景清。李景清听秀真说,承荣昨晚曾经回家送馒头,心里一紧,他知道承荣过着怎样的日子了,可是当着这么多人,他什么都没法说。
就自我介绍说:“我是县委的李卫东,叫我李同志就行,我今天到水库工地开批判会。赵承荣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让他好好改造做社会主义新人,封建皇帝我们都要改造成新人,他还是有希望。”
李景清的话截住了秀真所有的话。
“谢谢政府,谢谢党。”秀真诚恳地说。
李景清他们都走了。
承荣一直昏迷,发烧,嘴里不停地说:“小雪,我要告诉你实情,你相信我,小雪。”秀真除了用冷毛巾放到他的额头上降温,没有别的办法,承荣常常紧紧握住秀真的手呓语“小雪,我要告诉你实情,我活着就是为了告诉你实情,你相信我,你相信我。”承荣把秀真的手握得那么紧,根本无法抽回,一阵激动过后,他会猝然放开。秀真完全没有办法了。小欢小萱很懂事,一直帮妈妈照顾爸爸,直到深夜困的眼睛都睁不开了,才去睡了。
夜很深了,承荣依然没醒,好像越来越萎顿了,秀真很害怕。握着承荣的手垂泪。没有听到有人进入房间。
李景清带着一个大包悄悄地走进来。秀真吓了一跳。
“我来给他看看吧。”
秀真起来站在旁边,看着李景清从包里拿出听诊器,体温计、血压计,李景清撩开承荣的衣服,胸前一片青紫,吓了他一跳,“怎么回事?”他吃惊的问秀真。
“批判会被石头打的。”
“他怎么不躲开?”
“他想在青萍考大学前改造好。”
“改造好?????”李景清话里的调子使秀真很吃惊得看他。
李景清越检查脸色越沉重,秀真看着他的脸色心里也越来越沉重。
“他怎么样?是不是病得很重?”
李景清听出秀真的声音里充满恐惧解释道,“没有大问题,营养不良,身体太衰弱。你去做点小米粥吧。”
看到秀真为难的站着,李景清指着他带来的大包说,“里面有小米和鸡蛋。”
秀真走了。
李景清看着承荣憔悴萎顿的面容,含泪轻轻的呼唤着:“承荣、承荣”又从院子里的水缸里盛了冷水,用冷毛巾给他擦脸,初秋的深夜,冷水的冰凉刺激了承荣。承荣睁开眼睛,很迷茫的四下看了看,看清了李景清吃了一惊,“你?”就想撑着做起来,可是浑身酸痛,一点力气都没有。
“躺下,躺下,一会儿吃点小米粥就好了。”
“我没事儿,你怎么在这儿?”
“实在不放心,来看看你,你忘了,我家可是世代行医。”
“青萍呢?她回家了吗?………”
“………”
“青萍特别想考大学,因为我,青萍受了很多委屈………”承荣清楚地记起了那些刺心的话,记起了批判会的事。
“你别多说话,待会儿,先喝点小米粥,就会觉得好多了。”对于青萍的事李景清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只好回避了。
“青萍没发生什么事吧?”
“回学校了,能发生什么事?”
“景清,我们六、七年没见了,你不知道,我完全明白青萍的心情。她让我想起了我年轻的时候………”
“是有六七年没见了,我一直跟着部队,也是刚回来没多久。你看你,你怎么弄成这样?”李景清觉得好多话要说,可是就是找不到开始的那句。
“他爹,你醒了。”秀真端着小米粥进来,惊喜地说。
“这是从哪弄的?”
“李大哥送来的。你喝点吧。”边说把边碗放下,在承荣身后垫上被子,把他扶起来。
承荣含泪望了景清一眼。低头慢慢的喝粥。
景清看他喝完了,脸色也好了些。秀真端着碗走了。
“你没有再回去吗?你看看你,怎么弄成这样?”景清关切地问。
“回哪儿去?我哪也回不去了。我只希望小的孩子能够吃饱,顺利长大,大的孩子能顺利的上大学。”
“这几年,你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不跟伯父伯母一起住了?三弟四弟呐?你怎么会被批判?”景清看秀真走远了,又加了一句,“你刚刚昏迷的时候,喊小雪,小雪怎么样了,你没有告诉她实情?她去没去欧洲?”
“你不知道?土改,房子、地、连农具、粮食都分了。开完批判会爹死了,后来划了成分,弟弟们是富农,就我是地主,在劳动改造。妈跟着二弟住。”承荣回避了小雪的话题。他怕自己平静的心境被搅乱。
“你是地主?这倒奇怪,你十年没回来过,什么时候成了地主?”
“总得有一个吧?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你这些年都到哪去了?”
“我一直跟着部队,那年跟着部队路过,来看伯父他们,你正在家,还在生病,你不记得了?我现在到地方工作了,这是刚回来三个月,就在咱们县工作。我不知道今天批判的是你。你样子变了很多,我都不敢认了。现在看起来性情也变了很多,你倒沉得住气,怎么不跟政府说明白?你以前是很优秀的律师,顶多算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不是什么地主,你怎么不想在这大好时代有一番作为?你忘了咱们的理想了?即使小雪去了欧洲,你也用不着这么颓丧。”
“………”
“你的身体状况很差,小雪的事情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你还是应该好好的生活下去。我现在也摸不清情况,等过一阵子我稳定下来,把你的事好好查查。”
景清看承荣一直默默无言,也不知道应该怎样劝他了,“我现在刚回来工作,不大方便,也没有空,你有什么困难说一声。我尽力先解决一些,我知道你自尊心强,跟我用不着撑面子,你家里的情况我也看到了。天太晚了,我得回去了,让别人看到影响不好,你好好休息吧啊,振作一点。”
“谢谢你,如果我死了,就把孩子和秀真托付给你了。”承荣平静地说。声音里的绝望让景清慌忙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承荣的手很凉,剧烈的颤抖着。景清更明显地感觉到他的消瘦。
“你到底怎么了?你怎么会这么绝望?”景清发现承荣的绝望比他看出来的严重得多。
“景清,以前我怨恨过我父亲,我觉得他武断刚愎,从来不体贴我的心情,造成了我半生的不幸,可是我连我的父亲也不如,我的父亲至少让我一直能吃饱,可是我居然让我的孩子挨饿,让我的孩子受那么多委屈,连考大学的机会都没有,景清,我纵然能理解他们的心情,可是我竟毫无办法,我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我无法让我的孩子吃饱,景清我无法让我的孩子吃饱。”承荣的声音里绞出了无限辛酸,他无法再说下去了,他的神情非常疲惫,好像用尽了力气。
景清觉得很难过,他没想到会是这样,他觉得自己无法再面对承荣了,天马上要亮了,还有好多工作。他紧紧地握了握承荣的手,起身走了。
承荣看着他离开,忍了很久的眼泪无声无息的汹涌而出。听到秀真的脚步声,他把头埋到被子里装做睡着了。秀真进来看他睡了,也轻手轻脚的出去了。承荣怕秀真听到声音用被子紧紧地堵住嘴,忍了五六年的眼泪,保持了五六年的平静,五六年来死灰一般枯寂的心境被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