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安城》冬眠月球

20、小花（3）

　　下一节正是数学课。上课铃响，杨老师踏着高跟鞋走进来。她看了后排的路易一眼。
　　“在这次上课前，我想做个调查。有以明光城为目标的同学吗？举手，让我看看。”
　　大概有三分之一的人举起了手。路易皱眉，但是依然举起手。
　　“很好，你们都知道，在明光城有光明的未来。你们愿意为之努力，老师很欣慰。”
　　“但你们也知道，只有百分之一的人能在光明城留下来。毫无疑问那些是成功者。”
　　剩下的99个里，可能有三分之二进入到智械工厂成为操作工人。而剩下的三分之一，连智械工厂都没法进。他们只能做最低端的工作，勉强糊口。这辈子他们都不会被人看得起，也不会有家庭。而有些脆弱者会选择叛逃。”说到这里，老师隐隐瞟了小花一眼。
　　“老师希望，你们不要成为那三分之一，不然只能像那些失败者一样，逃到九安那种地方苟活，在阴沟里当一辈子老鼠。”
　　小花自顾自在本子上涂涂画画，没有停下片刻。老师皱眉：“花不眠。”
　　小花叹口气，放下笔站起来。
　　“你既然生活在九安，想必对那里的情况很了解吧？那么你来给大家说说，那里的生活吧。”
　　有男生吃吃地笑起来。
　　小花想了想说：“在九安，我们一天吃三顿饭。”
　　笑声响起来。
　　“还有呢？”
　　“生活在九安的人类，有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
　　笑声变得放肆起来。
　　“花不眠，不要避重就轻，我问你，你们九安城有统一设置的自来水管道吗？”
　　小花沉默了，她摇摇头。
　　“你们那里有环卫工人，为你们清洁街道吗？”
　　小花摇头。
　　“九安城里有被政府承认的合格学校吗？”
　　摇头。
　　老师哼了一声。“可想而知，那里是多么脏乱差，完全是细菌和垃圾和失败者的大本营。”
　　“看看吧，这些被淘汰的人连自己的居住的城市都管理不好。”
　　“这是什么？这完全就是明光城的反面，一座彻底的黑暗之城！要是你们不努力，就是这个下场！”
　　老师唾沫横飞。小花一开始还默默地听着，但随着她越说越难听，她缓缓抬起头。
　　“九安城之前确实为争抢水源爆发过好几次混乱，但是在那之后就已经变得有序。”
　　“九安城确实没有环卫工人，但是四坊会每周会组织街坊一起大扫除，居民每个月必须参加一次。”
　　“九安城的学校确实又老又破，但是还有老师在坚持教学，为那些没办法出城读书的孩子提供教育。而那些孩子的父母，在城外被你们认为是失败者，没有活下去的资格。”
　　“花不眠！你给我出去！”杨老师怒喝。这已经是她第二次挑战自己的权威了，简直不可忍受。
　　她依言出去了，身后传来老师激烈的怒骂声。她在六月的风中轻轻呼了一口气，平淡无波地望着天空，思考。

　　九安城妖怪伤人事件已经过去十天，却仍未平息。有消息传言，这次伤害事件源自千年前哑奴的怨灵，有照片也有证人，看起来证据确凿。而人类世界之中刚刚兴起了一些正视历史的呼声，却陆续有新的伤害事件爆出，据说有多起是因为妖的操控。舆论越来越激烈，网上吵的沸反盈天。有人认为这是来自妖族的复仇，强烈要求明光城介入严惩凶手，有人甚至发出了根本不应该放任妖城存在的声音。
　　在这样人人自危的氛围里，一切有关九安城的东西都被打上了危险的烙印，而来自那片非人领域的小花，更是被无数家长叮嘱不要招惹。并且在那次顶撞老师之后，在教育者和一部分同学眼中，她已经属于“不可救药”的阵营。
　　是啊，能做出会说话的扫地机又如何？只要不通过分级考试，她依然只是一个光明世界的弃民。和这样的人打交道，没有任何好处。
　　小花并没有听到周围人们的所思所想，她一心扑在对小未的拆拆补补以及网络世界上，所以直到好几天后，才发觉身边的气氛好像和之前不太一样。
　　同桌小裳因为生病，两周没有来上学。老师借机把小花的座位调到了教室的角落，美其名曰不影响同学。小花这才发现，好像除了小裳，现在没有人愿意来和她说话。有时她向别人借个橡皮，对方也有意无意地无视，几乎将她当成了一个透明人。空气中像是有一道看不见的墙，将她隔离在他们的世界之外。
　　一日自习，她发现自己的笔芯用完了。抬头张望，四周都是一片写字的沙沙声。小花犹豫许久，鼓起勇气戳了戳斜对面的女孩子，小声说想借一只笔芯。那女孩没回头。
　　小花以为对方大概不想理自己，一筹莫展间，前方的桌膛处，一只笔芯被悄悄地递来，像是怕被周围的人看到似的。然后她看见女孩回头——正是第一天上学时首先想要摸摸小未的女孩子——她小声比了口型，小花依稀能看出是在说“对不起”。
　　小花此时才明白，她大致是被班里的人孤立了。她自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后便感情迟钝，极难感觉到旁人的恶意，这其中原因也懒得去弄清楚，于是一如既往地上学放学。
　　传闻越来越恶劣，有小孩在背地里叫她为“那个九安城来的妖怪”。但对小花来说，除了下课变成一个人去厕所，体育课两人搭档时成为单独的一个，做对一道超难的脑筋急转弯也无人炫耀之外，好像也没什么更多的不便。为了不再麻烦别人，她甚至改掉了丢三落四的习惯，在书包里准备了备用的笔芯和橡皮。偶尔她也会想到小裳，竟然莫名有些想念她在自己身上蹭来蹭去的模样，然后在心里希望她快点好起来。

　　周二，轮到她和其他几个同学值日打扫教室。她正准备去拿扫把，有人从教室后探头叫她。
　　“花不眠，办公室老师找。”
　　来叫她的男生在后门处一闪就不见了。小花隐约记得这是某个同班同学。她放下扫把，拍掉手上的灰，向办公室走去。
　　办公室在一层，她转弯，下楼。
　　走到走廊某处，一个不认识的低年级小孩抱着一摞书，像是支撑不住书堆的重量，摇摇晃晃直往她身上撞来。小花一把扶住小鬼头，顺手将快要倾倒的书堆扶正。谁知那小家伙把书往她手里一塞，一溜烟地跑了。
　　小花莫名其妙，看看手上，是一摞练习册，想来也是要去交给老师的。摇摇头，正准备捎带着这些本子一同前往办公室。下一秒钟，黑色的雪片从天而降，哗啦啦淋了她满头满脸，扬起一片烟尘。
　　“咳！咳咳！”她忍不住被呛得咳嗽起来。那黑色的雪里混杂着纸屑，还有一股熟悉又浓烈的味道直冲肺腑，她下意识屏住呼吸。
　　“中了！中了！”她没法睁开眼，只听到楼上有小男孩兴奋的声音。“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成功了！快看看有没有变化？”
　　“好像没有啊！”“没反应啊，喂，你奶奶的土办法到底灵不灵？”“当然，我奶奶说了，符纸加上香灰，什么妖怪也要现形！”
　　哦，原来这些浓重的味道是香灰，原来撒了自己一身的灰是为了确定她不是妖怪——小花的心中先是闪过了“原来如此”，然后才后知后觉地考虑到，自己是不是应该生气？
　　就在她思考是不是应该表现出气愤的档口，小屁孩们已经嬉笑着飞跑而去，无影无踪。漫天的粉尘这时终于尽数落地，她终于能呼出一口气，然后随手把手里的作业本扔掉。
　　本子散落一地，只见最下面那本背后，一张黄黄的符纸被透明胶带贴在作业本的封底上，隐约露出朱砂鲜红的鬼画符。
　　“一点都不讲科学……”小花默默吐槽了一句，随手抹了一把脸上和头上的香灰，让它不至于落在眼睛里。而头发里和衣服上沾着的，却是很难抖落掉了。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她想了想，决定转身回去。
　　身后的窃窃私语隐约传来。刚才那一幕，有好些学生都看到了。
　　“哇，她这样都没生气欸！是不是机器人啊，哈哈！”“没有感情的妖怪，为什么要装成人的样子，恶心。”“你们别这么说，她很可怜欸！”

　　知道了老师叫她去办公室是个骗局，她先上楼去水池边洗了一把脸，细细讲脸上和手上的灰烬洗去，然后回到教室，继续做她未竟的打扫事业。一起负责值日的同学早已做完了他们的部分，放学走了。教室里还留着七八人，一边吃零食一边写着作业，笑闹着。
　　然而这回，教室后面的扫把不见了。
　　“你们谁看见扫帚了吗？”
　　她询问，顶着一身的灰，灰白色的纸屑掉在她的头发和衣襟里，显得狼狈不堪。教室里的笑闹一瞬间静了下来，却无一人回应，连一声“不知道”也没有。
　　一时间，手上的作业好像变得特别吸引人，所有人都埋头思考起题目来。
　　沉默。
　　小花也以沉默对峙着沉默。窗外传来初夏沉闷的雷声，无精打采地在教室里回荡着。
　　哪怕是情感迟钝，她也不想与这沉默为伍。于是她干脆掏出扫地机器人小未来，打开启动按钮，自己则在沉默中走出教室。

　　她想，她应该朝他们大吼，哭泣，或者至少质问，再不济也要回以嘲讽。那她为什么没这么做呢？她自己也不知道，大概是懒得。摸摸心口，那里依然空空荡荡的，名为情绪的生物反应在她身上依然缺位。
　　没有感情的妖怪，要怎么伪装成人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