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2、生死攸关 ...
-
【章五】生死攸关
“笃笃笃,吱——”几下敲门声后小花儿抱着被子从门缝里挤了进来,闩了门,跑到初尘床边可怜兮兮地道:“小姐,要下雨了,我怕。”
初尘的目光这才从忽高忽低忽左忽右的烛火上移开,她向里挪了挪,拉了被子给小花儿腾个地方,道:“上来吧,我也怕。”
小花儿蹬了鞋子爬上床,一边问:“你不是从不怕打雷吗?”
初尘沉默:是啊,她不怕雷声,可她怕倾之再也回不来了……
“轰——”积郁了一个晚上的雨,倾盆而下。
……
雨夜昏灯,微弱得仿佛稍重些的呼吸都能把它吹灭,季妩眉头微蹙,令人挑了灯芯,又加了几支蜡烛,将房间照亮。她掀起被角,揭开倾之的中衣,白色纱布上一点殷红格外刺眼:想不到才只过了几个时辰,白日里与她促膝而谈、温雅知礼,害羞的时候两颊不由泛起红色的孩子竟紧闭双眼、面无血色地躺在她面前,安安静静的,如同商佑离开时一样——季妩浑身一震,双手拧着帕子几乎撕裂。
“娘娘,药好了。”直到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季妩才回过神来,长长嘘了口气,用手绢沾了沾眼角泪花,道:“加个枕头。”鼻音稍重。
“欸。”炜边应着,边轻轻托起倾之的后脑,垫了个软枕。
季妩撇了一勺汤药,轻吹几下,送到倾之嘴边。
送下去的药喝进去三分,倒有七分洒了出来。炜道:“娘娘,还是唤醒他吧。”季妩摇头,耐心地喂一勺,拭一下,不令旁人插手。
倾之眼睫扇动,一行眼泪流了下来,季妩用手背轻轻擦拭,倾之睁开眼,眸子里映着季妩关切的神情,哑声道:“我没睡着……”
季妩怔住,良久,苦涩一笑:他们一个是没有母亲的孩子,一个是失去孩子的母亲,彼此就像是冰天雪地里相互偎依的人,从对方身上获取那点微乎其微却弥足珍贵的温暖和寄托。“疼吗?”季妩柔声问道。
不疼是假的,不过倾之熟悉颜鹊的剑路,避开了体内要害,加之剑身极薄,伤口细小容易止血,故而确实没有听起来、看起来那样凶险。
“已不疼了。”倾之说着便要起身,季妩忙按住他的肩,道:“躺着,先把药喝了。”又觉药凉,便吩咐炜去温一温。
毕竟是受了伤,轻轻一动便扯得伤处作痛,额上冒汗。
“怎么会不疼?”季妩疼惜,边给倾之擦着汗,边道,“陛下身边高手如云,刺客哪就能轻易得手?反倒是你,救人救到险些搭进命去,”叹气,“傻孩子……”
倾之垂下眼睫看着锦被上的花纹,喃喃,“娘娘,陛下是不是不喜欢我?”
季妩怔了一怔,问道:“怎么这么说?”
倾之道:“我听说母亲被常熙赐婚锦都之前陛下早已将她许配凤都,所以陛下从一开始就不满意将母亲嫁给长她九岁的我的父亲,后来父亲又没能照顾好母亲,累她殉情,所以陛下一定记恨父亲,也不会喜欢我……”
季妩听是这个原因,暗道花倾之不了解当年之事,心下放宽,摇头微笑。炜端了药来,也笑道:“娘娘直夸你聪明,我却要说你笨,你既知道陛下心疼长公主,那他又怎么会不心疼长公主的骨肉呢?”
倾之扬起眸子看看炜,又回过视线来看季妩,后者接过药碗,撇一勺,吹了吹,缓缓道:“你知道吗?你受了伤,陛下很着急。”说着眼睛里漾起温柔的笑意。
倾之佯装惊讶,眼神懵懂而狐疑,渐渐的却将所有的防备和疑虑溶化在季妩的微笑里。他弯起嘴角,释然的笑容全无心机,轻轻张开嘴,一口一口将药喝了。
“你是因为这个才出手护驾?”不愿被不喜欢?季妩心笑:孩子气。
但或许男性长辈的肯定对男孩子确乎十分重要:商晟十三岁时为博先王称赞,独闯匪寨,平定雪匪;就连还不大懂事的商佑也总拿着父亲的夸奖当宝,而她这个做母后的,即便天天夸,也没见他如何高兴。想到商佑,季妩一阵黯然。
这个问题并不好答,“是”则太过急功近利,“不是”则明显言不由衷。
“是……”思索,“也不全是……”药力发作,倾之昏昏欲睡。
季妩见倾之困乏,便不追问——答案于她并不重要。她轻轻拍着倾之,像哄商佑入睡一样。倾之胸口沉闷,间或低咳,引得伤口疼痛,眉头拧起,季妩便紧张地俯身探看,用手轻轻抚平他的额头,直到后者呼吸渐渐沉稳绵长,她才嘱咐了侍女好生照顾,与炜离去。
倾之却并未真正睡着,他强制自己保持必要的清醒,不敢放任意识陷入无主的混沌:若说前番交谈季妩信他三分,那么他替商晟挡了一剑,季妩便已信他七分。取信季妩非一城一池之战,而是攻克壁垒更加坚固的商晟的关键。
季妩已然来过,想必商晟,也会来吧……
炜推开房门,一抬眼就撞见了商晟万年玄冰似的眼神,不由心虚地打了个哆嗦,闪到一边。季妩倒不觉惊讶,也未多言,她回头看了看刚刚入睡的倾之,敛裾出门,炜跟在后面出了房间,轻轻掩了房门。
看季妩的裙角尤有水迹,商晟道:“这么大的雨,你过来做什么?”
季妩轻描淡写道:“我听说是雪谣的孩子,过来看看。”
“雪谣的孩子”——商晟唇边划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嘲讽:雪谣的孩子,却也是花少钧的孩子,锦都的公子!况且季妩所谓的这个“孩子”,且不说在渤瀛如何,至少自他从戎南征、结交左都,便谋划得当、步步为营——先是取得左都的青睐,凭其举荐得以面君,又在殿上当众揭晓身份,获取主动,及至救驾,不惜受伤想骗过他的眼睛,博取信任——小小年纪,心机之重、城府之深,即便以阴谋阳谋起家、谋夺天下之商晟也不得不承认,十八岁时,他弗如花倾之!
见商晟微斜眼目看向房内,一语不发,季妩续说道:“毕竟是雪谣的骨肉,陛下好好待他,也算是对雪谣有所交待,我们欠她的,帝国欠她的,委实良多。”
商晟心下有所触动,回看季妩:她不欠雪谣,帝国也不欠雪谣,亏欠雪谣的只他一人而已!然而即便如此,面对讨债而来的花倾之,他也不能坐以待毙。商晟不愿多做解释,于是脸色柔和了些,伸手覆上季妩的肩,敷衍道:“知道了。”
季妩微微一笑,敛睑福身,商晟落下的手堪堪碰到衣上的平金绣花,便落了空,只得讪讪收回。两人默站了一会儿,相顾无言,季妩便先告退。
“我今晚去云池宫。”商晟忽说道,转过身来看着正要离开的季妩,后者回眸,略愣了愣,垂下眼睑,淡淡道:“我这几日身上不舒服,陛下还是去别处吧。”
“哪里不舒服?看过御医没有?”商晟大步走向季妩,可当他注意到她眼中的回避时忽然明白那不过是拒绝的婉转说辞,于是生生顿住了疾走的脚步。
一步之遥,世间最近却也最远的距离。
季妩匆匆行了礼,离开得有些狼狈,也不清楚自己在躲些什么。
商晟知道他和季妩的感情出了问题,她怨他的冷淡,怨他的疏远,可颜白凤“断子绝孙”的诅咒时时提醒他:是他害死了商佑,是他伤害了季妩!
“陛下……”
商晟蓦地回神,拇指捻一下手心,已是沁了薄汗,他深深呼吸,转身不意外的看见云翼卫统领乐昶伏在地上,头埋得很深。商晟眤着他,一言不发。
乐昶顿首道:“属下失职,请陛下降罪!”
商晟未置可否,反问他,“人找到了?”指的是原被安排呈献祥瑞的侍卫。
乐昶不敢起身,垂目看着地板上的深棕色木纹和嵌合处的缝隙,抿抿干裂的嘴唇,道:“找到了,但……但已死了……”
商晟面容冷峻,良久,轻哼一声,“厚葬吧,优抚其亲属。”
乐昶叩首称“是”。
倾之所疑不错,祥瑞和行刺并非巧合,而是商晟的刻意安排,为的就是试探他的来意,然而商晟万想不到行刺一事竟然弄假成真!乐昶负责此事,安排好了的侍卫变成了欲置帝君于死地的刺客,他难辞其咎,甚至难脱同谋之嫌!
“刺客呢?”商晟问道,“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乐昶自知出了天大的疏漏,唯听天命而已。“属下无能,还在调查。”
商晟冷笑一声,告诉乐昶,“他叫颜鹊,是故凤都的殿下,颜白凤的弟弟。”后者惊异地抬起头,难以置信。“你听说过他吗?”商晟又问。
“属下……颜鹊……,他……他不是早就……”一个十多年前已死的人怎么会行刺?商晟对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乐昶语无伦次的表面下是缜密的思考。
“属下知道该怎么做了。”乐昶很快想通:商晟并不希望这件事传扬出去,毕竟十年前他曾用颜鹊之死立威,颜鹊死了,就只能是死了!
乐昶做事商晟还算满意,于是点点头道:“起来吧。”商晟不追究,乐昶却忐忑难安,再次恳请道:“行刺之事属下难辞其咎,请陛下……”
“婆妈!”商晟轻嗤一声打断,低喝道,“起来!”
乐昶不敢抗命,这才起身站到一旁,心里却不踏实:今夜的事总得有个说法,否则难赌悠悠众口,不牺牲他,还有什么更好的法子?
“杀了他。”冰冷的。
不知何时商晟手上多了一把匕首,他看向房内,花倾之所在。乐昶惊呆,直到商晟不满的“嗯”出声来,他才转过神道:“陛下,方才娘娘不是说……”
商晟早就疑心乐昶是某些人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只不过乐昶办事极为得力,称他心思,故而一直留在身边,况且那些人也无非是想了解圣心以迎合上意,并无不轨意图,哪些事可以让乐昶尽管去传,哪些不可以,商晟心中有数,也不在意。然而今夜事发,却令他怀疑乐昶的身份是否远非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朕说,”他刻意加重“朕”字,“杀了他。”末三字倒是极轻。
乐昶看看商晟,看看匕首,他明白:商晟是要他用花倾之的血表明心迹,不杀花倾之,死的就是他!深吸了口气,双手接过匕首,“属下遵命!”
乐昶面前朱红的门在不甚明亮的灯光下颜色暗红——生门?死门?推开这扇门,总有一个人是要死的。
……
颜鹊晚归,谁都没有惊动。他午后潜入左府,得知左都今晚赴宴便剃须易容混进左府随从,同左都入宫。后误打误撞地碰见乐昶安排“刺客”试探倾之,颜鹊以为天赐良机,便杀了侍卫,冒名顶替,于是就有了浮光殿刺驾。
如同十年前,他根本没打算活着回去,也就不需要什么周密的计划,他所有的计划就是“一击成功,不留退路”!这世上本也没有什么值得一个丧国丧家的人留恋,十年来唯一的温存和牵挂只是三个孩子,若他行刺成功,行已和倾之便不必再活在仇恨里,可以过平常人的快乐生活,用他庸庸碌碌、一事无成的半生换三个年轻人尚还长远的幸福,有什么不值呢?
可倾之的想法不同:一命换一命,这不算赢!
功亏一篑。颜鹊想不到的是,挡在他面前的不是别人,而是倾之!他终究想不通这个小徒弟想做什么,又想要得到什么。
那一剑乘着绝杀的优雅和凌厉,快得甚至封住了伤口,只有剑尖穿过身体时刺出一滴血来,弹在白衣上洇开一朵梅花。剑不能轻易拔出,可四面受敌之下颜鹊别无选择。抽剑——刺进去时锐利无比,拔出来时却似钝刀。
拿在手上的剑,重逾千斤!
……
颜鹊眼眶湿润,用衣袖反反复复不停的拭剑,尽管剑身已光亮得如月之明、如镜之鉴,可他仍觉得上面沾满了倾之的血——他的弟子,甚至夜深无人时偶尔会想:如果不是当初太潇洒,如果当年争一争,或许不只是他的弟子……
风狂雨骤,雷电交加。猛地,颜鹊手一颤,无边的恐惧和无措袭遍全身每一根寒毛:他怎么就一走了之了?他走了,倾之怎么办!
一道亮闪,门口若有人影,颜鹊一惊,抬起头来,却见初尘散着长发披着衣裳站在那里,看着他,看着他手里的剑,似乎已经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