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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夜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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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五】夜宴
五月末,帝驾东临云螯,以祭沧海,戈矛若林,牙旗生风。天执右将军麾下三千火灵军赤旌红缨,旗上绘有红色火兽,毛如烈焰,双瞳紫金。
倾之倚柱侧坐在栏杆上,一脚正踏着上书“海晏”二字的匾额,行已、去罹在他身后——三人今日值岗的观海楼,楼高四层,视野开阔。
望着天边一抹淡云,倾之有些心不在焉:身为小姐的“护卫”,本该站在初尘身后“有幸”一睹天颜的他们却在今早被告知临时调来观海楼。初尘的质疑最终没有结果,证明下这道命令的人,只能是傲参。若继续否认师父与傲参暗通款曲,那恐怕真是自欺欺人了——倾之虽不清楚傲参是否知道他的身份,但他在暗中保护他们,却是无疑。
倾之推断不错,傲参虽将三人带来云螯,却担心他们不知轻重,闯下祸端——其他二人且不说,若花倾之有恙,不说颜鹊那边他无法交代,便是想起温文尔雅、谦谦如玉的故锦都王花少钧,傲参也自觉对不住他们相识一场。
出于保护之心,傲参将倾之三人远远支开。而他另一层用意则是借这居高临下、俯瞰全景的观海楼,让他们见识到帝驾出行前簇后拥的架势和滴水不漏的防卫,警其心中有数,做事三思后行。
倾之不知其中内情,故而始终不解傲参因何相助颜鹊——当年海都自知没有争夺天下的实力,置身事外,以求自保。如今商晟地位日渐稳固,而渤瀛侯实力则更不及当初的海都王,傲参要反悔,不嫌这不臣之心生得太迟了吗?帮一个亡国殿下对他能有多大好处?他在师父身上花下的本钱,又能赌得多少胜算?
“瞧,”去罹指着下面乌压压一片登船的人,冷笑道,“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看来商晟对自己的性命还真是不放心。”
行已接道:“风翼五百,云翼三百,听说左护和邬蛰都来了。”钰京禁卫时称锐鹰,其下又分左风翼,右云翼,风翼着黑衣,左肩上绣白鹰,云翼着白衣,右肩上绣玄鹰。禁军统领左护执掌风翼,副统领邬蛰执掌云翼。
倾之收回心思,瞥了楼下一眼,“看来只能等晚上了。”
“你要夜探?”行已猛把住倾之的胳膊,严肃道,“此事非同小可,不可轻举妄动,若被发现,不但我们,恐怕连渤瀛侯都难脱干系。”
“恐怕夜间灯火辉煌,也未必比白天容易。”去罹冷静得多。
倾之故作凝重,看看紧张的行已,又看看沉思的去罹,脸上忽浮出“你们想哪里去了”的笑意,“我是说晚宴。”嘴唇微微弯起,眼角配合着飞出一丝狡黠。
原来他心里早有打算!行已、去罹对视一眼,同时觉得那玩世不恭又胸有成竹,将两位哥哥戏耍一番而毫不以为错的表情着实可恶!
不等行已、去罹发作,倾之拍剑跳起,揽着大哥二哥的肩头低声道:“这位置居高临下,至关重要,一时半刻便会有风翼侍卫前来换岗,我先回去睡一觉养精蓄锐,偏劳二位兄长再辛苦一阵。”
倾之话音未落,去罹便已出手,化拳为掌击向倾之右胸,可倾之似早料到二哥会有这招,翻身落于屋顶上,抱拳一礼,旋身飘下。
去罹的手停在半空,最终恨恨的握掌成拳:这次居然连衣服都没抓到,三弟的身手简直敏捷得不像话了!
夜幕降临,星汉灿烂,果如初尘所言,船上点起灯火照亮了半个云螯岛,与繁星争辉。
商晟于滟波殿举行盛宴,其间笙箫歌舞,热闹非凡。商晟、季妩坐于主位,左手侧依次是渤瀛侯傲参、夫人殷绾、公子傲天俊、小姐傲初尘及几位海都郡官员,右手侧则是天执右将军韩嚭、韩家三公子韩夜和随来的文武大臣。
倾之立于初尘身后,离商晟不算太远,如果从这个位置出剑,他可以在花瓣飘落之前将剑架在商晟脖子上,不过更在那之前,他会被四面八方涌出的乱剑砍断刺穿,死状凄惨——殿中明里暗里到处都是风翼的高手,左护、邬蛰也在商晟、季妩左右佩剑而立,虽然表面歌舞融融,一片升平,但防卫丝毫没有松懈,一旦生变,立时拉起一道铜墙铁网,将刺客挡在十步之外。
无法想象在商晟的登基大典上师父如何只身行刺,或许他根本就做好了打算,同归于尽!倾之心下一凛:虽已是昨日之事,却恸然于那份不归的决绝。他知道,如果可以,师父宁愿干脆利落的一剑了结了商晟,师父从来光明磊落,哪怕是复仇——可花倾之不许!商晟所在意的一切,他要一点一滴,蚕食噬啮。
小心地克制着溢满胸膛的杀意,他现在还没有取他首级,毁他江山的能力。
倾之看了初尘一眼,心情渐渐平静。
“渤瀛侯,今日见了云螯岛上的秀美风光,还有你这轮哉奂哉的大船,”商晟咂了口酒,“让朕忽觉得人生苦短,不若寄余生于沧海,乐风平之逍遥,搏浪险之激越,岂不胜过每日里案牍劳形,卷帙枯燥?”
“陛下是劳心的命,这辈子恐怕得不了这样的清闲。至于这船,陛下若是喜欢,臣愿献予陛下。”傲参明了:感慨归感慨,哪个坐上那位子的人还舍得下来?
“算了算了,”商晟摆摆手,“君与臣争利,岂不让天下人笑话?”
傲参道:“陛下过虑,天下都是陛下的,何来‘争’字一说?”
“渤瀛侯,你跟朕客气的吧?”商晟眼光促狭,饶有兴致。
“臣不敢。”他不是真想要吧?
“那朕若拒而不纳,倒显得不体臣情了。”笑意更浓。
傲参心里虽然舍不得,嘴上却道:“陛下若不嫌弃,是臣之幸”。
商晟微眯起眼睛,“傲参,你可是越来越像你父亲了。”外表忠厚老实,骨子里圆滑世故,傲家的人都是狐狸托生的吗?
“陛下,臣确是一片忠心……”这违心的话连傲参都自觉说不下去了。
商晟哈哈大笑,“来,饮酒。”将话题掩过。
商晟对船本无兴趣,不过一时兴起偏想看看傲参的窘态,可又不是真心为难:回想起二十年前钰京朝觐,海都王傲占、凤都王颜白凤、颜青羽,锦都王花少钧都已不在人世,除了他,所剩的也就只有傲参这位当年的海都世子了。
十六年,倾之第一次见到母亲的兄长,他年近五十,却仿佛连四十都不到,身形矫健,声气洪亮,如剑浓眉之下的一双深目时而沉静无波,时而精光摄人——这个人,只要他的眼睛不老,他便不会老。
帝后季妩也令倾之由衷赞叹,年轻貌美的女子并不少见,可季妩平和高贵的气质却是岁月流去了水,沉下的金。这样的女人,会愈老愈美吧。
倾之巧合与邬蛰在丈雪城有过一面之缘,虽然后者并不认识他;左护则是初见。他还特别留心观察了商晟跟前的大红人,天执右将军韩嚭——凤都的叛徒,师父不共戴天的仇人。韩嚭虽是武将,却生得眉目柔和,五官细致。有颜鹊在前,韩嚭在后,倾之不由皱了皱眉头:难道凤都的男人,都是这样的……美吗?
韩嚭下手坐着他的第三子,韩夜。一个无官无职,十七八岁的少年仅凭着父亲的地位和隆宠便坐在了诸多文武官员之前,与渤瀛侯的子女一般待遇,可见韩家之得势,甚于传言。韩嚭已是姿容甚都,韩夜却是媚眼如丝,靥生桃花,朦朦胧胧的眼神似醉非醉,似看向哪里又似漫不经心,若为女子,必是倾国倾城。
“你给我。”
“不给不给,你来抓我啊。”
两个孩子笑闹着一前一后跑进殿来,在舞姬中间穿梭追逐,争抢一只海螺。
倾之心下一紧,屏住呼吸,那身着黄衫的女孩子年约十岁,娉婷可人,不正是他的妹妹?已经这么高,这么大了吗?
倾之的目光追逐着窈莹,可窈莹却似与他捉迷藏,总躲在人后不让哥哥看见。倾之的手紧紧握起——那是他的妹妹,他唯一的亲人,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认!
“莹莹、佑儿,过来。”商晟笑容慈祥。
两个孩子听见父亲的召唤,都跑了过去,太子商佑只有五六岁,跑得不及姐姐快,落在后面。窈莹抢先坐到商晟身边,手里举着大海螺向弟弟示威。
小商佑嘟嘴站在父亲身前,窈莹却故意往商晟怀里靠紧,就是不让地方给他。
季妩哑然失笑,拉着儿子的小手,把他拦在怀里,小商佑脸上才渐渐退去不悦,显出笑来,也是个浓眉大眼的漂亮孩子。
商晟揽着窈莹,问两个孩子,“你们两个都哪里淘气去了?”
窈莹嘴快,“我们去看海了。”还有些微微的喘。
“嗯,”商晟点点头,又问,“那海里有什么?”
“有闪闪发光的鱼,好多好多。”还是窈莹。
“是吗?”商晟微笑。
“有白色的东西,浮上来,沉下去,浮上来,沉下去,像这样。”窈莹边说边用手比划,一张小脸笑得通红。“还有这个,”她把海螺扣在商晟耳边,“父王,你听到海浪的声音了吗?”晶莹的眸子里满是期待。
“真的呢。”商晟将窈莹抱在怀里,哈哈大笑。
小商佑在旁边插不上话急得直皱眉头,后来索性小脸一皱,蜷在母亲怀里,不出声了——让姐姐说去吧,他才不要理她呢。
季妩低头拍拍儿子,轻轻问他,“佑儿困了吗?”
小商佑躺在母亲怀里还真是困了,便懒懒地嗯了一声。
季妩对商晟道:“陛下,天色不早了,让孩子们睡去吧。”
商晟点头道好。季妩吩咐侍女,“炜,带太子和公主下去休息。”
窈莹赖在商晟怀里,娇声道:“母后,我还不困呢,我不睡。”
炜上前拉着窈莹的手,哄她道:“小公主,明天还有更多好玩有趣的东西呢,”又附耳低声道,“要不养足了精神,可就抢不过太子了。”
窈莹觉得有理,便和弟弟对父王母后行礼告退,回去睡了。
十几年前,倾之也常常靠在父亲怀里,尤其在父亲看书的时候。他不像哥哥那么活泼好动,他很安静,很乖巧,父亲有时教他认字,有时只是自己看书,而他就在那坚实温暖的怀里靠着,渐渐便睡着了。
那样幸福的日子真的有过吗?为什么眼前模糊了,往事,看不清了……
一道犀利的目光射过来将倾之惊醒——他只顾望着窈莹,险些失态。肃立垂目,强作镇静,心下却扑通直跳,那湛冷目光徘徊不去,令他寒毛倒竖。
商晟分明觉察到有丝不同寻常的目光落在周围,可寻过去却只看见傲参的小女儿瞪着乌亮亮的眼睛看着他,甜甜一笑,清纯可人。
商晟的目光又投向初尘身后,正在此时,灯光一黯,乐音戛然而止,殿中舞姬倒退了出去。
灯光一层层暗下去,那如剑芒的目光也消失在黑暗中,倾之长长出了口气。
四座无声,众人被这神秘的气氛吸引,海上涛声隐隐传来,中间夹杂着清脆的敲击声,“叮叮叮叮”。声音渐行渐扬,仿佛划破水面,分浪而出。
殿前出现了一个窈窕的侧影,可见她散发及臀,丰乳细腰,身姿妙不可言。她侧身坐下,被四个人抬上殿来。
灯光依然很黯,但舞姬身上的衣服缀满珠宝,发出莹莹柔光,将所有的目光都吸引到她一人身上。她上身着白纱,那纱透明得似能看穿,下身用蓝色冰绡将两腿缠裹在一起,柔软而轻盈的水蓝色长长的拖在地上,形似鱼尾——她扮的是海都传说中的鲛人,人身鱼尾。
“苍苍蒹葭其露未晞,朝浣纱兮,夕贵;
采采石兰其露未已,夕为贵兮,霓为衣;
明明之月其心如玉,霓为衣兮,且舞且曲;
盈盈一水其心如璧,帝熙,帝熙,何不顾我兮?
爱而不见,心几烦兮。
幽思不绝,宴华晚兮。
帝熙,帝熙,何不我顾兮?”
……
“叮叮”的敲击声和着凄婉的歌曲,闻者动容——虽然商晟并不喜欢这支曲子,但常熙死后,明月姬便只肯唱这一首了。
“鲛人”坐在“礁石”上,时舒时敛时倾时起,用肢体表现出心动、喜悦、等待、惆怅、缠绵、挣扎、哀婉、凄凉……,最终的幻灭,和死亡。
能用舞蹈淋漓的表达出这诸多的爱恨纠缠,只有明月姬——倾之听说过明月姬,她是常熙最宠的舞姬,商晟杀了常熙,她又成了商晟的舞姬。
按年龄推算,明月姬即使不过四十,也该在三十五岁之上,可她的面容却姣好如双十年华,娇花怒放,那内蕴的青春的饱满并非简单的驻颜有术——传说商晟攻陷钰京,寻到不死药后令明月姬试药才使得她容颜不老。
不死药之说本出自锦都,可倾之却并不十分相信:他们花家真的有使人不老不死的灵药?为何从未听说有花家的人服用?哥哥曾抄过一张药方给他,当时并未说明用途,只是嘱咐他收好,难道哥哥给他的便是不死药的药方?……
舞毕,灯光亮起,明月姬妩媚的娇躯呈现在众人眼前,那层极薄的上衣在明亮的光线下仿佛海上的薄雾被阳光驱散,幸而她披散的长发将上身遮住,既便如此,倾之仍听到了丝丝的吸气声。
舞蹈的最后,“鲛人”已滑下“礁石”,明月姬跪在“礁石”旁俯身向商晟、季妩行礼。接着有人将她抱上“礁石”,又抬了出去。
见过明月姬,倾之才知道原来女人可以美到毫无瑕疵。他微斜眼目看着初尘,后者扭头望着明月姬的背影——即便是女人,也会为之倾倒吧。
从前以为初尘的容貌惊为天人,相比之下,她显然不过是个又青又涩的小丫头——在众人因着明月姬的离去怅然若失的时候,独倾之望着初尘,噙着笑意。
他此生愿做两件事:一件是复仇,一件便是守护她,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