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沽魂商》烺煌

13、第十二章

　　找人问了方向，我终于在畅侯街中段市集口找到李大川的鱼档。

　　但映入眼帘的那叫一道风景。

　　今天不知是鲜鱼太过新鲜，还是这阵子永原闹鱼荒（奇怪，我都没听虞玥提起过），李大川的鱼档竟然人山人海（比较正确的是鬼山鬼海），切切实实的把铺子从里到外围了五圈。

　　「哗，什么时候咱们阴间连卖条鱼都能卖成这个阵容鼎盛啦？」我呆愣半晌，嘟囔了句，「索性我阿卡先生也转行卖鱼好了。」

　　围观的群众太热烈，我窜上钻下好一阵子居然都无法突破重围，连半片鱼鳞都没瞄到；于是喘口气，拍拍靠在外围的一个老头子，问：「大叔，这里到底发生甚么事了？怎么李大川的鱼档会如此群情汹涌？」我灵机一触，「难不成这鱼档割价促锁？是半价平卖啊？还是直接用送的？」

　　那老头见我眼神太灿亮，先是一愣，然后一副「你拾到宝」的表情，「小伙子，你倒说对了一半，老李的鱼今天半价平卖或者直接用送的都有可能，不过还要多等一会。」

　　下巴落下。真的假的？这都给我胡扯说中了？

　　老头看我一脸吃惊的表情，缓缓笑开，「小伙子，我跟你说，今天这鱼档喜事临门了。」他羡慕的朝鱼档方向一指，「刚刚报生司来找老李。报生司一出，肯定是投胎有望了，你说他待会是不是会高兴得大赠送？」

　　我对李大川会不会送鱼没啥兴趣，因为这一刻我全副注意力都放在「报生司」三个大字上去了。

　　「报生司？他还在里面吗？」

　　「他刚来没多久，现在还在里边。」老头点点头，「话说回来，这还是老头子第一次见到报生司本尊啊！刚才虽然只有匆匆一眼，不过大人那副尊容真叫老头子──呃，印象难忘啊！」

　　我嘴角一抽。

　　我当然知道京师的报生司一身打扮有多令人「惊艳」啦！简直教人眼前一亮、眼界大开！

　　知道报生司还在，我当下就对老头的长篇大论失了兴趣，可是他犹在扯个没完没了，「唉──老李有福气，终于等到报生司了！不知甚么时候才轮到咱呢……」

　　我没耐性等他说完，连忙抛下一句「谢了，大叔」就闪人。

　　我拐到鱼档侧面，找到个稍稍稍稍稍为人少一点的角落，再瞄到重重关卡中一个小缺口，连忙挤进人堆，再使出浑身解数、花了九牛二虎之力，闪过六个老头五个大婶四个青年三个姑娘两个小孩外加一条狗，终于突破重围，挤到鱼档前。

　　然后就看见了，那位专司发布投胎名单的冥府报生司，以及他一身久违的──喜感。

　　京师永原的报生司是有名的脚头好。

　　除了因他专职发布投胎消息「予生令」，难得不似冥府其它职位那般「死气沉沉」，实属喜庆；再加上他的名字──鸿风，他自己诠释为「鸿运当头」又「风调雨顺」之意，一听就知意头极好。

　　不过说他有喜感还是有别的原因的。

　　话说这位鸿风鸿大人身材矮小，若站到我阿卡先生身边大概只及胸口，但体型却质感颇丰；这个质感到底怎样的「丰」？简单一个字──肥！

　　光头、圆脸、细眼、厚唇、大嘴、皮光肉滑，那个肤质啊，滑溜得几乎让阴间一众女鬼妒忌的扭皱半打手帕（各位千万别误会！阿卡先生我没摸过，这全是冥府某领导告诉我的！）。两道长长下垂的眉毛，把原来就细的眼睛遮了大半；上唇两边和下巴留着三撮同样长长下垂的胡须，又把嘴挡了五分。

　　可是不同于一般得道高人白眉白须的飞仙形象，鸿大人的眉毛和胡须皆是一个正宗的黑溜溜！于是乎每当他说话吃喝挑眉瞪眼，总之面部一动了，那一束二束黑乎乎的毛发就会立刻跳起舞来，左摇右晃，晃得你明明很想用力的听他说话，却无法不分心为止。

　　另外，这位鸿大人的官服是件大红袍配金腰带，一看就知他是来报喜的。可是现实就有这么巧合，鸿大人私底下也刚好最爱红色，所以无论当值还是休班时他都是一身红扑扑，腰间一条寛金带正好围在凸出的圆肚腩上，再脚踩一双红皮靴，那副形象跟阳间新年期间小孩子玩的一种叫做「福到」的不倒翁玩意竟有七分相似，所以无论他走到哪里总让人觉得是一个圆嘟嘟的红色不倒翁在滚来滚去、滚去又滚来，实在教人想不发笑都难。

　　可是偏偏就有人连如此出色的幽默艺术都不懂欣赏──

　　李大川就站在鱼档前跟鸿风说话，身后跟着一名女子。

　　「当日李夫人拿着这卷『予生令』到阴衙报到便可。」鸿风把手中一个黑轴烫金的卷轴收好，交给李大川身边的女子，「本官在此再次恭喜两位。」

　　我钻出人群站定之际刚好听到这最后一句。

　　明明鸿风本人已经喜感十足，又是一出动就代表有胎可投；可是这刻看李大川和他身后女子，脸上竟无半分喜悦之色，前者一脸凝重、神色绷紧，至于后者更厉害，一张脸根本就是青白的。

　　鸿风一句恭喜惊醒了李大川，他身子一抖，连忙向鸿风俯首还礼，「谢过大人、谢过大人。」

　　那女子也立刻跟上，「秋棠谢过大人，大人慢走。」

　　鸿风笑了笑（怎样个笑法我没看清楚，他的眼睛和嘴巴都掩没在黑森林之下），缓缓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他看到站在人群最前面的我，一怔，「阿卡先生？」

　　我迎上前，「鸿大人，久违了。」

　　那几束又黑又长的毛发开始晃动，「阿卡先生，别来无恙？」

　　我忍着笑意，正准备回答，周围的人群突然骚动起来，纷纷向鱼档靠拢过来，一边向李大川和那女子道贺。

　　鸿风果然见惯不怪，悠悠提议，「先生跟老夫同走一道可好？」

　　我掀唇一笑，「乐意之至。」

　　说罢我跟鸿风并肩逆流而上，钻出人堆。

　　尽管徐徐走远，我们仍然接收到身后鱼档的动静──对于群众一浪接一浪的恭喜，李大川自始没有我原先预计的兴奋和喜悦，更没有那个老头子想象的「割价倾销大赠送」；相反，他只是紧张的拉开嗓门，朝围观的群众喊着，「今日李叔我有事，档位这就收了，各位街坊明天请早。」

　　心中讶异，我止住脚步回过头，看见李大川慌忙收拾生财工具，挑起鱼桶，然后连同那女子一齐消失于市集后街，留下原地一堆围观的街坊乡里，你眼望我眼，不明白那个期待已久的「割价倾销大赠送」怎么没出现。

　　我看在眼内，也有几分纳罕，垂眸瞟了只及我胸口的报生司一眼，「鸿大人，我都是今天才知道你是来发丧而非报喜哩。」那光秃秃滑溜溜的天灵盖果真是个景致。

　　鸿风闻言一怔，抬眸看我，眼神疑惑（那疑惑我是透过两只微露三分的眼珠子里悟出来的）。

　　见他不解，我下巴朝人群还未散去的鱼档抬了抬，「否则刚才李大川和那女子怎么会脸色青得似棵菜？」他们那个闪的叫十分快。

　　鸿风苦笑一下，「老夫刚才都蒙了，何秋棠的名字才出口──就是李大川的妻子──他们两个的脸色当下就变了。」

　　「原来真有人听到投胎会变脸啊！」他不好意思的伸手搔搔光头，「亏老夫还自誉人缘甚好，今次真是招牌不保了！」

　　根据永原一份非官方统计结果，这位鸿大人的人气总选只排在閰王君和白无常之后（黑无常曝光率向来偏低，办识度不高），排行第三，但在「人民期许度」和「亲民度」两个分项，鸿大人已经连续三年位居榜首，可见永原人民对「投胎」和「喜感」的热烈需求。

　　因此鸿大人在永原几乎到了花见花开、鬼见鬼爱、车见车载、棺材见了会翻盖的境界，直把冥府最高女领导气得牙痒痒，差点要下令禁止民间的各种学术民调活动。

　　我听了哈哈大笑，「看吧，终于有人跟我一样不卖大人你的账了！」

　　其实鸿风为人性子随和憨厚，我对他也相当欣赏，唯独有一点叫我看不对眼，不吐不快，正是他在永原阴衙报生司办公房墙上挂的一幅对联。

　　话说那副对联是这样念的：

　　上联──生一千活一千死一千收支平衡

　　下联──迎一万留一万送一万出入有度

　　横批──皆大欢喜

　　请问这是哪门子的皆大欢喜？

　　谁不知我们沽魂商最忌讳的就是「收支平衡」、「出入有度」？若然阴间送一万阳间才只要生一千，阿卡先生我岂非不用做生意啦？吃西北风能饱肚吗？

　　果然人无完人，管你是「人民期许度」项目冠军，仍然无法嬴尽所有人的欢心。

　　例如李大川和他老婆。

　　世界就是如此公平。

　　鸿风自然知道我对他的对联甚有意见，揶揄我道，「阿卡先生想念老夫的对联吗？要不要送到先生府上去挂？」

　　我立时往旁边弹开三步，「鸿大人是跟在下过不去吗？」

　　他看我炸毛，乐得呵呵大笑，脸上那黑眉长须登时龙飞凤舞；也难得阿卡先生我有娱乐他人的潜质。

　　半晌，我才想到这趟市集之行的主要目的，难免一脸哀怨，「鸿大人，看你累得我今晚都没鲜鱼可吃了！我本来打算跟李大川买鱼的。」

　　「啊？老夫罪过，先生要不要改去另一间店去买？」

　　「我喜欢吃李大川的。」

　　「先生不妨改吃猪？」

　　「不，我要吃鱼。」

　　「那──鸡？」

　　「我要吃鱼。」

　　「牛？」

　　「我要吃鱼。」

　　「素菜？」

　　「我要吃鱼。」

　　「对联送你。」

　　「……我忽然觉得吃猪也是个不错的提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