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安城》冬眠月球

27、旧事（2）

　　2个月后，那对夫妻就杳无音信了。
　　母亲听说后像疯了一样，天天出门去找。没有线索，对方就像人间蒸发了。她甚至只身去找了□□，但是对方再听完事情因果后只是收了一笔高昂的咨询费，然后也杳无音信。
　　“孩子卖都卖了，装什么母女情深呢。”她听见对方在背地里轻笑道。
　　阿尘渐渐习惯家里没有人的样子。他尝试着自己做菜，从一开始的一塌糊涂，竟然也有模有样了。母亲不再有精力打理这个荒芜的家，现在轮到他来照顾它了。
　　母亲从每天出去寻人，到一周去福利社和□□那问一次，再到慢慢接受现实，用了四年时间。
　　现在，她更多地坐在椅子上，轻轻抚摸着玩偶，枯木一样地注视着窗台。认识的街坊们说她失了魂。
　　阿尘不这么想。他多少能理解母亲的心情，母亲心中的洞一定比他要大的多，她需要更长，更长的时间来愈合。总有一天，她会变回那个熟悉的妈妈。
　　他默默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然后他终于等到了。

　　那一天，母亲突然像是想通了，焕发了活力。她长久以来干枯的眼神有了神采，苍白的皮肤也晕染般有了红润的血色，像一朵从长期营养不良中恢复色彩的玫瑰花。
　　阿尘放学回来时，看到的是桌上一大桌子的菜。他惊讶地抬头，看到的是母亲温和的笑脸，让他赶快去洗手准备吃饭。
　　妈妈终于彻底放下了。阿尘四年来的不安终于也放下来，欢快地跑去洗手，在吃完后还非要和她一起洗碗，欢声笑语响彻了整个厨房，甚至久违地和她聊了学校里的趣事。
　　一切都料理妥当，妈妈半蹲下注视着阿尘。
　　“阿尘，你愿意和妈妈一起走吗？离开九安，去外面生活。我们重新开始，重新给你找个爸爸……”
　　阿尘听着，笑容一点点消失。和笑容一起，心也一点点凉下去。
　　但是此时，他奇怪于自己并没有多么悲伤，甚至连惊讶也不太有。这时他才明白，四年以来他一直在等着这一刻。
　　是啊，早就该如此了。他甚至有些如释重负，好像另一只鞋子终于落了地。
　　“妈……你要走吗？”他听见自己问。
　　母亲抱住阿尘。
　　“阿尘，原谅妈妈。一辈子太长了……真的，太长了……”
　　沉默了片刻，他回抱住母亲。
　　“妈，不用说了，我知道……”
　　“那我们明天就……”
　　阿尘打断了她的话。
　　“妈，我不走。”他摇头，推开了母亲。

　　阿尘一直觉得自己能理解很多事。
　　包括父亲无常的脾气，母亲的软弱忍耐，学校里老师对校长儿子的巴结，商人对讨人厌的顾客的逢迎……
　　这是世界正常运转的姿态，每个人都想过上更好的生活，无可指摘。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活法。每个人的活法都有自己的理由。
　　这都是他们自己选的，付出的代价也没有什么可同情。选择什么，就要承担什么。在九安城，这是共识中的共识。
　　可是突然，在记忆中被撕扯地模糊不清的，妹妹年幼的的样子幽灵般闪现了。2岁就被卖掉，消失了的小花，她选择了什么呢？
　　如果当时她能自己选择的话，她会选择留下来吗？如果她留下，如今的一切还会发生吗？
　　他又如何呢？是他选择了现在的人生吗？
　　不，不是这样。内心有一个声音辩解着。一直以来，大人的世界都在拖着他向前，东走西顾，颐指气使，一切都不是他想要的，他只是被动地接受着。
　　可是不选择……本身就是一种选择。
　　四年前他还小，还足够懵懂。但是现在，他不想再让大人染指自己的未来了。
　　依靠，只是让未来越变越糟的毒药。以后的路，他要自己走。
　　“小花还没找到……我不走。”

　　妈妈去隔壁市镇，乘飞机离开了。
　　阿尘目送着带走母亲的机翼消失在遥远的空中，想起那个目送小花离开的下午。
　　那天，母亲长久地注视着他，从他的眼神中确认了他的决心。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阿尘已经长这么大了。
　　她认可了阿尘的决定，将他留下。离开前，她用所有的积蓄，买下了隔壁正好在转售的屋子。
　　“这是妈唯一能为你们做的了。”
　　母亲走后，花父变得更加夜不归宿，也不再管阿尘的事。阿尘也不再搭理他，只是注意守着家里的房屋证明，不至于让母亲的心血被他卖掉。
　　每一次离别都是成长。在离别中，他彻彻底底成为了一个大人。
　　在这座城市里，他真的孑然一人了。

　　新家，收拾一下吧。
　　阿尘拿起扫把，习惯性的收拾起来。突然间手又停住了。
　　收拾又有什么意义呢？这个家已经不会有人再归来了。
　　阿尘仿佛回到了童年。他在屋顶上，向星空伸出手去。
　　而这一次，星空碎了。
　　那背后，没有神仙也没有玉皇大帝，有的只是是无尽的空虚。

　　新年过后，阿尘因为感冒大病了一场。晕晕乎乎躺了三天后，他爬起来觅食，发现自己竟然尝不出饭菜的味道来，唯有在吃糖时还可以感觉到些许的甜味。他没工夫想太多，突如其来的病倒让他失去了在年节时挣到比平时高得多的打工费的机会，只能开春后晃晃悠悠地去店里帮忙。不久后，学校开学，他的日子就过得更忙了。
　　打工中，他学会了修理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什么东西只要经他的手一修，保准比新的还好使。于是他干脆专门接一些修理单子，花言巧语地让老师傅们介绍，在城里各处跑来跑去，包括□□们暗中经营的一些牙行。哪怕是恶人的住所，也总有时候需要修理东西，而谁会注意一个不起眼的维修工呢？
　　时间一晃就过了两年。两年来，阿尘去过的地方数不胜数。酒吧，赌馆，黑诊所，道友们的聚集地，各类灰色的东西也碰过，早已见怪不怪。他依然没有发现小花的影子，但他没有放弃。哪怕他也不知道，见到小花后是不是还能认出她来。
　　生活在繁琐中流淌着，浪潮一样，意图将意志的山峦打磨成平地。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停下脚步。停下意味着失败，意味着被生活同化。唯有不断地，不断地，向那心中唯一的光明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