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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苏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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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里也很安静,可远远没有马车里的柔情蜜意。
颜枫珉从不是一个会被什么事干扰到最初目的的人,这也是颜未安最头疼的一点。尽管被左丘夫妇感动,但不过一瞬他对于颜未安的怒火又重新燎原。
“陛下,准备好了。”璃婴在龙跃宫大殿门前躬身。
“嗯。”颜枫珉向往常一样走进宫中,本就寥寥的宫女和太监退出宫殿门外,只有璃婴和伊思在龙跃宫内守着。
这是他的习惯——颜枫珉从小就不愿外人伺候,做皇子亲王时仆人也很少,所以宫中人都已适应,免不了还赞叹一声陛下勤俭,没有架子和虚荣心。
其实不过是他秘密太多而已。
龙跃宫外布防明里暗里一共三层护卫,各属于不同阵营,最里面的一层甚至不是他的亲信,而是沿袭下来的御林军。不过他宫内自有隐卫,将不算绝对忠诚和亲近的御林军包围起来,就算有什么乱子也足够他的人里外包抄,杀人灭口。何况这部分御林军或胆小怕事或愚忠,也好对付。
众人望着看似平常的帝王总觉得心中微微发凉。
“小刘子,我总觉得,今天陛下不太对劲。”一个胆大的宫女对一个小太监耳语。
“噤声!陛下岂是我们这些做下人的能猜度的?”小刘子赶紧低声呵斥她,然后匆匆低头转身离开。转过墙去时背后已经湿透……刚刚他一偏头突然看见地面上反射着的刀光,正抵着那个宫女的后心。
“真奇怪……唔!”
“多嘴。”毫无起伏和感情的声音传来,是那个宫女一生里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有些人努力地想好好活,却因无心之失而丧命,有些人心为形役,却要生不如死地苟延残喘下去。
颜枫珉皱眉看着一动不动、和一个月前没什么两样的颜未安,心中滋味复杂难言。
她闭目的样子恬静而安详,似初秋的湖面,波澜不惊,不像往日她不得不与他对视时眼底毫不掩饰的冷漠和防备,这样的沉睡让他的心不由得静了静。
而这样的静更是一种挑拨,她的沉默就像是最坚决的抗拒,拒绝他的解释、爱意、靠近,甚至拒绝他进入她的梦里,颜枫珉一次次被这样的场景激得怒火攻心,而今日,这样的愤怒达到了极致。
“朕本以为你只是事发之后猜出来的一切,原来你早就什么都知道。好,很好,那你怎么就只救了颜策?那几个皇子不也是你的兄长吗?瞧,你假惺惺地做好人颜策是怎么对你的?娉儿,你这么聪明,怎么眼光就这么差?”
颜未安心中无奈,她也没想到颜策最后会这样,这个变数是意料之外。
“你就是不醒,不过朕还没有那么下贱,任你这样揉搓,所以朕今天最后给你一次醒来的机会,你若真不醒,明日你的三哥和让王就会横尸清北山,如何?”
这就来了,颜未安最大的掣肘就是这个,可她不能醒,醒来之后颜枫珉自然知道自己之前是装的,那情况会更糟糕。
“那就给你洗洗,让你清醒清醒。”颜枫珉手一抬,属下将桶里的水“哗啦”一声浇在颜未安身上,原本温热的水此时已经冰凉,颜未安感受着从头到脚的凉水身体几乎要忍不住地震颤,她已经一个月没有进食了,只喝了一些水,虽然有手镯的调息不至于饿死,但是该有的营养没有,她已经瘦得将近脱了形,武功大涨却没有力气,这一桶凉水对她来说实在可怕。
“你当真就要这样?你到底还想怎样?”颜枫珉一下掐住她的咽喉,越攥越紧。僵硬不动的躯体下她濒临窒息,意识也微微模糊。
到底是谁要怎么样?他有脸说这句话?也罢,这样死了也不是不好,凭什么莲氏就要延续下去?凭什么自己就要担负如此无望的使命?他人的死活与我有什么关系,我活得还不够辛苦吗?如果就这么死了……就轻松多了……
“陛下!不可!您隐忍九年的成果不能就此放弃!”
“滚!”
璃婴突然上前扑住颜枫珉的膝盖,又被一脚踹开,嘴边渗出了血丝,但看到颜枫珉的状态,暗暗松了一口气,陛下出了气,平静下来了,她知道安平帝极为偏执,现在只是怒极发狂,如果真杀了公主,他们这些人估计全得陪葬。
“陛下,公主不是喝了酒才会如此的吗?您不如再让她喝一次酒试试。”璃婴不顾疼痛跪着赶紧道,怕他再度失控。
“……”颜枫珉吐了口气,方才他确实有些走火入魔,“好,让伊思去吧,找劲大一些的,你去看看袭然,今夜不必回来了。”
璃婴又松了一口气,陛下对属下还是不错的,刚刚伤了她,知道她想念姐妹便也纵容了她,这一脚挨得值。
伊思很快找来了酒,颜枫珉也不像平时一样怜香惜玉地怕她吐血不敢喂了,卸了她的下巴就往里灌,颜未安喉咙里发出呜呜噜噜的声音,颜枫珉知道是她的血上不来在嗓子里噎着,清澈透明的酒液混着鲜艳的血,在夜明珠的光辉下泛着诡异的光。
先前一瞬间寻死的渴望随着空气的回归被理智压了下去。颜未安心中叹着戏太不好演,又浅浅感谢不经意间给了她个台阶下的璃婴,知道自己这次不得不“醒”了。
公主府此时灯火通明,左丘谅刚刚得到消息,父母已经见过安平帝并悄悄离开帝颜了,袭然在一旁帮他研墨,突然耳边传来鸟鸣声,袭然一惊又一喜,转头看左丘谅。
“去吧,就说我睡下了。”
过了一刻钟,袭然从屋子里出来走到自己房内。
“袭然!”
“璃婴!你怎么来了?”
“驸马大人没发现吧。”璃婴低声问。
“没有,你的鸟鸣声外人谁能听得出来?正好驸马大人写好了一副字,我就劝他睡下了。”袭然笑笑,转头去点灯,璃婴细看的话就会发现她的笑容有些自嘲,什么没发现?璃婴第一次来找她时她都没听出来,他却在鸟鸣的第一声就连璃婴的方位都判断好了。此时他或是他的护卫或许正潜在夹层里听她们说话。
“哦,也是。”
“你怎么受伤了?”
“没什么。”璃婴想着出来太匆忙,竟忘了换衣服。
“坐好,别乱动,我给你抹药。”
“唉,没事,这不家常便饭吗?”
袭然一阵沉默,然后低声道:“璃婴,别骗我,主上对你从不会这样,到底怎么了?”
“定新帝是公主救的,主上生气了。”璃婴也收了嬉笑的语气,语气有些低沉。
“那你怎么回事?”
“唉,别提了,主上差点掐死公主,我能让他掐死吗?掐死了倒霉的不还是咱们?然后我去拦了拦。”
“然,然后呢?”袭然脸色一瞬煞白,她倒不是担心公主,她担心的是驸马听到这件事之后的反应。
“瞧你吓的,当然没事,否则我能活着出来吗?然后我劝主上让公主喝点酒。”
“喝点酒就行了吗?”
“不知道,但主上至少就会平静些了。”
“也是,那你就在我这歇一夜。”
“我也是这么想的,来,好久没和你轻轻松松说过话了……”
左丘谅没有再听她们之后的话,他接过左帜递过来的手巾,擦净刚刚因为愤怒握拳手掌被指甲割破流出的血,淡淡吩咐道:“去信约公子,定新帝崩,公主已醒。”
“是。”
“喝下去。”颜枫珉一合颜未安的下巴。
“咕咚”一声,血和酒终于混杂着被颜未安咽了下去。
“咳咳咳……”颜未安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颜枫珉一霎狂喜,这是她这一个多月来不曾有过的动作。
“娉儿?娉儿?你且睁眼看看朕。”颜枫珉不掩饰眼中的期待。
“噗——”颜未安一口紫血吐在正俯身看她的颜枫珉的衣襟上,颜枫珉一时间想要发怒,终于忍了忍,替她顺气。
颜未安的睫毛微微颤动,一副要醒不醒的样子,颜枫珉拼命摇她肩膀,颜未安心中叹了口气,本来就失血,叫他这么一晃更头晕,总是这么吐呀吐的自己的血都要没了,以后还得装吐,她是和胃有仇吗?
颜枫珉凝视着颜未安极慢睁开的双眼,自己都没发觉自己的手掌微微出了汗。
“你醒了!”颜枫珉终于看到她有神的眸子,心中大喜,先前的怒火暂且搁在一边,“怎么样?”
颜未安非常完美地先露出一丝迷茫,然后眼神一直,随即目光变回惯有的冰冷和讥嘲,她声音虚弱而沙哑,“陛下给我下了禁制还不够,这次要彻底禁锢我的全身?”
“朕怎么就禁锢你的全身了?”颜枫珉还没找她算账就先被她质问了,不由得怒极反笑。
“我的头部以下没有知觉。”颜未安闭上眼睛不看他。
“没知觉?”颜枫珉一愣,伸手一触颜未安的手指,又点了点周身的穴道,发现她确实没有任何反应,皱起了眉,这算什么?这不是和他给她下禁制时的状态很像吗?
一时间两人都不说话,气氛有些尴尬,颜枫珉看着她突然就无法继续下去关于颜策的话题,招招手对伊思说,“送些饭来。”
一向平静的伊思也很兴奋,公主昏迷这段时间他们都遭了不少罪,如今可算是醒来了。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段时间真是担心死朕了。”颜枫珉去握她没有知觉的手。
其实她也确实没有知觉,她醒来前将脖子以下的气息封住了,防止自己生气致使伪装露馅。颜未安现在觉得没知觉挺好,否则感受到他在碰自己真是生不如死。
“这不是要问陛下吗?”一个疑问句用了陈述句的起伏。
“问朕?是娉儿你看到左丘谅后伤心欲绝喝酒消愁晕了过去。”
“哦?您没在酒里加什么?”颜未安面无表情。颜枫珉脸色一变,没有说话。
“请陛下给我一个痛快吧,何必劳心劳力日日削弱?这样耗着对您对我都不好。”
“娉儿以为朕是在折磨你?”颜枫珉面色沉沉。
“……”颜未安一脸这还用问吗的表情。
“你怎么想也罢。不过,你别想逃开,此生此世,你终究要笼罩在朕的目光下。”颜枫珉挑起她的下巴,“为朕哭,为朕笑,为朕生儿育女,为朕活一辈子。”
颜未安就差没一声“嗤”出来了,她淡淡地问:“那我的儿女您给个什么名分?两年后您就要纳妃,那时我您要怎么处置?”
颜枫珉顿住,这确实是个问题,他不可能给她一个随随便便的身份名分让她在宫中被压榨,也不能太过宠爱,否则就会像当年先帝和晴妃一样,更不能继续隐藏,那不是长久之计。
“那朕杀了你,海莲怎么办?”他只好反问。
“您不杀我过几年还是这样,让王有五年期限,逾期没有有利的信息海莲就会有所行动,而让王的任务是看到我有继承人,如果您不想让战火再烧一次,就请尽早决断吧。”
“这也是你的国家!”
“是的,所以希望您不要因为自己贪欲而伤及无辜。”
“所以你在提醒朕早些将你办了吗?”颜颜枫珉脸色铁青。
“我有办法自裁。”
“那你的三哥,你的国家都不要了吗?”
“是您没给我这个机会,”颜未安挑眉,倒像是破罐子破摔了,声音冰冷无情,“海莲秉公执法,他们只打该打的人,至于那些大臣,分不清是非善恶,吓一吓也好。”
“颜!未!安!”颜枫珉终于抑制不住愤怒,大声吼了出来,“你竟然罔顾朝臣,罔顾国家的中流砥柱!”
“您下的那些禁制普通人只是一生虚弱,对我来说就是致命伤,怎么可能再生育?不过早死晚死而已。”
颜枫珉这才明白她绕了一个大圈子的目的:“怎么会……晴妃也没有……”
“海莲皇族直系的保护也是损耗,身体底子极其差,母妃当年也是如此,不是被陷害或难产而死。”
“朕怎么能信你的话?”
颜未安无所谓地合上眼睛:“不信也罢。”
“可是朕不觉得你是个会随随便便不顾其他而放弃性命的莽夫,若是如此,你早在一开始就该自裁。”
“您说得没错,但是我累了,我不是救世主,凭什么生来为他人而活?我顾及天下苍生,天下苍生可会有半点感激于我?”颜未安遮下眼睫,让人看不清她的眼神。
这话当然是假的,但是面对颜枫珉这样的人,在确保自己真正无性命之忧前所有对自己活不活得下去的担心都是浪费时间。她只能放手一搏。
一阵沉默,正在这时伊思送上饭来,颜枫珉瞬间换了表情,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舀了碗汤递到她嘴边,微笑:“来吧,娉儿,你都一个月没吃饭了,看你瘦的。”
他一瞄她因为被泼了水而被衣服紧贴的身体,不由得一愣,他此刻没有心情去看她的曲线,入眼的是衣服掩盖不住的突出的骨骼,细看,她的胳膊也好,脸也好都瘦得只剩了层皮。
颜枫珉心一痛,随口问道:“你这样的状态什么时候才会好?”
“不知道。”颜未安闻了闻汤,随即吞咽了下去,刚喝完一口 ,泛上一阵恶心——太久没吃饭,她已经不习惯饭的味道。
颜枫珉猜到也是这个答案,看到她难得乖乖地喝了汤,不由得受鼓舞,一勺接一勺地喂她,一边喂,一边恍惚地笑笑:“说来朕真是奇怪,自己来找虐,还觉得心甘情愿。”
颜未安垂下眼睫,她也不明白这个看似单纯活泼实则暴戾狠决的六哥怎么会一直对她保持着耐心,难道这就是爱吗?所谓的爱就是占有和逼迫吗?
颜枫珉突然住了手,他看到颜未安皱起的眉和因隐忍而泛红的脸色,“不喜欢?不喜欢就别喝了,你这么骄傲的性子什么时候还这样忍过?”
她什么时候没忍了?
颜未安闭上眼睛不说话,她怕一说话就会吐出来——她必须吃饭以补充营养,不得不咽下去,只好费力地仰起头强迫汤汁不上泛。
“别,娉儿,你以前从不这样勉强自己。”颜枫珉看到她脖颈上突出的血管和额头上的青筋,心里刀割一般的难过。
“……”颜未安心中苦笑,人命就是一根芦苇,不知何时柔韧得过了度就会折断——可她还有没做完的事。
“多谢。”尽管恶心得要死要活,颜未安觉得自己精神还是好了一些,平平淡淡地道谢,谢他没有太过为难,谢他给她的关心和饮食。如果她没猜错,若不是颜枫珉对她仍有深深眷恋和共度余生的想望,泼在她身上的就绝不是冷水这么简单了。
颜枫珉怔住,娉儿在……谢他?
“九个月,娉儿,九个月了,你没有再这样像从前一样对我说过话。”颜枫珉几近失控地抱住颜未安,连自称都换了。不同于平时的拥抱,这次他就像一个小孩子,紧紧地搂住他珍爱的失而复得的玩具,急迫却不涉暧昧。他紧缩的指下是她湿透的衣服、硌手的骨头,他因此而微松。
“我有时都不明白自己,明明更渴望明亮活泼的女子,或是该觉得和母妃一样温婉多愁的弱女子应该更亲切,却义无反顾地爱上冷漠疏离的你,爱听你永远没有一句深入心灵的话,娉儿,我给你下药之前,你是不是又给我下了致命的毒呢?”
颜未安没想到一句道谢也能引来他这么大的反应。
对她来说,谢和恨是分开的,两者不可能相互抵消,就比如她至深地厌恶鄙夷着那朵花,她伤他骗他利用他也一定会逃出去,但她不会害死他,因为他不是个好兄长,却是个好皇帝。
颜未安被颜枫珉勒得快要窒息,一声接一声地咳了出来。颜枫珉这才放开她,顺便用内力烘干了她的衣服。
“好好休息,朕走了。”颜枫珉像往常一样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第一次忘记了自己最初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