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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再别 ...

  •   安平八年七月初十傍晚,罢朝一日的安平帝回到帝颜,当夜病倒。右相左丘谅在安平帝重病之时挑起重担,维持颜朝正常运转。
      颜枫珉没有病,只不过是起不来。那日他坐在地上眼泪流了满面,想要走过去看看她消失的地方却根本无力站起,最后他晕了过去。当他醒来时,发现连贵妃正守在自己身边,然后他又听说左丘谅代政,也就顺势不上朝,待在连若失这里。
      娉儿,你竟用这样的方式惩罚我。你知道我不顾群臣罔议,你知道我隐忍数年,你知道我为了得到你不惜一切代价,所以你就这样死在我的面前,告诉我,一切都是我痴心妄想,徒劳无功,即使我离你再近,也不过是镜花水月,海市蜃楼,你的人,你的心,我都无缘触碰一许。娉儿,你竟……如此狠心!
      颜枫珉闭着眼睛,但再也睡不着,他的眼泪已经流尽,疼痛却未减一分一毫。连若失也没有睡意,把孩子托给璃婴和奶娘,直愣愣地陪他一起沉默、发呆。
      璃婴看着这两个人,知道再这么耗下去不是办法,叹了口气,想了又想,犹豫三番,和伊思暗中交涉了数十次,最终一咬牙甩开伊思求见。
      “璃婴,朕不想听。”颜枫珉开口便是拒绝。
      “主上,您不必听,是看的。”
      “朕现在不想处理政务。”
      “不是政务,是伊思前些天在那里发现的。”
      颜枫珉霍然坐起,一阵气血上涌,身子晃了晃,连若失立刻扶住他,却被他拨开。
      “快给朕看!”
      “陛下……”璃婴有些为难地看了看连若失,连若失点点头,向颜枫珉行礼:“臣妾告退。”
      颜枫珉没有管她,直接伸手,璃婴有些无奈地瞥一眼连若失,将怀中一小包东西递过去。
      颜枫珉几乎是抓了过去,一把解开包袱,是一块小石头,上面刻着两个字,舍得。
      “为什么才给朕看!”颜枫珉认出这是颜未安的字,狠狠瞪上璃婴。
      “主上您看——”璃婴一指,颜枫珉低头,发现他手中的石块正在飞速化灰。
      “这是,这是——”
      “主上,伊思那日将石块从泥中挖出时就发现它在立刻消失,随即用特殊衣料裹住,只要它一见空气就会这样,所以属下们犹豫了许久该不该给您看。”
      “朕……知道了,退下吧。”
      “是。”
      连若失直到第二天才被从偏殿叫了进去,颜枫珉和前几天一样,保持一个姿势,他在她进来时招招手,示意她过去。
      连若失顺从地坐在他旁边,默默不语。
      “不奇怪吗?”颜枫珉首先开了口,淡淡问道。
      “奇怪。”连若失坦诚道。
      “为什么不问?”
      “臣妾尊重陛下。”
      “她死了。”
      连若失一震,她知道他说的是谁,能让他有如此情绪波动的人,也只有念晴公主了。
      “死在我面前。”颜枫珉不经意间换了自称,语气无波无澜,宛若一潭死水。
      “我说她这样的人即使为了大义也不可能不向我报仇,毕竟我杀了她最爱的父皇。原来是这样。”颜枫珉笑了笑,连若失没有顾到颜枫珉话里很可怕的内容,只是觉得这笑比哭让她难受多了。她此刻心里钝钝地痛,为他疼痛,也为自己疼痛。
      “最后还留了两个字,舍得,呵……她说得真轻松,真轻松。”颜枫珉抬肘挡住眼睛,“舍得,我若是真能舍得,早在知道她父皇害死我父王时就杀了她。”
      大殿一阵沉默,半晌,连若失下榻跪在地上轻轻道,“陛下节哀,请陛下善待念儿和枫熹。”
      “你要做什么?”颜枫珉似乎才回过神来,眼神疑惑。
      “臣妾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连若失苦笑。他告诉她这种事,不就是在逼她死吗?
      “知道的又不止你一个。”颜枫珉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臣妾与您的属下不同。”连若失也开始不明白颜枫珉诡异的态度了。
      颜枫珉的表情越发冰冷,似乎是在质问她了:“这么想死?”
      “臣妾不得不死。”
      “你也要离开朕吗?”
      连若失蓦然抬头,眼神不敢置信。
      “朕只是想和人说说话而已,”颜枫珉此时就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对着纵容自己的人毫无理由的任性,“难道朕连倾吐的权力都没有吗?”
      “您有,只是——”
      “没有只是,”他伸出手,“起来,陪朕走下去。”
      连若失眼泪一瞬溢满眼眶——或许这是他心神俱恸下不理智的抉择,或许他一生都不会真正让她代替那个最重要的位置,但是……只要没有期望,以后的每一天,都会是惊喜吧。
      她搭上那只手:“是。”

      左丘谅七月初十回来之后立刻投入政务,看上去与往常并没有任何不同。
      袭然却知道不是,自那日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驸马房间里的灯灭过,他只是知道自己还有很多事要做,知道一旦休息就会崩溃,所以让自己忙到没有任何时间多想而已。这样的自我折磨,又如何说是与往常无异?
      左丘谅也确实如此,如今他已经分不太清楚日子和黑白,别人说的话总是没有声音,自己说了什么却也不知道,就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不过他清晰地知道自己不能倒下,他要等到安平帝恢复过来,他才有资格去想别的,他不能让她一番苦心付诸东流。
      公主,让我为你而活。

      海莲易主一事影响太大,以至于即使其与内陆互不相通,消息还是从那个无管辖地区传到了内陆。
      初冬阳光正好,乡间小路上有一人却似乎没有心情欣赏这祥和美景,他步履匆匆,神情犹豫而紧张。
      “小林,怎么了?”
      “公子,有消息传称,海莲易主,让王当权。”
      “海莲?有提到三殿下吗?”褚辞尘正在熬药,他从热气中抬头,眼神纯澈,看得小林心中一痛。
      “没有。还有颜朝的消息,安平帝大病初愈,右相掌握朝政。”
      “安平帝生病了?不容易……等一下,他什么时候病的?”
      “从颜朝与海莲边境撤军后不久。”
      “与海莲易主时间呢?”
      “基本重合。”
      褚辞尘沉默,过了半晌,小林听到他似乎穿过烟雾而微微带了点湿气的声音:
      “公主出事了,对吗?”
      “属下拿信去海莲边境时没有等到原来公主安排的那个人。”为了蒙骗颜未约和牧让娆,褚辞尘没几个月会写一封信让小林带去由颜未安拿走再传给颜未约的人。
      “但属下等到了昔日的统领,然后,他给了属下这封信。”小林将信递上,不敢直视褚辞尘的眼睛。
      褚辞尘默了一默,接过信的手有些发颤,却非常有力。
      信上的内容写得很简洁——第一部分,感谢他对公主的帮助。第二部分,阐明海莲现状和瑶琅近况。第三部分,祝福和安慰。从头至尾没有提一句公主,褚辞尘却知道,公主不在了——这个结局在意料之内,因为她早早有所暗示。
      也好,褚辞尘对担忧地看着他的小林微微一笑,她就此解脱,也好。
      “多谢,我知道了。”褚辞尘点点头,小林鼻子一酸,又递上一块布巾。
      “怎么了?”
      “公子,您……节哀。”
      褚辞尘这才发觉自己眼泪已经无声流了满面,略有粗糙的布巾在面颊上轻轻摩擦,每一根细丝都似有利刃。褚辞尘将脸埋在布巾间,久久不动。
      公主……那年离别,我曾请求你一生里一定要为自己做一件事,但是,我猜你还是没有为自己活一次。这短短韶华里你身不由己茕茕孑立,那么请让我期许你的下一生——但望来世,上天能将你的荣华富贵和这一世的痛苦磨折,换为一个,让你活自己的机会。
      褚辞尘带着小林去了公主采过药的小山包上,两人并肩坐在一起看风景。
      小林想了半天,还是问道:“公子,您喜欢公主,是吗?”
      “我不知道。”褚辞尘的声音闷闷的,这个问题很多人问过,他每次的回答都不同,其实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他到底喜不喜欢公主。他自小为父亲的誓言执念而活,帮助公主在他看来一直都是理所应当,以至于到了现在,他已经不会辩识和选择自己的情感,公主希望他从誓言中解脱,他却从来没有能力让自己从中解脱……还是,他潜意识里不愿意?
      是耶?非耶?就这样被禁锢的一生,无可奈何的一生。
      罢了,故人已去,也曾有良缘……就这样吧。

      三年后。
      朝中有臣子谏言称右相权力过大,非为臣之道,陛下切不可太过心慈手软。颜枫珉和左丘谅对此事都不过笑笑而已。彼此目光相撞,晦暗不明。
      入夜,左丘谅打开礼丰茶馆白日送来的“订购的茶叶”,一个熟悉的东西落于他掌心——一张药方,左丘谅一震,眼神迷茫而惊诧,随即他看到药方后附着的一封信,只有几个字,却是龙飞凤舞,恣意而狂妄。
      “朕和海莲通过气了,那海莲也没什么意思,朕没兴趣当黄鼠狼让你谋权篡位什么的,说实在的,颜朝和你都不配做朕的鸡。还有,这破纸很占朕地方,赶紧去,干脆利落点。不用疑问,心里感谢行了,反正没什么用。”
      典型的风太子风格啊,不,现在是凌宁帝了。
      左丘谅微微笑了起来,这人实在够厉害,竟然看出他想要做什么,还把话都给他堵死,若不是这样说他还真怀疑这个奸诈的狐狸会这么好心——其实他还是有点不敢相信的,这人怎么突然开窍了?
      不过有好处不顾是不可能的,左丘谅当即称病,去南方休养去了,这病假请得恰到好处,也就没有人疑惑。

      望清三年八月,牧让娆下朝之后被落后她一步的颜未约拉住了手。
      “怎么了?”牧让娆回首淡淡一笑。
      “刚刚陌凉来报,他来了。”
      “就在莲花园吧。”
      “好。”
      “母皇和父上今天终于有空陪我们玩啦!”牧颜栀得知要去莲花园拽着牧瑶琅就奔了出来,欢欣鼓舞。
      “我什么时候不陪你们了吗?”牧让娆委屈道。
      “母皇基本上都陪父上了。”牧瑶琅耸肩。在她长大一些后牧让娆把所有事情告诉了她,但她仍然如此称呼牧让娆和颜未约。
      牧让娆:“……”
      颜未约:“你说得没错,就该这样。”
      “……”牧让娆怒视颜未约,颜未约坦然与她对视。
      “荼蘼花开了!”清亮悦耳的声音欢快地响起,一个少女蹦蹦跳跳地奔向荼蘼花丛。
      “啊,这里竟然还有人!”少女在盛开的荼蘼花前停住,看向正在看花的男子。
      少女左看看,右看看,把这个人打量了个遍,这人却好似没有看见,连目光都没有偏移。
      “殿下,您失礼了。”几个随从急急忙忙跟上来,“抱歉,公子,我家王爷自小娇纵,多有得罪,还请原谅。”
      “无妨,殿下性子活泼开朗,在下艳羡得很。”
      “多谢了,殿下,快走吧!”
      “你是沁王,我是沁王?你走开。”少女嗔怨地看一眼属下,将他轰走。属下为难地看看自家王爷,又看看微笑示意无妨的男子,只好退下。
      “荼蘼花好看吗?”姬沁璎默默看了一阵花,突然问道。
      “嗯。”
      “这些年我去了许多地方,始终觉得这里的荼蘼花是海莲开得最好的。”
      “其实还有开得更好的。”男子始终没有看她,淡淡笑道。
      姬沁璎霍然偏头看他,又开始上上下下打量。
      “殿下在看谁呢?”男子笑问。
      “看你。你和他,真的很像啊。”先前大大咧咧的少女在这一刻收了活泼恣意,语气忧伤而怅惘。
      “他?”
      “我喜欢的人,可惜他不在了。”
      男子一顿,还是问道:“哪里像了?”
      “眼睛的颜色,还有看荼蘼花时的眼神。”
      那男子似乎又是一愣,随即再次绽开笑容,没有说话。
      “他和你说过一样的话,他说这海莲的荼蘼并不是最美,因为花期太久,反倒失去了它原有的热烈。”姬沁璎闭上眼睛,声音有些哽咽,“有人说是他害死了我的哥哥,但我始终不信,他在离世前变得暴虐又喜怒无常,但我始终觉得那是假的——会用那样的眼神去思念一个人,他的内心分明很柔软。”
      “得殿下相知,那位公子黄泉之下可安息矣。”男子笑意浅浅,语气淡淡怀念与向往。
      “抱歉,和你说了这么多,”姬沁璎吸吸鼻子,“不知怎么了,见到你就突然想说,大概因为你们太像了吧。”
      “既然殿下了解那位公子,还望殿下能够放下,他也定不希望您为他难过。”
      “我知道的,我知道……”姬沁璎越发失魂落魄,大概觉得自己堂堂亲王在陌生人前流泪太过丢脸,连招呼都没打就跑走了。
      男子依旧没有动作,只是静静地候在原地。
      “久等了。”
      “见过陛下、殿下。”
      “可别,还是公子夫人什么的吧,好不容易易的容。”
      “好的,夫人。”男子站直,幽蓝色眼眸在青天碧海的映衬下显得更加深邃,承载着无尽的深情与血火狼烟。
      左丘谅。
      “孩子们在那边玩,先随我们走一走吧。”颜未约淡淡道。
      “多谢。”
      莲花园很大,一路走下来,该说的基本上都说了,三人都是久在高位者,有些话一点就明白,又走回荼蘼花丛时,有两道小小的身影突然冲了过来,一边一个分别抱住了颜未约和牧让娆的腿。
      “父亲,娘亲!你们又私会不理我们啦!”
      牧让娆黑脸,刚想说什么,却发现左丘谅不见了,颜未约微微偏头一点,牧让娆就看见他正站在一个非常隐秘的地方看向这里。
      牧让娆心中唏嘘一声,随即拍拍牧瑶琅的脸,轻轻笑道:“瑶琅,你往这里看,你看这朵花,是不是和别的不怎么一样?”
      牧瑶琅果然好奇心大起,踮起脚盯着那朵花研究到底哪里不一样。
      左丘谅给牧让娆送去一个感激的目光,牧让娆笑着摇摇头,他不愿打扰自己女儿的生活,但总要让他看清她的正脸。
      颜未约也看向牧让娆,表情温暖而感慨。
      是夜,颜未约和牧让娆还没有睡,正倚榻看书。敲门声轻轻响起,两人互视一眼,牧让娆道,“瑶琅,进来吧。”
      “母皇,父上,打扰了。”
      “没事,正好我们还没睡,怎么了?”牧让娆说话间目光感喟,瑶琅虽然看上去大大咧咧的,但其实真正的性子和她母父都很像,隐忍而通透。
      “今天,那个站在高篱后看我们的人,是我父亲,对吗?”
      “是的。”颜未约点点头,也不隐瞒,“瑶琅怎么认出来的?”
      “和娘亲很像。”瑶琅耸肩。
      “知道了为什么不去问?”
      “得了吧,一看就和我娘亲一个毛病,女儿揭穿亲爹那也太不给面子了,他明显小瞧我嘛,我一岁时候就会配合我娘演戏了。”瑶琅语气愤愤,“还有,我听说我的名字是他起的,我一直想找他算账来着。”
      “聪明睿智的右相大人要是知道自己这么被女儿评价估计得抓狂。”牧让娆笑道。
      瑶琅轻哼一声:“那我就知道了,母皇和父上也不必费心瞒我了,母皇父上晚安。”
      “嗯,去吧。” 颜未约和牧让娆欣慰地互视一眼,对瑶琅笑道。
      瑶琅躬躬身离开。回屋后,她并没有立刻睡着,而是打开窗子,久久凝视着那与娘亲父亲的目光一般深邃而遥远的天空——父亲,娘亲,我不会辜负你们隐瞒的苦心,我会像你们期待的那样,快乐而幸福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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