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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奇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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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脸在记忆中总是首先模糊,你能偶尔回忆起他的某个动作、他的声音、他的穿衣打扮、他身上的气味,但却很难在脑海中把五官拼凑出清晰准确的模样。可等到久别重逢的时候,面容却是最能勾起回忆的东西。
等待收银员扫码的空档,宋远注意到旁边排队的男人,总感觉对方很眼熟。
“好久不见。”男人察觉到他的视线,十分惊喜地说。
宋远有些疑惑地看着他,没真的想起来是谁。
“我汪龙啊!”男人报上姓名。
宋远这才恍然大悟,想起了这位高中曾经的班长:“是太久没见了。”
“我倒是经常在报道里听见你的消息。”汪龙乐呵呵地套近乎。
“哪有这么夸张。”
“别谦虚了,你这个大忙人最近怎么回A城了?”汪龙把购物袋放在地上,和宋远说话。
“有一些事情。”其实宋远这次回来是来祭拜自己的父母。
“留多久啊?”
“一个星期吧。”
“这不巧了,我们明天打算聚一聚回高中看看江姐呢,宋总要不要赏这个脸?”汪龙邀请道。
可能是年纪上来容易怀旧,宋远想了下自己也没什么事就答应了。
“什么时候?”
“下午三点,不见不散啊。”
汪龙早就和学校保安打好了招呼,宋远进校门的时候,保安跟以前一样热情。
“江老师,好老师啊,每年来看她的学生是最多的。”保安给宋远指路。
宋远按照汪龙给的位置找到办公室,里面的老同学还真不少,宋远扫了一圈,依稀能从他们或多或少发胖的脸里回忆出当年的样子。
宋远还没和曾经的班主任说上几句话,立马就有老师凑过来说:“真是宋远啊,还以为你吹牛呢。”
“我教出的第一届学生我能记错?”江姐骄傲又得意,已经不是那个刚毕业第一次带班,因为教师节学生送了束花就在讲台上哭得稀里哗啦的人了。
下一个走进办公室的女生,也像宋远一样往办公室里看了一圈,目光落在窗边又收回之后,过来站在了宋远旁边和江姐打招呼,宋远立刻想起了她。
“我记得你入学那会还惯用右手,后来怎么变成左利手了?”看见李莉用左手开门,江姐想起来了这档子事。
“当时我们做了篇英语阅读上面说左撇子比较聪明,后来她就把惯用手改了。”靠在窗边在和汪龙叙旧的男人,突然插了一嘴。
李莉笑笑也没说话。
宋远对李莉印象深刻的主要原因是这个当时坐在他前桌的女生倚马千言,十四行诗写得出神入化,律诗绝句也是信手拈来,作文没少在年级里传阅。
但李莉最开始成为全班第一个准确记住名字的人,是源于一句玩笑。
“我叫李莉,木子李,草字头的莉。”她从临时座位站起来和其他人一样进行着套路化的自我介绍。
话才说了第一句,就被一个本来昏昏欲睡的男生大声打断:“那你的英文名是不是叫Lily ?”
引得全班哄堂大笑。
拜他所赐,在刚开学那会,李莉成了老师点名时的常客。但男生被叫起来回答问题的次数比后来和他同桌的李莉还要多,不学无术成天在课上睡觉都是其次的,纯粹他有个很独特的姓,姓帅,后来宋远也没遇见第二个和他同姓的人。男生的全名叫帅可,大家都一口一个“帅哥”地叫着,帅可也乐在其中。
很巧合的是楼上有个同学叫梅吕,从字面上不难看出是用父母的姓拼在一起的。第一次月考之后因为排名年级第三,名字被传到班上惹人打趣时,帅可不屑一顾,号称自己人如其名,而根据美貌和智慧不可兼得的原则,他武断地认定这位与他名字十分般配的同学长得肯定不咋地。
这个想法截止到帅可吊儿郎当地拿着罐啤酒,在天台上畅想未来的时候结束,完全没被注意到的女生带着学生会的袖章,雄赳赳地走近了。
“同学,学校不准喝酒。”
女生看了一眼帅可脖子上挂着的学生证,利落地在本子登记了班级和姓名,招手示意他把啤酒罐递过来。
向来不可一世的帅可看着女生澄澈的眼睛,愣愣地听从了她的命令。
“还有你们班现在应该在上课吧?”女生眉头一皱,于是帅可罪加一等。
她离开的时候,马尾在空中甩起来扫出优美的弧度,也扫在了帅可的心上。帅可回过神以后,佳人已经走远,他捡起了她不小心掉落的饭卡,看见上面赫然写着“梅吕”两个字。
帅可在座位上讲起这场命中注定的相遇,向宋远感慨道:“我们两简直是绝配啊!”
宋远做着卷子低声应和,李莉在旁边翻了个白眼,提醒帅可八千字的检讨赶紧写。
帅可费劲心思制造的偶遇,只换来了心上人的“同学让一下。”他痛定思痛,决定付出更实际的行动。
“求你了!求你了!”
宋远听着帅可对李莉哀求了一上午。
“你要写情书不会去网上搜一封吗?”李莉很不耐烦。
“这不行,那多没诚意啊。”
“你找我写就有诚意?自己写去。”
“我半天憋不出一个字,不信你看。”
帅可从抽屉里掏出一堆信纸,斜歪歪的字迹带着简陋的涂鸦完全破坏了它们原本精致的模样,他愁眉苦脸地又塞回去了。
李莉拿起手边的草稿纸,仅仅思考了三分钟,几百字的情诗一挥而就。
“这玩意怎么这么酸。”帅可把写好的情书念了一遍,和往常一样欣赏不来同桌的文采。
“不要就还给我。”李莉想要抢回去。
“要要要,回头请你吃饭。”
帅可往旁边躲的动作,把宋远堆在桌子上的书都撞倒了,他扭过头嬉皮笑脸说了句对不起,就兴高采烈地挥舞着情书往楼上跑了。
宋远蹲下去无奈地把书本都捡起来的时候,看见李莉把帅可抽屉里皱巴巴的废稿拿出来,一张张抚平。
“说起来你小子那时候天天追着梅吕,发奋图强要和人家上一个大学,虽然也没多大进步,怎么后来就没动静了?”江姐话头一转。
“其实我去表白了,被拒绝了没好意思说。”帅可有些尴尬,“我还以为我送了这么多情书,她能被感动呢。”
“你也不看看你当时考的那点分数,人家看得上你才怪。”李莉嘲讽道。
“亲同桌啊,现在还不忘打击我。”帅可嘿嘿一笑。
“废话,你当时欠我的饭,攒下来都够救济灾民了。”
过去的记忆扑面而来,有一些事情在宋远脑子里豁然开朗。比如说李莉当初为什么要帮帅可写了两年的情书?总不可能是真的图那几顿遥遥无期的饭。再比如说,政治课代表为什么要在收那场不及格就会被罚抄一百遍答案的考试试卷时,偷偷给当时的体育委员改答案?
时过境迁,答案也早就不重要了。
宋远当年上学的教学楼已经被废弃了很久,江姐领着一行人在校园里回忆青春走到了这里,楼前的杂草疯长,湿漉漉的苔藓从缝隙中透出,成片的闷青色铺在地板上,跟旁边新修的建筑对比起来十分寒碜。江姐解释说学校准备在这个地方修一栋科技楼。
“宋总家大业大,赶紧赞助一下吧。”总有些人话里含酸。
“你刚不是一直说自己提了辆宝马嘛,怂恿宋远干什么?这点钱自己出呗。”宋远还没做出什么反应,李莉直接呛了回去。
汪龙在旁边急忙打圆场,江姐的脸色也变得不高兴,被怼的人碍于面子也不说话了。
李莉和宋远慢慢地走着,落在了队伍的最后面。
“你还是以前一样,总是被人欺负也不知道反击。”李莉突然说。
“我原来是这样子的吗?”宋远其实想不起来自己过去的样子了。
“是啊,所以当时班上有几个男的在私底下天天骂你就知道装好人。”
“是吗?”宋远从不知情。
“他们就是故意孤立你的,真想不通你怎么混成总裁的,我以前一直感觉你总有一天会被别人骗得很惨。”李莉叹气道。
李莉的预感其实也没错,不过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宋远想起了许世德,一个被忽视的问题突然冒了出来——我为什么没有和他复合?
这很奇怪,结合宋远的性格和他对许世德的感情加以分析,完全说不过去,极度地不合逻辑。
走到操场的时候,这个问题还萦绕在宋远的脑子里。
足球场依旧是人满为患,阳光倾洒在草坪上,青春洋溢的学生挥洒着汗水,场外的欢呼声和嘘声此起彼伏。
似曾相识的一幕再次上演,只是那时候宋远的身旁站着另一个人,他感觉到有一些东西像融化的冰层慢慢复苏。学校的广播声响起的时候,记忆像奔涌的河流倾泻而下。
就像很多个俗套故事里的美好结局,在宋远恢复记忆的瞬间,本不应该存在的人从暗处的阴影里走了出来,俊秀的脸庞一如既往,像是一个幻影。
如果抹去一个人存在的方法,就是抹去全世界所有人关于他的记忆。那么反过来只要这个世界上能有一个人记得他,他就不会消失。
这个突然出现的人让大家都愣住了,下一秒所有人如梦初醒。
“这不是文初吗?”江姐率先开口,“你这去英国都多少年了,好不容易看见你一次。”
“还以为你们把我忘了呢?”晏文初就像是没有注意到人群中的宋远。
“你这话说的,年级第一我们哪能忘啊。”帅可打趣道。
“怎么突然回国了?也不和我说一声。”江姐问。
“一时兴起,回来看看而已。”晏文初表现得和正常人别无二致。
“我订好了包间,等下一起吃饭吧。”汪龙提出邀请。
“下次吧,我有点事先走了。”
晏文初和大家一一告别,经过宋远的时候,他像对待其他人一样向宋远挥手,看不出一点特别的东西,就这么走了。
宋远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占据了他的内心,他察觉到一些超出预料的事情正在发生。
“你们两之前感情是好,不过这么多年疏远了也正常,你别多想。”李莉看到宋远糟糕的脸色,出言安慰。
宋远查到当天晚上晏文初就立刻买机票回了英国,连句道别都没有给宋远留下。复活后宋远觉得自己又被困在了谜团里,世界神秘而魔幻,无边无际。
晏文初的一切又重新出现在了这个世界上,宋远甚至能在他任职的博物馆首页搜出他的个人介绍。在听完宋思凡和安知意的回答后,宋远确认晏文初作为系统存在的那些日子在其他人的记忆里完全消失了。
宋远再次守候在晏家家门口,心情比上次来的时候还要茫然而复杂。
“这不是小远吗?这么久没见。”晏夫人又一下子认出了他。
晏文初在旁边给晏夫人拎着菜篮子,对宋远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了。
“老头子,你看谁来了。”一打开家门,晏夫人喜气洋洋地喊。
宋远的心里满是困惑,以至于在门口的台阶上一下子踩歪,晏文初扶住了他。
宋远顺势望去,晏文初松开了手,表情自然地提醒:“你小心点。”
“哟,小远来了。”晏祥和本来戴着眼睛在看报纸,瞧见客人一下子起身了,“文初,还不快去给小远泡杯茶。”
“你要红茶还是绿茶?”晏文初拿出杯子询问坐在沙发上的宋远,话语间满是客套。
宋远真的要发疯了,这些天里他完全搞不清现在的情况,他想把晏文初抓住,得到一切的答案。可晏夫人一直在旁边拉着他说话,晏祥和则去厨房准备晚饭了,他找不到能和晏文初独处的机会,只能配合地回答,同时不可思议地盯着旁边面色平静的晏文初。
饭桌上的气氛和谐而温馨,但宋远格格不入。
“来来来,你以前最爱喝这个汤。”晏夫人把汤碗端过去。
“你多学学人家。”即使远在英国,晏祥和也对宋远的情况有所耳闻。
“学什么?他看起来连台阶都会踩歪的样子。”晏文初顶嘴。
晏文初的态度让宋远产生了强烈的自我怀疑,也许这一切的一切只不过是自己的幻想,也许那个一往情深的人从未存在过。我只是太缺爱了,一厢情愿地虚构出了一个人吗?宋远的心里有了一个荒谬的猜想。
晏文初打开了客厅的投影仪,拆了包黄瓜味的薯片。宋远默不作声地在他旁边坐下了,晏文初毫无反应地按着遥控器,找到了自己想要播放的电影,宋远认出这部电影在高中的时候他们好像看过。
A城一中的惯例是在每个月最后一天的上学日在班级自己组织播放影片。这部既不符合核心价值观,还有点少儿不宜的影片能被放出来,纯粹是负责拷贝的同学喜欢女主的演员,于是仗着江姐请假没人管,才放心大胆地拿出来看。
“你……”电影播放了一大半,宋远终于开口了。
晏文初早就看穿了他的心思,他转过头凝视着宋远,冷酷而残忍地否定了宋远的猜想:“我想你可能误会了,我没有失忆。”
在宋远恍惚的眼神下,晏文初一字一句地说:
“我记得我回去找你却发现你去世了。”
“我记得我为了你选择出卖灵魂在无尽的轮回中穿梭。”
“我记得你复活之后我一直陪在你的身边。”
“我记得你知道真相后有多痛苦和崩溃。”
“我记得四年前我离开的时候以为自己会彻底消亡。”
影片即将播到结尾了,晏文初在宋远的耳边轻声低语,他的声音和电影里播放的那一幕巧合地重叠在了一起:“I remember I loved you,but I can't feel it anymore.(我记得我爱过你,但是我完全感觉不到了。)”
班里的同学针对这部电影的结局展开过激烈的辩论,论题是一个人的感情是否能被控制。
一派认为人的感情是不能被量化的,没有任何存在可以为所欲为地操纵人的感情,所以有那么多的非人类生物去探寻人类的感情,比如说《剪刀手爱德华》。
而另一派坚持唯物主义,从科学的角度出发,既然人的感情不过是大脑激素的分泌,通过药物调节等手段不就可以控制了,并摆出了《哈利波特》里的迷情剂长篇阔论。
两拨人唇枪舌战了好几天,不分上下。
“那魂穿的人呢,如果感情只是生理反应,为什么这么多穿越的人换了身体,他们的感情却依然能跟随灵魂而去?”学习委员作为《步步惊心》的忠实爱好者,提出了全新的论据。
“所以说感情是不能被任何存在所改变的东西。它是高贵的,在这个世界每一个生命个体都因为独有的感情熠熠生辉。”
学习委员成功把论题上升到了新的高度,不愧是后来成了知名律师的女人,于是非操控派大获全胜。
但此时此刻,晏文初对宋远说出的真相将一切都翻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