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尝一口甜》绛音

3、三分甜

　　这话听得温予柠更为忐忑，她走到床沿边坐下来，满眼不安地看向林遣。

　　小男孩的脸被烧得红红的，呼吸也很急促，果然是没精神的样子。
　　温予柠内疚极了，隔着被子，她探出一只小手来轻轻地顺着他的背部抚摸，动作温柔得好似在给狗狗顺毛。

　　也不知道这样有没有效果，但总要试一试。
　　温予柠又轻声为他祈祷：“哥哥，你要快点好起来呀。”

　　仿佛是听见了她的这句话，被子里的小男孩身体动了动，忽然胳膊一伸，将她的另一只手紧紧地攥住了。
　　手心比自己的略大一点儿，还带着微潮的汗意。
　　恍惚间，好像还听见他叫了声妈妈。

　　温予柠有点惊奇，用气声说：“妈妈，哥哥在拽我的手。”
　　“哥哥肯定是在做梦呢。”宋云芝笑，“哥哥的妈妈工作很忙，所以都没什么时间陪着他，他估计很想妈妈吧。”

　　“那哥哥的爸爸呢？也不能陪着他吗？”
　　看着温予柠清亮的眼睛，宋云芝忽然不知道要怎样解释死亡这件事。

　　她叹口气，而后轻轻摸了摸温予柠的脑袋，用尽量委婉的说法告诉她：“哥哥的爸爸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
　　宋云芝轻声：“就是去了另一个世界，不能联系，也再也见不到了。”

　　温予柠垂眸，看着林遣紧皱的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她的爸爸远在省城，一年难得见上几面，不过他们每周都会打好几通电话给彼此。
　　如果遇到爸爸工作忙，很长时间联系不上的话，她也会感到很难过。
　　可如果是永远都不能联系呢？
　　温予柠不敢想象发生这样的事。

　　小哥哥总是自己一个人，一定很孤单吧。
　　那至少接下来的三十天里，她可以多陪陪他。

　　这么想着，温予柠用小手认真地拍着林遣的背，嘴里情不不禁地哼唱了起来。
　　没有歌词，零碎的音调凑出一支摇篮曲，像是人生最初有关母亲的记忆，干净动人。

　　宋云芝露出个欣慰的表情，她伸手帮林遣掖好被角，静静从房间退了出去。

　　温暖的被窝之下，男孩儿急促的呼吸被一点点地熨平，陷入沉睡。

　　-

　　这个不算太平的夜晚很快过去，第二天一早，林遣的高烧退去一些，迷迷糊糊地从床上睁开了眼。

　　呼，原来没有死。
　　昨天晚上的时候，他好像在梦里听见了天使在唱歌，还以为自己是要去天堂了呢。

　　一颗心总算安下来，林遣伸了个懒腰，正打算从床上坐起来，冷不防就一脚踹到了什么东西上。

　　定睛一看，小床的角落里，居然歪歪斜斜地躺着一个人。
　　长发披散，状似女鬼，一瞬间将他从天堂拽至地狱。

　　林遣被吓得猛地往后缩了一下。

　　这张床上挤两个人实在勉强，旁边一有动静，温予柠便也被惊醒了。
　　“唔......”她略带困意地打了个哈欠，揉着雾蒙蒙的眼睛，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昨天晚上，她好像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因为当时哥哥一直把她拽着不撒手，妈妈才把她抱到了床上睡。

　　半大点的孩子，在大人们的眼里看来，还没有那么明确的性别界限。

　　见是林遣醒了，温予柠颇有些惊喜地凑了过去，眼睛亮起来：“林遣哥哥，你好些了吗？”

　　林遣尚还惊魂未定，拉了拉小被子把脸盖住半边，依然维持着警惕的姿势。
　　他反问温予柠：“你怎么在这里？”

　　还没有彻底退烧，他的声音很虚弱，嗓音也哑，反倒显现出几分不同往日乖巧来。

　　温予柠弯唇，两颗瞳仁像是晶莹剔透的葡萄冻：“林遣哥哥，是你昨天拉着我的手呀，你还有印象吗？”
　　那时候他的意识并不清楚，温予柠也不确定他有没有睡着。

　　林遣狐疑地盯着她，脑海中断断续续浮现出一些片段。

　　他记得昨天似乎有人在哄他睡觉，以为是妈妈来了，他就下意识抓住了她的手。
　　难道，那其实是温予柠的手？
　　他还拽了人家小姑娘一晚上？

　　林遣呆呆地低下头，将目光移到她的掌心处。
　　温予柠皮肤嫩，被压了一晚上的小手到现在还留着浅印子，甚至都有些肿了。

　　林遣的脸颊一阵发烫。
　　“你......疼吗？”林遣的态度明显软下来，他不擅长关心人，说一句话都要磕磕绊绊，羞赧地红了脸。

　　可这一点不同昨日的变化，却极大地鼓舞了温予柠。
　　她摇摇头：“林遣哥哥，那你有觉得有好一点儿吗？”

　　他微不可察地嗯了一声。
　　于是温予柠又鼓起勇气：“那我们，还能不能做朋友呀？”

　　生怕他还对昨天的事介意，温予柠扬起脸，问得小心又认真。
　　一字一顿，语气慎重地好像在对待什么无比重要的事情。

　　林遣对上她的眼睛，忽然愣了半晌。

　　他本来就没什么朋友，也鲜少听见这样的问话。

　　母亲带着他出席各种宴席或聚会的时候，大人们在一旁谈生意，他就会被强制性地推出去，和别人家的孩子搞好关系，因此他烦透了这种别有目的社交。

　　可温予柠说要和他交朋友时，身上却有种清可见底的真诚。
　　是他从没有见过的真诚。

　　反应过来后，林遣嘴唇翕动，极小声地应了一句：“我没说不行。”

　　五个字轻轻地飘进她耳朵里。
　　温予柠的脸上随即绽放出大大地笑容，明晃晃的，酒窝更是藏不住的耀眼。

　　她拍着手心从床上蹦下来，欢快地奔向外面找宋云芝，喊声迅速响彻整个小院：“妈妈，妈妈，哥哥答应跟我做朋友啦！”

　　玻璃窗被擦得明亮，映出她在风中飞舞的两条马尾辫，细细的红色头绳几乎都约束不住它们的曳动。

　　有这么值得高兴吗？
　　林遣不懂，却在她的笑声中跟着不自觉舒展了眉眼。

　　-

　　在家歇了小三天，林遣小朋友身体逐渐好全了，而悠闲的八月假期也即将进入尾声。
　　这段时间里，其实他仍旧不能太好的适应这里的环境，但也许是因为生病的原因，多数也就只是口头抱怨几句，总算没再像一开始那样闹脾气出走了。

　　到了九月，林遣会按照节目组的安排前往春风小学，和镇上的孩子们一起上课。

　　疯玩了这么久，眼看着就要开学了，大家都不愿意浪费剩下的一分一秒，温予柠老早就和邻居家的梁昊兄妹约好了，要在最后一天的时候一起去捉虫玩儿。

　　午休过后，梁昊和梁依依来敲门，两个孩子在外面拖长着音喊她的名字：“温予柠——”
　　“马上就来啦。”
　　温予柠坐在小板凳上系鞋带，一抬起头，就看见林遣正站在门背后盯着自己看。

　　这几天下午，她都是陪着林遣一起玩的，但今天她提前告诉林遣了会出门一趟。

　　她眨巴了两下眼睛，之后大约是察觉到了什么，歪着脑袋问他：“林遣哥哥，你要和我们一起去吗？”

　　林遣本来就有些怕虫，他嫌弃地摇摇头，把视线错开：“不去，我要自己打游戏。”

　　出门前林遣很有先见之明，带足了玩具在行李箱里，这几天卧床休息，他都是摸着自己的PSP打发时间。

　　见他不乐意，温予柠自然也不能勉强，她换好鞋起身，到门口和两人汇合，经过房间时顺道与林遣告别。

　　“林遣哥哥，那我走啦。”
　　林遣姿势闲散地坐在转椅上，手里捏着游戏机，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他没有发出声音，然而嘴唇动了动，似乎欲言又止。

　　四目相接，从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温予柠不知怎么读出了挽留之意。

　　尽管林遣很快就埋下头，重新摁着方向键，操控着屏幕里的小人儿横冲直撞，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到底还是孩子，他并不能太好掩饰自己的情绪。
　　比如此刻，他眼瞧着和朋友走掉的温予柠，多少会觉得有些落寞。
　　可碍于面子，他也没法直白说出让她留下来陪自己的话。

　　温予柠想，他可能也是很希望和他们一起玩的，只不过是不好意思开口。

　　她跑到门口，试探着询问两人的意见：“梁昊，依依，我们能改天再去出去玩儿吗，今天我们就陪林遣哥哥玩游戏好不好？”

　　梁家兄妹就住在隔壁，算是和温予柠从小玩到大的发小，是以温予柠和他们说起话来也没有多绕圈子。

　　她把林遣的情况简单告诉了两人一遍。
　　身为女孩子的梁依依更能共情，闻言一下便心软地改变了主意，帮着温予柠一起说服梁昊。

　　“也不是不行，但是他后面那些......”梁昊头一次看见乌泱泱的一堆人和机器，心里难免发怵。

　　“没关系的，那些叔叔阿姨只会呆在角落里，不会打扰我们的。”

　　梁昊仍有些犹豫。
　　侧过头，他对上温予柠明亮的一双眼睛，小姑娘正用期待的眼神瞧着她，双手合十，嗓音甜糯地祈求：“梁昊哥哥，拜托了。”

　　温予柠很少求自己什么，这下梁昊被她看得晕晕乎乎，又灌了一耳朵蜜，好半天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好吧。”
　　语气勉强，不过内心却是很高兴。

　　其实玩的内容在梁昊看来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和谁在一起玩儿，本来先前他提议出去也只是想找个机会邀请温予柠而已。
　　在那个初初有了审美认知的年纪里，性格与模样都可爱的温予柠无疑是他最喜欢的玩伴，所以他自然乐意多照顾她一些。

　　温予柠高兴极了，连说了几遍谢，然后飞奔进房间里去叫人。

　　今天是阴天，没有太阳，气温不算太高。
　　几个小朋友合力把椅子搬到小院里，围坐成一团。

　　得知不用再一个人待上一下午，林遣肉眼可见地心情好了很多，他兴致勃勃跟大家介绍着自己的PSP，并且打开游戏演示操作。
　　“按这个方向键可以往前，然后配合这边可以发招式......”

　　他玩的是一款很火的格斗游戏，在当时几乎是每个街机店的必备。

　　示范了两局，林遣难得大方地把自己的宝贝交到下一个人手上，让大家轮流玩。

　　在这个过程当中，梁昊逐渐发现选择打游戏是个无比错误的决定。

　　温予柠和梁依依显然兴趣不大，打完一盘以后都选择了旁观，倒是他输了好几次后越发玩上了头。
　　而在这场属于男孩的无声战役里，林遣成为百分百占据优势的那一个。

　　他几乎每把都能获胜。

　　温予柠捧着脑袋凑得很近，看向林遣的目光也带了些崇拜的意思，笑容灿烂极了：“林遣哥哥，你好厉害呀。”

　　她鹅黄色的裙摆被风扬到他的膝盖上，两个人脸挨着脸，又因为都生得精致又可爱，不知怎么就看着格外般配。

　　普通的夸奖在梁昊听来瞬间变了味。
　　他见状搓了搓鼻子，极不服气地嘟着嘴，接过游戏机：“再来一局。”

　　这一回，梁昊在胜负欲的支配下彻底没了耐心，手指在按键上毫无章法地乱摁一气。

　　林遣看着他的暴力操作，脸的瞬间黑了下来：“喂，你别瞎按啊！”
　　战局焦灼，梁昊无法顾及身边的喊话，应付地喊了句我知道，然而手上却是一点没停。

　　清脆的按键声刮得林遣耳膜生疼。
　　林遣不悦地皱起眉。

　　再这么摁下去肯定得坏了。

　　自己的宝贝游戏机被人这样对待，林遣无论如何也忍不下去，没等梁昊玩到最后，他已经伸手打算去把它夺回来。

　　“松手，不借你玩了。”
　　这一下吼得梁昊一个大招没放出来，他更烦了几分，将机子握得死紧。

　　“马上，马上就结束了！”
　　林遣不依：“你松手！”
　　就在他们拉扯的过程中，游戏机脱手，直接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林遣吓得心脏快蹦出来，眼疾手快地伸手去捞。

　　几乎就是在落地的前一秒，他抓住了机器的边缘，叫它惊险地与被摔碎的命运擦肩而过。
　　PSP的屏幕闪烁两下，停在了游戏显示失败的界面。

　　没出大事。

　　可这仍激怒了林遣。
　　他转头，望向梁昊的眼神里明显带着丝火气。

　　“你干吗不松手啊。”
　　“怎，怎么了，我又不是故意的。”梁昊有点心虚，磕磕巴巴地接了句，“对不起还不行吗。”

　　林遣没搭理。

　　温予柠见两人僵持，想上前去看看情况，然而他护着游戏机，抗拒地向旁边退了一大步。
　　表情气鼓鼓的，像只膨胀带刺的河豚。

　　不过看起来，他应该也不会再允许他们再碰游戏机了。

　　“算了，不玩儿了，没意思。”梁昊切了声，倒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随即变了主意说：“予柠，我们还是去外面玩儿吧。”

　　毕竟这是在很早之前就说好的事情，温予柠也不想随便违约。

　　她为难地看了眼蹲在地上生闷气的林遣，想着他已经拒绝了自己的邀请，只好嗓音轻软地哄：“林遣哥哥，等会儿下午回来你再教教我，我们一起玩这个游戏，好吗？”
　　林遣咬着唇瓣，低头摆弄自己的机器，不轻不重地“噢”了一声。

　　听上去混不在意。

　　温予柠在心里叹了口气。
　　经过这几天的相处，她也知道了林遣倔得要命，在脾气上来的时候一贯听不进劝，谁拿他也没有办法。

　　梁昊在旁边催得紧。

　　温予柠和大家一块走了，他们聊着天，嬉闹声从门口渐远。
　　小院儿里重新静下来。

　　草坪被风吹出清晰的簌簌声响。
　　林遣对着屏幕，心里也跟着被搅得乱糟糟的。

　　他忽然有些拿不准，自己对温予柠的朋友是不是过分了一些。
　　她会因为这件事就不理自己了吗？毕竟，他们看起来才更加要好。

　　游戏界面被他切入又切出，换了好几次，然而却没都有什么玩下去的欲望。

　　周遭太过安静了。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已经习惯了身边有个伙伴叽叽喳喳，哪怕只是在获胜的时候及时送上几句夸奖。

　　以往他在家一个人打游戏的时候，也会觉得这么孤单的吗。

　　林遣抬起头，扫了一眼空荡荡的门口，脸上写满着失落。
　　而后他收回PSP，垂着脑袋沉默地回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