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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真好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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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睡醒,岳彩尧已经不在了。茶几上留了字条,说他去了画像馆,叫连横自便。
他的字没什么体,随着性子把所有的竖都写成了半圆,方框画成圈,虽然丑,倒是自成一格,叫别人模仿都模仿不来。
连横从昨天晚上就发现,屋里几乎每个角落都是满的,东西也不归类,就那么乱七八糟地往那一堆,没有一点条理。岳彩尧日常用的东西至少都是双份的,拿剪子来说,一把在玄关,一把在阳台,一把在厕所,还有一把在茶几上,被一摞画压着,大概只有这样,他想用什么东西的时候才找得出来。连横叹了口气,觉得岳彩尧想独居这个念头实在是很费钱。
洗刷完,他把剩下那只鸡蛋煮着吃掉以后,开始帮岳彩尧整理东西。
岳彩尧的日常用品和穿衣风格反差很大。虽然也讲究,但并不花哨,床品都是粗布的,其他东西也大多是素色。
洗了衣服,简单把东西规整了一下就到了中午。
舍友商震打来电话,“在哪呢?”
商震和他导师一样,浑身上下都是莫名其妙的优越感。连横和他一个宿舍,关系说不上坏,但彼此谁看谁也不那么顺眼。
连横顶烦他那高人一等的样子。商震导师是副院长,日常就挂着虚伪的假笑,说起话来专挑别人的软肋,又狠又硬。学生向师,商震得了他导师真传,简直是青出于蓝。
在这点上,连横更喜欢他们老赵。老赵是院里最早的一批教授。他家在山区,家里几代都是农民,他是真正凭自己本事考出来的,在那个研究生都稀罕的年月,一路读到博士。
连横碰到商震有点叛逆,他抽了两张湿巾,把茶几擦了一遍,“怎么了?”
“咱们学校承办了个心理学年会。学校通知家在本地的都回来帮帮忙。”
茶几太脏了。连横把湿巾扔进垃圾桶,又抽了两张,开始擦第二遍,“呦,那真是不巧了,我跟同学出来了,这在北戴河呢。”说完,从手机里翻出昨儿群里司捷拍的几张北戴河的风景照,“这边真好啊!就中午热一会儿,早晚倍儿凉快。”
商震还是一板一眼,“如果能缩短行程,尽量还是早回来。这次年会是咱们学校承办的,到时候很多专家到会,论文也好发,是个好机会。”
“机会?”连横笑道,“机会你们用吧,我能机会出个毛线来。”
商震一向看不上连横的吊儿郎当,见他自己都不上进,不想再跟他废话,“你自己考虑吧。话我反正带到了。”
挂了电话,连横冲了个澡,套了件干净T恤,大摇大摆地去画像馆找岳彩尧。他现在不确定要住多久,租金不知道该怎么给,就留了心在其他地方找补。
小街上的店铺都不大,画像馆也就十几平方的样子。四壁挂满了各种人物画像。岳彩尧换了一身纪梵希,坐在小店的玻璃窗下面,仍旧招摇。
连横站在窗外,默默地看了一会儿。他这幅画像用的毛笔,有点类似写意。因为不能打稿,没法修改,他画得很专心,仔细推敲,反复斟酌,才肯下笔。
但只三四笔,女孩的神韵就出来了。
和第一印象不同,连横发现自己对于岳彩尧最初的判断出入很大。他不讨好,不迁就,不合时宜,但是身上有一种韧劲,很软的刚强。
上学期期末,因为忙着准备街舞的晋级赛,实在倒腾不出时间,岳彩尧的追踪、反馈、干预记录都是连横瞎造的。他现在有些愧疚自己基于对他的第一印象胡编乱造了那些乱七八糟的评语,觉得如果哪天岳彩尧不小心看见,自己连解释的脸都没有。
画完画像,岳彩尧把毛笔涮了,挂在笔架上,自己窝进角落的沙发里,拿起倒扣在沙发上的书接着看。
连横推门进去,坐到他旁边,“看什么呢?”那书大概看过好多遍了,翻得很旧,上面做了花花绿绿的旁批。
“人体解剖。我其实更喜欢巴黎美院的人体解剖课,慕课上有,但是我英语不好,听起来太费劲了。”
“你们……没有解剖课吗?”
“有,但是我不想去。”
“为什么?”
岳彩尧想了半天,“我们那地方小,找不到很好的老师,所以我很多习惯都没有养成好。但是这么多年,好多东西都变成了肌肉记忆,一时又改不掉。有一次,专业老师刚给我指正了一个地方,站在旁边看我画,我有点紧张,一下子没过脑,又画错了,他……他扑上来就把我的画撕了。当时墨还没干,弄了他一手。”
“后来你就不喜欢去上课了?”
“会感觉同学们在看我。”
连横揉了揉他的头,“饿了么?”
岳彩尧把书放下,“嗯。”
“上午胃又疼了吗?”
“没有,你昨天的办法很管用。”
连横从裤兜里把药掏出来,“再管用也得连着吃上两天,溃疡不会这么快好。”
岳彩尧把视线移向别处,有点被人关心的不自在,“早上忘了。”
“那咱们中午吃什么?”
岳彩尧看了眼外面的小街。
连横顺着他看过去——菜煎饼牛肉粉丝汤旋转小火锅,还有什么劝君上当上当一回,“这哪能总吃?对身体不好。”他把药又揣进兜里,“中午先在外面对付点,晚上回去做着吃吧。”
岳彩尧没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连横拍了拍他后背,“走吧!”
岳彩尧收拾了东西,把一个电话号码牌挂在门上,落了锁。
连横想了想,“梁记粥铺行吗?”北门的梁记粥铺属于中档菜馆,比较干净,性价比也高,是学生聚会经常选的地方。
“我没去过。”
“那就尝尝!”
“好。”
趁前面有辆自行车,连横不动声色地走到了岳彩尧外侧,“在鹿潭还适应吗?”
岳彩尧想了想,“太热了。”
画像馆离北门不远,十分钟就走到了。连横点了一煲养胃粥,岳彩尧想吃清蒸鲈鱼,两人又要了一盘清炒时蔬。
不知道是不是今天舒服了些,岳彩尧竟然很有食欲。一条鲈鱼他自己就吃了大半条,连横拿不准他平时的饭量,一个劲儿提醒,“胃不舒服就少吃点,想吃咱们明天再来。”
“另外,”连横给他倒了杯热水,把药放旁边,“美院的人体解剖和运动解剖有些重回的地方,跳舞也用得着,我最近左右没什么事,晚上可以陪你一起看巴黎美院的慕课。”他补了一句,“我有商务口译师资格证,试试能不能给你当个同传。”
岳彩尧眼睛瞪得大大的,看了他半晌,有点不敢相信。
连横笑着说,“坐着歇会儿,一会儿好喝药。”
然后,岳彩尧看了连横一眼,眼里盛满了笑意。
打两人第一次照面,岳彩尧就是疏远的,冷漠的。他好像没有快乐,一寸照片上绷着张脸,给人画像的时候绷着张脸,全班都在笑的时候他还是绷着张脸。
这是连横第一次见他笑,好像全世界都暗了,只有他那里点着光,眼波流转间,说不出的美好。
连横心底一疼。
多少年后,他仍然记得他的那一眼。好像长在悬崖上的树,或者在干涸的河床上开的一朵小花。
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