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毒人》洁白花树

92、我会跟你一起走

　　几个时辰前的夜晚，天深蓝。
　　许行独自走在林间小道上，他的肩头空落落的，因为也没必要再带着那沉甸甸的药箱了。
　　脚底下是松软的落叶，踩上去有点点脆响。
　　以后就不能再听到这声音了，也不能再呼吸到这林间的空气了，更没法看见这深蓝的天，感受这微凉的风。
　　他知道有人在唤，一直在唤他，唤他回家。

　　“许行！”
　　许行猛然回头，看见贺单文站在树下，他神情轻松，好似站在阳光之下。
　　“贺单文，你怎么来了？”许行看着贺单文跑了过来，他那飞扬起来的黑发有些飘逸，他身上带着淡淡的香。
　　许行迟疑道，“你，刚洗完澡？”
　　“对啊，我身上香吗？”贺单文冲他一笑。
　　许行点了点头。

　　在这宽阔又寂静的林中，只有树叶在沙沙作响。
　　贺单文朝许行伸出手，许行没明白，他问，“你怎么找到这儿的？怎么找到我的？”
　　“如果我说。”贺单文牵住他垂在身侧的左手，“我是梦见的，你相信吗？”
　　“不相信。”许行摇头，“你为何而来？”
　　“我送送你也不行？”贺单文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我陪你。”
　　“不用。”许行低下头去，他要走，被贺单文拽住，他回头，冷淡的表情有些松动，眼中的清泉似乎快漫了出来，“贺单文，你走吧。”
　　“不。”贺单文拉着他慢慢地往前走，一边走一边问，“许行，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是小毒人的？”
　　许行沉默不语，他闭了闭眼，耳边的风在告诉他他究竟有多孤寂。

　　“许行？”贺单文用手指挠了挠他的掌心，“告诉我。”
　　“一开始。”许行说，他忍住突如其来的情绪，跟随在贺单文身边，慢慢朝前走着。

　　贺单文笑了声，“你竟一开始就知道，那是种什么感觉？”
　　“没什么特别的感觉。”许行说，“就只是觉得生命很短暂。”
　　“有不少人，也生命短暂，你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吗？”贺单文回眸，“娘因为要生了，才没能继续打我，后来，她的孩子刚出生，就离开了她。”

　　他的眼睛好亮，像夜空中的星星。
　　“有缘无份吧。”许行看着他，“有缘无份。”
　　贺单文点了点头，往前走了好几步之后，他后知后觉地问许行，“你是在说我们吗？”
　　“没有。”许行无奈一笑，“但也算。”
　　“你没有喜欢过谁吗？”
　　“没有。”
　　“没有吗？”
　　“有。”许行张开手指，重与贺单文十指相扣。

　　贺单文笑道，“怎么不赶我走了呢？”
　　“贺单文，你今天话格外少。”许行说，“我竟然还有点不习惯，现在想来，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话少的？”
　　“嗯。”贺单文想了想，“大概是我后来杀鸡的时候吧。”
　　“杀鸡？”许行问，“为何？”
　　“没什么特别的。”贺单文笑了笑，“可能我长大了。”
　　许行瞥他一眼，“古怪。”

　　在这清凉的山泉边，有人已等候他们多时。
　　泉边出现了两个身影，如果是白日里，晴天，这儿该是多美的一副画面，可惜夜只会越来越深，这儿也只会越来越寒冷。

　　他看着那两人似乎是在告别，他隐没在暗处，不发出一点响动。

　　贺单文抱住许行，许行并没有回抱他。
　　“你为何不抱我？”
　　许行答非所问，“贺单文，你快走吧，她在催我了。”
　　“你如何感受到的？”贺单文看着他。
　　“这里。”许行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左胸口。
　　贺单文失笑道，“你这算得上是迷信吗？”
　　“你不是巫师吗？”许行笑着说，“你该相信我。”
　　贺单文点点头，“那你去吧。”
　　“好。”许行心中酸涩，他走近山泉，看着水面，水面上泛着雾气，也被月色照出了细碎的光芒来。
　　“会很冷吗？”贺单文来到他身边。
　　“不知道。”许行心中生出恐惧来，这恐惧来自于未知。
　　“你害怕吗？”
　　许行摇摇头，“但我该回去了。”
　　“你也可以选择留下。”
　　“如果是你，你会选择留下吗？”
　　“如果是我，我会跟你一起走。”
　　“你不是怕死吗？”
　　“是啊。”贺单文笑，眼尾处被星光点缀着。
　　许行跟着他笑了，“贺单文，你看天空，今晚的星星很亮。”

　　贺单文抬头时，许行跳入了水中。
　　“是很亮啊。”贺单文回过头来，噗嗤一笑，“许行，你就这么着急？”
　　接着，他也跃入了水中。

　　那暗处观察他们的人将眉头紧锁。

　　泉中，水十分温暖，许行捂着嘴回过头来，他口齿不清地说，“贺单文，你怎么跳下来了，你快出去！”
　　贺单文笑着朝许行游了过来，他伸开双臂，做出要拥抱许行的姿势。
　　许行去推他的手，被他反握住了，他说，“我不是说了吗？我也不会选择留下，我会跟你一起走。”

　　脚底的泉水形成一个很大的漩涡，许行看见贺单文竟也在被吸入这个漩涡中，他紧握住贺单文的手，“你何必，你还能再多留几天。”
　　“我何必？我何必再多留几天？”贺单文抱住许行，瘦弱的许行在他怀里默默哭泣。

　　“贺单文。”
　　许行抱住他，他一手握在许行的腰际，弓起身子吻上许行的唇。

　　紧接着，泉水变为了雾白色，无形的力量在把这两人往下拖，许行仰起头来，两人双手紧握，加深这最后一吻。
　　片刻后，沸腾的水转为寂静，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泉水静默地流动，时不时发出叮咚的声响。

　　藏在暗处的人在此刻现身，他一身白衣，背光站着，腰间的弯刀泛着锋利的银光。
　　水面缓缓飘着一个什么东西，他蹲下身来，瞧了会儿，借着月色辨认出那是一块白色的圆形布块，似乎是。
　　“许行的眼罩。”他俯身，伸手，那布块跟他心有灵犀似的，飘到了他手边来。

　　泉水是温热的，他笑了声，捡起眼罩，捏干多余的水分后，他朝着林间的小道走去。
　　走了没多久，对面来了个人，他停下，看着那人，那人靠着树干，歪了歪脑袋。
　　他吸一口空气，嗤笑一声，“醉鬼。”
　　“白柘。”岚若山站直了身子，冲他说，“把你手里的东西，给我。”
　　“你舍不得？”
　　“不是。”
　　“那是为什么？”
　　“旧相识。”岚若山走到他跟前，朝他伸出了手。
　　白柘将湿漉漉的布块放在他手心，他握拳，收回了手，“你来做什么？”

　　白柘轻笑一声，他擦过岚若山的肩，往前走着，“你没看出今晚的不寻常么？”
　　岚若山将眼罩收入怀中，跟上了白柘的脚步，“这小毒人，并不是靠抓的。”
　　“你不会是想退出吧？”白柘拍了拍岚若山的肩，“年轻人，你以为这将是结束？其实这才是开始，我们成立容侠一组，并不完全是为了抓捕毒人，还要行走江湖，逞凶除恶，保卫平安，实现理想，并发扬这个‘容’字。”
　　岚若山看了他一眼，他嘲笑道，“我跟你说这些也没用，醉鬼一个。”

　　说完这话，白柘飞跃上了树，林间回荡着那句“醉鬼再见。”
　　他消失不见后，岚若山“呵呵”了两声，接着他也跃上了树，要是像刚才那样慢慢走的话，得什么时候才能到源州啊，他还得去镇守街道呢。

　　又过半月，天气渐渐寒冷，源州暂无异象，大家都说，源州已没有毒人了。
　　东楼，陈无妄的茶室内，叶汐将目光从识器上移开，“陈教主，你方才说什么？”
　　“我说它已暂时入眠。”陈无妄一边泡茶一边说，“咱们还剩下一些时间。”
　　叶汐偏了偏头，“什么意思呢？难道陈教主不希望尽快将所有小毒人都。”说话到一半，叶汐觉得自己的用词有些不妥，她闭上嘴，走到陈无妄身边。
　　“坐。”陈无妄冲她笑了笑，“大冷天的，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好。”叶汐坐在他对面，笑道，“多谢陈教主亲自为我泡茶。”
　　“对了。”陈无妄看着她，问，“我跟你说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叶汐愣了愣，羞意从心底慢慢爬了上来，她耳朵悄悄地红了，“陈无妄，我觉得我还是跟弟子们一起，住在回廊堂比较好。”
　　“哦。”陈无妄淡着表情，抿了口茶。

　　叶汐问，“你不开心了？”
　　“没有啊。”陈无妄说，“既然你不愿意，那就等你愿意了再说吧。”
　　“那我跟陈教主说的事呢？”
　　“什么事？”
　　“你忘记了？”
　　“没有。”陈无妄放下杯子，正色道，“你为何又要见辰远清？”
　　听到他这么问，叶汐真的很想拆穿他，但看着他板正的脸，叶汐还是笑了，“因为我有事要跟辰远清商量。”
　　“什么事？”陈无妄的语气变得期待起来。
　　“等过几日，我见了辰远清之后再考虑要不要跟陈教主说吧。”
　　陈无妄迟疑地点了点头，他的手指握在杯沿处，食指一下一下地敲着，既然叶汐要跟辰远清见面，那么要不要告诉叶汐呢？
　　叶汐喝茶，同时观察着陈无妄脸上的表情，他却低下头去，眉头紧锁了起来。
　　“陈教主，你在想什么？”
　　“我。”陈无妄抬眼，耳边骤然响起大右的声音。

　　“陈教主，属下只是提醒您，齐教主应该快到啦！”

　　叶汐低头一笑，“大右的声音是挺大的，今日我也算见识到了。”
　　她放下杯子，起身，陈无妄的目光跟随着她，“去哪儿？”
　　“齐教主来了，弟子便先告退了。”
　　“也好。”陈无妄站起身来，跟在她后边，慢慢地走了几步。

　　“陈教主跟着我做什么？”叶汐侧目。
　　陈无妄将叶汐拉过来，俯身，亲住她柔软的唇。
　　叶汐回吻他，略显笨拙的动作令他笑了，“叶汐，有长进的。”
　　“陈教主，你没想过一件事吗？”
　　“什么呢？”陈无妄用拇指抚过她的眉尾。
　　叶汐笑道，“陈教主忘了我还有一个情郎了吗？”
　　“叶汐，可你不是跟我在一起了吗？”陈无妄自然知道她有个情郎，并且还知道那个情郎是谁，事到如今，他也想着要不要告诉叶汐这件事，但他当初是因为无聊，才造了个辰远清的身份出来，若是告诉叶汐的话，叶汐会不会怪他呢。
　　还有，自己还能陪叶汐走多久呢。

　　“陈教主？”叶汐笑问，“你方才是在出神吗？”
　　陈无妄摇摇头，叶汐继续问，“陈教主就不怕我同时跟你们两个在一起吗？陈教主就不吃醋吗？”

　　陈无妄被叶汐问得有些哑然，他要怎么说呢，说不吃醋的话，按常理来说，确实是会吃醋的，但要是说吃醋的话，难道他还会吃自己的醋不成？
　　“这。”

　　“陈教主！齐教主马上到啦！”门外的大右及时地帮他解了围，他连忙应了声。

　　“叶汐。”他握住叶汐的手，看向叶汐的侧脸，她那如月一般，小巧皎洁的脸，“我送送你。”

　　送完叶汐后，陈无妄回到茶室。
　　他看见齐浩背对他而坐，齐浩的背影憔悴了不少。
　　“舅舅，都生病了，为何还亲自来我这儿？”

　　齐浩侧首，额上白发几根，眼神也变得苍老，“无碍，无妄，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倒是你，我还没能帮你寻个好亲事。”
　　“我们陈家。”陈无妄在他对面坐下，“何时有过好亲事？”
　　“但父辈的话，还是不能忘的。”
　　“那舅舅为何忘不了？”顿了顿，陈无妄垂下了眼，“舅舅的事，我都知道了。”

　　“什么？”
　　“舅舅取毒人的血来炼丹一事。”
　　齐浩的手抖了起来，茶水也跟着洒在了他深色的衣衫上，“无妄你。”

　　他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陈无妄怜惜地看了他一眼，“我早该想到，舅舅为何不娶妻，舅舅已然不年轻了，不该再如此，如此伤害自己的身体。”
　　齐浩放下杯子，垂头，叹了口气。

　　“那泉中，毒妈妈的栖息地，一般人无法进入，除了小毒人，可舅舅却频繁地进出。”陈无妄问，“即使舅舅将她救活，可舅舅的身子，究竟还能撑到几时？”
　　“无妄。”齐浩抬手，“别说了。”
　　陈无妄舒了口气，他喝茶时，齐浩慢慢地起身，原本挺直的背驼了下来，他说，“无妄，我走了，你的事，我也没有精力再管。”
　　“舅舅慢走，无妄过几日再去看舅舅。”

　　陈无妄看向窗外，枯黄的落叶随着风起舞，飞得漫天都是。
　　他来到窗前，往下看，看见树下的叶汐，叶汐伸出手来，稳当当地接住了一片黄叶。
　　两人相视，叶汐冲他甜甜一笑，眼睛亮亮的，小巧的少女似在他心上灵动地跳着舞，他便也忍不住跟着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