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沽魂商》烺煌

15、第十四章

　　为着李大川要的那只既平凡又不平凡的无名女鬼，这朝一大清早我就跑去敲冥府的大门。

　　一如以往，我在冥府东归门通报守门的鬼差，等着有人来领我到黑白无常的办公处。谁知今天我多等了一柱香的时间，一只鬼差才跚跚走到我面前，「阿卡先生久候了，筡山大人有请。」

　　「筡山大人？书司筡山大人？」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或者那位鬼差说错，可是见他一脸正色，证明我们谁也没错。

　　「好的，有劳鬼差大人。」我搔搔头，随着领路的鬼差走进冥府。

　　绕过閰魔正殿，我跟着鬼差穿过旁边的回廊走到置右的黓院。

　　停在书司办公房外，鬼差低眉低眼的敲门通报，「禀筡山大人，阿卡先生带到。」

　　「请进。」

　　我低声跟鬼差道了声谢就推门进去。

　　对于冥府书司的办公房我颇为陌生，因为我跟当书司的筡山方正大人本来就不熟。

　　进门后，举目所见尽是书册，房内四面墙壁竖着书架，上面排满一本本书籍，还有更多没归类的就随意放在地上和书桌上，果真一看就知是司职冥府文书记录的书司的地盘。

　　筡山方正从书桌上一堆书册后边冒出头来，「阿卡先生，你好。」他站起身，绕过书桌向我迎来。

　　方正的脸，一头发丝整齐的梳在头顶，身形有点瘦削，双目下方有浅浅的青黑，一身的感觉似是几分单薄又拘紧，就是人如其名，方方正正、规规矩矩。

　　没错，当年敢在閰魔殿上出言顶撞女閰王，力劝閰王君维持原判，要楚骥下破胸地狱的正是这位筡山大人。但他跟楚骥前世无恩今世无怨（据我所知），他会那样做纯粹性格使然──规矩、古板又呆板。

　　我朝他拱拱手打个招呼，「见过筡山大人，别来──无恙……」瞟了他眼下的青黑，这句「无恙」我问得有点犹豫。

　　「阿卡先生客气了。」他把我引到房中间唯一一张没被纸页书册淹没的圆桌前坐下，「先生请坐。」

　　「请问先生这次到冥府有何贵干？」筡山方正客客气气的问道。

　　听他说话如此文皱皱，弄得连我都有点拘紧起来。

　　我和黑白无常早就混熟，平日跟女閰王更是不拘身份闹惯了，难得见到个「正常」的冥府官员，我竟觉得有丝不自然。

　　「打扰筡山大人真不好意思，在下今日来访原本是打算拜见閰王老爷，想跟他谈宗生意的。」

　　平日我都是先跟閰王君打好招呼，待他点头，再跟管理冥府死魂出纳的「奠司」商谈买卖详情；待价钱条件都谈好，最后等閰王君拍板，生意就成了。

　　「原来如此。不过阿卡先生今天怕是白走一趟了。」筡山方正歉意一笑，「閰王老爷带着黑白二使到上方述职去了。门役大概怕误了先生正事所以来通报本官，但沽魂生意并非本官司职，恐怕帮不了先生。」

　　原来冥府四大巨头不在家（如果勉强把女閰王计算在内的话）。我就奇怪怎么会由书司接见我。虽然书司都算是冥府第五把交椅，但他一向只处理府内事务，因此我跟他也只有点头之谊，不多机会交手。

　　「还真巧，不知閰王老爷大概甚么时候回府？」

　　「照往常经验，大概就是这两三天了。」

　　「这样的话，在下过几天再来拜见閰王老爷好了。」

　　若然今天见的是奠司，我还可以跟他套个交情，先打听一下有没有符合李大川要求的女鬼；可惜偏偏遇上古板又极守规则的筡山方正，恐怕无论问他任何问题都会被他一句「不合规矩」给推回来，所以索性省口气，等閰王君回来之后再打算好了。

　　「这样本官也不留先生了。」

　　「在下告退。」

　　「先生慢走。」

　　临出门口，我回头叫住已走回书桌前的筡山方正；见他抬头望过来，就伸手在自己脸上比了比，「大人，你这里有点──脏，擦一下比较好。」说罢当下出门就走，不敢看荼山方正发现自己面上沾著书墨的表情。

　　他就是太严肃了，害我刚才连笑都不敢笑，憋得多辛苦！

　　............

　　事情往往就在人意想不到之处出问题，问题往往一发生就是预计之外的棘手。

　　首先意想不到的是冥府四大巨头的述职之旅，一去竟然七天不复返。

　　当我第三次到冥府找閰王君，又第三次由筡山方正代为接见，然后发现书房中堆积的卷册高度有往屋顶攀升之势，他眼下的青影越发深黑，连带脸色都开始发紫，我就怀疑书司筡山大人那一张严谨拘束的面皮下，其实是不是已快将要爆发暴走。

　　我回头瞄了瞄黓院上空团积的那堆黑云，摇头叹气，无声的第三次踏出冥府大门。

　　而同一时间，当我等着閰王君等得也快要抓狂之际，那位曾说很急很赶、似是买不到死魂看店，鱼档就会倒的李大川居然阴间蒸发，莫说是催人，就连面都没有露过，害我一直准备好的各种借口说辞全变得无用武之地。

　　第八天午后，我从管家手中接过几封生意上的信件，正打算闭关计划下次出门事宜，门房来报说我有客人。

　　而且是稀客临门──桂花。

　　我跟桂花落坐客厅。

　　见桂花紧张的捧着茶杯，半天都没有喝下去，我怕等到她开口大概也是时候吃晚饭了；暗叹口气，终于忍不住催她。

　　「桂花姐儿，妳今天不用管铺子吗？」想了想，还是以一个比较安全的话题开始。

　　桂花盯着杯子，皱着眉，过了一会还是不开口。

　　唉，好吧，怕是话题太「安全」了，份量不够。

　　那就换一个吧──「桂花姐儿，妳来找在下是为何事？」

　　桂花总算动了，抬眸看我，欲言又止；我提醒自己要保持「随和」的表情，笑眯眯的任她看。

　　终于见她吸口气，「阿卡先生！」

　　「在下听到。」

　　「请你买我吧！」

　　我晕！

　　我稳住自己才没跌下椅子。猛地一怔，对，我是沽魂商，是做「买卖」的，不是卖就自然是买啦！而且她是死魂，找我谈生意也是正常的！

　　只是很少机会有死魂这样子在我面前势如破竹的叫我买她就是了。

　　「桂──桂花姐儿，在下不太明白……」我咽了口唾沫，抬手用袖子擦了擦汗。

　　「我来是想把自己卖掉的。」桂花死盯着我双眼看。

　　我哑了半晌，「妳要卖给我？」我买妳干吗？我又不缺人手。

　　「对！」见我想开腔，连忙继续说下去，「然后阿卡先生再把我卖给李大川。」

　　我把未出口的话咽回去，眨眨眼，终于了解眼下的事。

　　「妳知道？」心头一转，「是那天我跟李大川在妳铺子聊天的时候。」

　　那时她打翻碗子，我还以为是自己的大嗓门把她吓倒，眼下看来是自己想多了。

　　桂花咬咬唇，没答腔。

　　「桂花姐儿，那时我们的对话妳既然听到，就应该知道李大川的要求──五尺高、中等身材、鹅蛋脸形、身家清白、嘴角有痣。」我眼神在她脸上转了一圈，「桂花姐儿，其它的我不敢说，但单是一项『嘴角有痣』妳就不及格了。」

　　桂花目光一闪，「那不重要，最重要的我符合就好。」

　　我听了眉头一皱，「桂花姐儿，妳是说──」

　　「无名。」桂花一开口，无名两字顿时掷地有声。

　　「妳竟是无名女鬼？」我当下一怔。没想到认识这么久，每次见面都唤着「桂花」，竟然不是她本名。

　　我回神，「就算妳当真无名，但李大川的要求也早跟我说好了，怎能因为妳──」

　　话语碎落，桂花开腔打岔，「阿卡先生，五尺高、中等身材、鹅蛋脸形、身家清白、嘴角有痣，你知道这是谁？」

　　谁？这跟「谁」有甚么关系？不就是一些死魂特征吗？

　　见我再度呆住，桂花也不期待我会开腔回答她，径自抛出答案，「李大嫂。」

　　李大嫂？李大川的妻子？

　　立刻回想一下，五尺高、中等身材、鹅蛋脸形、身家清白、嘴角有痣，不正是那天在鱼档站在李大川身后女子的模样吗？

　　「李大川想找一个像她妻子的女鬼？」条件反射般的，我嚷出，「干吗？他真的想要另娶一个老婆？」

　　桂花甚么也没说，只直直看进我双眸；我看着一怔，李大川当真想要另一个老婆？却要长得跟李大嫂一般模样？

　　不！不可能！我下意识的摇头，然后把事情从头再想一遍。

　　那天报生司说即将投胎的是李大川的妻子，然后李大川来找我，说要买个死魂，待他妻子投胎之后帮忙看店，但条件竟然是依着妻子的特征来定，还指明要无名女鬼──

　　突然一个念头闪过脑海，当下把我炸了。

　　我倏地站起，瞪着桂花，「李大川要找死魂代他妻子投抬？」

　　桂花低头，目光投向桌面，幽幽的道：「先生果然心思敏捷。」

　　「妳是怎样知道的？」

　　「我跟李大嫂本就认识，那天我听到先生跟李大叔的话，立刻就知道李大叔正按着李大嫂的样子找死魂，再加上一句无名女鬼，我就想到他们打的主意到底为何。李大叔李大嫂感情有多好桂花是知道的，不难想到李大嫂根本不想投胎。」

　　「胡涂！」我当下低喝，「李大川胡涂！桂花妳竟也跟着他闹？」

　　「阿卡先生，你答应桂花吧！」桂花抬首目光刷的就向我扫来，「先生说过，但凡无名者，只要得名就能投胎去；反正李大嫂不想投胎，桂花想投胎却去不得……」

　　桂花站起身踱到我面前，「李大嫂已答应桂花，把她的名字送给我，只要得先生帮忙，桂花就能投胎转世去──阿卡先生，你就帮桂花这个忙吧！」

　　「不！这怎么行得通？」我烦得左右踱步，「妳以为只要她送妳名字妳就可──」

　　「等等！」我猛地一怔，站时止住脚，转身瞪着桂花，「李大嫂答应妳？她怎样答应妳？」

　　大概我的脸色太骇人，桂花白着脸，怯怯开腔，「她把予生令送我了。」

　　我圆瞪双目，顿了好半晌才缓缓开腔，「李大嫂把予生令给了妳，但妳又不知要怎样顶替她，刚巧妳听到李大川跟我谈死魂买卖，所以就来找我，想我把妳买去，好经我手让妳代她投胎去？」

　　她咬着下唇不语，半晌才缓缓点了下头。

　　要死了！

　　李大嫂要死了！桂花要死了！我阿卡先生都要死了！

　　不过我是被自己气死的！早知道李大川拐了这一弯心思，就算天大利益我也不会接他的生意！因为这单生意绝不会成事！

　　「李大嫂现在在哪里？」想到这几天李大川不见鬼影，我当下有个不好的预感。

　　「她把予生令交给我后，就跟李叔离开永原了。」桂花扭着自己的裙襬。

　　我一掌拍在自己的额头，啪的一声把桂花亦吓着了，「桂花姐儿，这事绝对行不通，妳马上把李大嫂找回来，还她予生令吧！」

　　「先生，你都不肯帮桂花？」桂花当下眼都红了。

　　「桂花姐儿，不是在下不想帮妳，是帮不到。虽说无名者只要得名就能投胎，但并不是李代桃僵这个方法的；更何况当初得令的是李大嫂，妳以为单凭妳手上一份予生令就能代她投胎？妳当冥府『还送司』是玩儿戏的吗？」

　　我把她按坐在椅子上，「桂花姐儿，妳我好歹相识一场，也喜欢妳的甜食得很；听在下一言，快把李大嫂叫回来，把予生令还她。」

　　「可是……」

　　「没有可是了，桂花姐儿。」我深吸口气，「说实在的，其实就算凭在下也无法保证妳能顶着李大嫂的予生令平安投胎的！」

　　如果随便让人冒名顶替得到，那不代表我阿卡先生利害，也不是你幸运，只是冥府还送司太不济罢了；而刚巧，我认识的还送司大人精明得紧。

　　所以桂花姐儿妳还是打消妳的馊主意吧！

　　桂花听我这样说，整个人当下泄了气，眼眶都红了。

　　说真的，我是不太理解她为何那么想投胎啦，阴间这里的生活跟阳间比起来其实也没多差；不过看她那么颓萎，我竟然莫名奇妙的感到于心不忍──只是有那么一丁点。

　　我深深叹了口气，低声开腔，「桂花姐儿，若然妳真的想抬股，我之后尽量帮妳想办法，可好？」

　　眼前螓眉一抬，「先生此话当真？」桂花眼眸即亮。

　　我肯定的朝她点了点头。苍天作证，阿卡先生我难得如此好人过！

　　「桂花姐儿，妳现在可以告诉在下，李大川夫妇现下人在哪里吧？」

　　见桂花掀唇笑开，我以为事情总算能够解决；没想到那笑容忽然僵在半路，接着就听到她涩涩低喃，「可是桂花不知李大叔他们离开永原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