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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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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一二年,大四下学期开学,我通过校招去了市郊的一所私立职高实习。
但我从来不肯向学生透露过我的真实年龄,害怕压不住他们。无奈掩不住身上的稚气,不带工作证时常会被误认为是学生,挤食堂时好几次被人拍肩膀:
“诶,同学请让一下。”
这是一所半封闭式学校,除了周末放假,学生平时都出不去校门。校园风气极差,学习氛围约等于没有,绝大部分学生都是因为调皮捣蛋或上不了普高来到这儿。早恋、抽烟、校园斗殴、与老师发生冲突等等被学校屡屡禁止的行为却屡屡频发,让我这个二十年来一路认真学习遵纪守法的人大开眼界。
我教的是高二年级六、七班的英语课,因为我的年轻貌美和善于沟通,当然主要是愿意和他们聊八卦。总之一周下来我已经成功打入学生内部,获取了各种情报。
话说我人生中第一次实战上课,看起来一脸淡定,其实跟任何人对视超过两秒,都在讲台下尴尬地脚趾抠地。眼神时常游离在各个角落没有定点,于是不知不觉视线捕捉到了最后一排一个噌亮噌亮的光头脑袋。
这个光头同学带给了我很多心理上的安全感,每当我眼神没地儿放的时候就看看他的光脑袋,反正这家伙一个人坐在最后,时常埋着头不听课。
就这样持续到一星期后,他的同桌回校,暂且叫他H同学吧。
真不是我对H同学有偏见,也绝不是我太怂,但他给我的第一感觉,就是最难搞的那一类学生。
倒不是说他是个刺头,总和老师对着干,反而他很安静,安静到我到现在都没看清过他的正脸。和他的光头同桌一样,他基本没怎么抬头正眼看过讲台和我,搞得我也不好意思盯着他看。
总之他这种非常没有存在感的强大存在感,难以让我树立老师的权威。要不是在学校,我都想叫他一声哥。
直到某一天,窗外春风吹得梧桐树的枝条迎风摇动,漫天飞絮飘落。正所谓春困秋乏,午后的第一节课,大家还昏昏欲睡。
我提出一个无人回答的问题,下边的学生齐刷刷地低头,不敢和我对视。
当了十几年的学生,那种感觉我太懂了!此刻他们有多怕,我就有多爽,
翻着手中的花名册,点兵点将,刚叫到一个名字,就看着H同学从那团阴影中慢吞吞站起来抬头望着我。
那是我第一次仔细打量他的脸,以我当时不成熟的眼光来看,恩,还挺帅的。
他站在最后一排,个子高高的,额前耷着几缕碎发,本来轮廓分明的脸该是俊朗阳光的,又因为一双深邃平直的眼睛而多了一丝冷硬
有那么一瞬间我感到了一丝眼熟。
恩,果然帅哥都是相似的。
我发誓,我真的只是纯粹欣赏,但凡有人和我一样在师范学校体验过整个专业只有5个男生,平均22.4个女生共享一个男生时,就一定能理解我们看到一个稍微周正的男同胞时澎湃的心情。
不过我不一样,我是一名正直的人民教师,尼姑院的四年已经让我冰冷的心学会了克制。
此刻H同学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那张脸显得极为阴郁沉闷,似乎被叫起来回答问题很不高兴
我双手撑在讲台边缘在心里默默思考,他要是很不屑或者态度嚣张那我就,就骂他?
“老师,对不起。我刚刚没认真听课。”
诶,就这?
恩,好像这态度还不错呢,听起来很诚恳。
“坐下吧。”
我默默吐出一口长气。
晚上跟朋友颇为自豪地说起这件事,论自己如何搞定一个凶恶少年。
“??你没毛病吧,人说自己上课压根没听,你这还挺骄傲。”
上课找不到书翻不对页没有笔记完全正常,一半的学生永远都是一副我是谁我在哪儿的懵样,每当我提出一个问题后,教室里的场景总能让我深刻地领悟到鸦雀无声这个词语。但只要讲起和学习无关的内容,他们瞬间一秒清醒,眼睛瞪得像旺仔。
大约每一个刚踏入职场的新人都怀抱着热情与必胜的信心,所以即使办公室的老教师们时常劝我们这些菜鸟说:“不用管他们那么多,不搞事过得去就行啦,他们家长都懒得管他们学习我们还去费那么大的劲儿干嘛。”
我依旧会不厌其烦地督促每一个同学,苦口婆心地喂他们喝下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知识改变命运等等过期的馊鸡汤。我每天晚上都要看大量书籍和教程,一个人做课堂演练,我会认真倾听每一个学生有意或无意的话语,并给出回答。
毕竟,我的青春期可是看《十八岁的天空》这种偶像励志剧的人,一切的困难只是暂时的。
加油,鹿小葵!你可以的!
啊,不是。
其实我选择成为老师的另一个原因,是我曾在学生时代就遇到过良师,也是我至今以来的榜样。
所以教师绝不是一份可以随便对待和敷衍的工作,老师的一言一行都可能改变学生的人生。只要有一个学生的人生因为我而有那么一点不同,那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我常说“轻轻松松上课,开开心心下课”,渐渐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最后一排的同学会抬起头听课还积极跟我互动回答问题了,我再也不用靠着光头同学的脑袋寻找心理安慰。
怀抱着老母亲的心态我感到无比欣慰,鸡汤真是没白灌,就算吸取不到营养好歹管饱呢!后几排同学上课参与度一提高,整个课堂氛围都莫名high起来了,这一切都使我信心倍增干劲十足。
我和H同学也有了第一次正式交集。
那时候我的工作步入正轨,毕业论文顺利写完,天气暖和,换上了轻薄的单衣,总之诸事顺利,心情大好。
周一上午没课,我借了同事的电动车,打算去附近一个花鸟市场,给寝室和办公室分别挑选几盆绿植和多肉。
还在后院宿舍时,我就听到教学区这边在举行升旗仪式,这么多年,国旗下的讲话来来回回还是那些主题。
周一所有学生必须穿校服,操场上齐刷刷地一片蓝白色,年级主任站在前面训话。
一会儿说:“学校是你家,爱护靠大家。”
一会儿变成:“你以为学校是你家啊,想干嘛干嘛。”
真的很无语,真的很无语。
我像做贼一样从操场后边的矮树丛悄悄地过去,毕竟大早上就跑去校外显得我很不敬业。真是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我始终如一地畏惧年级主任。
到了校门远远地看见六班的班主任在和门卫室的保安交谈,片刻后,电子大门缓缓打开,一个穿着校服的学生跑了出去。
我过去的时候,一向严肃板着脸的他热情地把我拦下来,“小姜老师,骑车出去啊?”
“啊”咋地?可别让我给你带啥,我可没空拿。因为学校偏僻,偶尔我们总会请出去的老师带点东西。
“张老师,需要我带点啥吗?”
“不是,我们班有个学生家里出了点急事,正好你出去,就麻烦你捎他一段,把他带到公交站上就行。”
学校在市郊,下公交后得再走一公里多的水泥路,路两旁是民舍农田,总之说得好听是宁静致远,实际就是交通不便。
我这么善良的人怎么拒绝得了这种要求,等骑着车开上去,才发现是H同学。
他跑得还挺快,这么两分钟就拐了个弯。
我叫住他,“上车,我带你。”
他胸膛一起一伏,额头都是汗,一脸茫然地看向我。
“赶紧的。”我贼酷地取下头盔,递给他。
他长腿一跨上了车,车身瞬间被压得低了一点,我很少载人,只能集中精神在控制安全的情况下尽量开到了最大速度。
突然我被扣上头盔。我才想起来,哦,这可是个粉红色的女士头盔。
但是我对自己开车带人的技术真的没啥自信,万一出事咋办。自己受伤倒是好说,再不济我还有保险呢。摔倒学生就不一样了,一场校园事故,还得赔钱,还有我的声誉,我已经脑补了被学生家长围攻的画面,想想就头大。
我命令他自己戴着,然而H同学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竟然轻描淡写地来了句:“你戴着吧。”
要不是顾着安全驾驶,我高低得教训他两句,到底谁是老师,谁是学生啊。
风从前边吹过来,凉爽扑面,然而后背却暖烘烘的。尽管中间还隔着距离,但H同学胸膛的体温似乎传到我背后。我从反光镜里瞟到他坐得很靠后,两手放在自己的大腿上,只有膝盖处无可避免地碰到我,那副绷紧身子的拘谨状态,和说话的语气截然不同。难怪电视剧里那些骑机车带美女的小混混,喜欢突然加速飙车,让美女惊慌失措地贴着自己。搁我我也想看帅哥惊恐的样子,但我这么道德的人也就是想想了。
车开到大马路上的公交站,站台上一个人影都没有,下一班车不知道啥时候才来。我只能好人做到底,干脆再往前开了两公里,把他送到出租车上。
可能是我雪中送炭的行为感动了H同学,他第一次用有温度的语气和我道谢。
去花鸟市场的一路上,我都在心里乐滋滋。看吧,小孩子而已,很好拿捏的。电视里不都是这么演的吗,年轻教师用爱心和耐心让自闭学生打开心扉,爱上学习。
然而他回校后,我连续三次在没交作业的名单上看到他的名字,不光如此,他上课又恢复了以往的低沉。
很好,成功吸引了我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