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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40 静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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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琢言和黄真再次抵达K市长平县某村的时候,恰逢刚晴了没几日的天再度作妖,细雪碴子跟揉碎了的棉花糖絮似的,飘得格外肆意欢脱。
南方的雪在黄真这种在北欧混过的留学生眼里成不了什么大气候,她下了车,摊开手抓一把雪,除了一手冰凉什么屁玩意儿都没握住,“啧啧”两声锁了车门,趿着鞋,慢慢跟上前头的申琢言。
那双活宝鞋不知道又是那个奢侈品牌的神仙产品,前头有毛后面没跟,底硬得活像块铁板,踩在积了薄雪的地上还能啪啪作响,俨然一个神经病一边走路一边跳舞打拍子。
申组长忍了一会儿,没忍住,回头看了眼黄大小姐光裸的脚踝,由内而外地打了个寒颤,跑到路边超市买了双羊毛袜,硬是强迫大小姐给穿上了。
于是黄真穿着双毛绒绒黑白相间还小了一号的长筒袜,晃荡着花夹克红围巾,焉焉地和申组长并肩走,一边走,一边没精打采地问:“快元旦了,好不容易放个假,我们这是在折腾个什么劲儿?这也不是当初季成杰那个村子啊?”
“嗯,有几公里远。”申琢言说,“我来找点东西。”
村子并不太大,两个人四条腿走破天也走不出什么别的新意——偏偏申队长今天似乎就是特别执着,绕着村里不多的几条大路,陀螺似的转悠。
黄大小姐平时其实脾气并不大好,不过统共就这么一个从小作伴长大、至此还没彻底翻脸的朋友同学兼同事,故而容忍度高到爆表,气不多吭一声,老老实实在后面跟着绕圈儿。
绕到第八圈的时候她也发现了:申组长看似在瞎逛,其实每一次走的路线都有些细微的偏差,有的时候忽然会在一棵大树下转弯,有的时候又走着走着就走到不显眼的岔道上去了。
但无论怎么走,最终都能回到主干道上来。
黄真摸了摸鼻子,轻声道:“我怎么觉得你对这里很熟悉?”
申琢言:“嗯。”
她说着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停了下来,指着前面一排红砖瓦房:“这里以前有一家砖厂,90年代第一批农村人富起来,都要盖房子。县城里的砖厂太远,运输费也贵,这里就有人开了家黑砖厂,自己烧砖,窑墙外头蒙了厚厚一层黑油,老远就能闻到味,小孩都管它叫’黑风洞’——后来卖出去的砖出了事,有房子塌了,还死了人,县里就派人来,推平了造学校。”
“这一片以前是荒地,刚解放的时候做实验地,新型农药撒下去,地里就什么都种不出来了,农村狗多,这一块儿后来就聚集了很多野狗,家狗也有,一到晚上,成群吠个不停,很吵。”
黄真听得一愣一愣,过了一会儿,才道:“你怎么连这些都知道?”
申琢言笑了笑,没说话。
空地上现在已经围起了墙,几栋漂亮的联排公寓立在那儿,申琢言带着黄真从围墙外绕过去。
然后,她忽然停下了脚步。
就在别墅的后面,紧靠着有座小木屋,非常小,很像有钱人家在花园里给狗搭的那种,上面刷着颜色鲜亮的油漆。
“啊。”申琢言道,“在这里呢。”
她说着径直朝那木屋走去。
黄真有些摸不着头脑,茫然地跟在后面。
没有锁,门吱哑一声被推开,空气里有一种霉味,显然已长时间没有人来过。屋子里家具陈设一应全无,只靠墙堆了些杂物,乱七八糟什么都有,黄真瞄了几眼,看到一把没柄的锄头,几个小孩玩的玻璃弹珠,居然还有个破了的尿壶。
木屋里没有窗,申琢言在门边摸了摸,按了个开关,头顶上有盏小点灯亮了起来。奶黄色的灯光充斥着整个小屋,黄真跟着走了进来,发现里面居然还挺暖和。
申琢言已经蹲下来,正在地板上摸索着。
地上积着灰,看上去薄薄一层,大概是年代久远,腌臜得十分顽固,外头这么大的风卷进来也不怎么吹得散它——申琢言用手拂了几下,觉得搞不定,黄真从那一堆破烂里翻了把破扫帚出来,无言地递给她。
两个人忙活了好一会儿,才算是把房间中央的一小块地方给清理得稍微能落个脚。
申琢言坐到地上,用手指开始沿着边缝抠地板,抠完一块换一块,最后找到一块松动的,发出“咯嗒”一声闷响。
她抬头,与黄真做了一次短暂的对视,然后重新低头,将那一小块木板撬了起来。
木板下没什么玄机,就是普通的水泥地,申琢言把手伸进去,又摸索了一会儿,才从不知道哪个缝隙里,抠出一样东西来。
外面还是白天,灯光也还算明亮,黄真看清了那东西,是一张叠起来的纸,原来是什么颜色不知道,但现在肯定是屎黄色的。
这张小纸片在申琢言手里只停留了几秒钟,就落到了黄真的手里。
黄真有些不明所以,但凭直觉安静了下来,没多问,直接打开了。
纸很普通,比较厚,里面有红蓝线,像是从质量还不错的作业本或是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上面用圆珠笔写着一行字,字不大,笔迹挺拔、清秀:
我不是秦崎,我是申琢言。
“你写的?”过了好一会儿,黄真才找到自己的声音,“秦崎又是谁?”
“我一直在想,当年那个.......绑架案,要怎么开始给你讲呢?”申琢言没有回答她的话,坐在木屋的地板上,盘着腿,温暖的灯光与雪光相衬,一起盖落在她的肩膀上,使得她一向严肃的语声,显得格外年轻与温和起来。
“不如就从……那个地方开始吧。”
“1993年暑假,当时我还在读高一,放假后的第一天,我在一条小胡同里被人迷晕了,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开往南宁的火车上。”
“带走我的人,身材偏高大,男性,当时应该在三十后半,没什么口音,一直带着口罩。我后来拼命回忆,都记不起他的样子。当时我被打了针,一直到下火车的时候整个人都是瘫软的,说不出话,脑袋发烫、脸发红,看上去就像是高烧。”
“到了南宁,那人弄来一辆车,一路往环江那边开,一直开到自治县的一个小村庄里,当地人大部分都讲毛南话,有几个会讲汉语,但口音很重,我听不大懂。”
“那人带着我,就在毛南的这个小村庄里住了下来,对外大概说我是他女儿,生病了过来休养。在毛南族眼里,估计汉族人长相也都差不多,基本没有人多问什么。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被打了药,昏昏沉沉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压根找不到机会和别人说话。”
黄真沉默了一会儿,有些艰涩地开口:“你尝试过逃走吗?”
“尝试过,不过很难。”申琢言闭上了眼睛,似乎在回忆,“村子没有通电,对外通讯基本靠腿。我当时只有十几岁,没有车根本没法从山里走出去。我有几次尝试趁他出去采购的时候逃走,但很快被抓了回来......’他’没打我,不过饿了我几天。”
黄真垂下了眼睛:“后来呢?”
申琢言似乎是笑了笑:“后来我不跑了,他对我的态度就好了不少,基本不关着了——等到第三个月的时候,他忽然弄来了很多书,开始教课。”
黄真闻言怔了怔:“什么意思?”
申琢言看到他的表情,似乎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教授中学课程,有段时间我有种错觉,这大概根本不是什么绑匪,是我妈高薪雇回来的家庭教师,正在用一种另类的方式强迫我走上正途……”
黄真忍不住:“教得怎么样?”
“烂透了。”申琢言想了想,“有段时间我做梦都做到被一打一课一练砸头。”
黄真:“……他不会一直教这些吧?”
申琢言笑了笑:“没有,后来他发现我学得很快,就开始教一些……比较特别的东西。”
黄真:“比如?”
申琢言想了想:“比如一硝二磺三木炭。”
黄真震惊了:“他教一个小孩做□□?”
申琢言笑了笑:“其实那时候我也已经不小了,哦,我记得他还教过我,怎么一刀扎下去,不扎死人,但恰好能扎成气胸,使人瞬间失去行动能力……”
黄真讷讷道:“这……也太凶残了。这人什么路子?什么目的?”
申琢言摇了摇头,表示无从揣测。
“第二年,他带着我离开了毛南那个村子,我们很少在一个地方停留很久,期间我尝试过给我妈打电话,但都没有人接听,后来我才知道,我妈那段时间心血管功能异常,一直住在医院里。”
黄真皱眉:“我不太明白……他绑架了你——为什么还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带着你四处走?”
申琢言的目光有些游离,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为了,要带我去看一些事情……一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