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曲有误》桃木之

1、山中访故人

　　时值盛夏。虽然山中白日里骄阳似火，但到了夜晚却也有了丝丝凉意。

　　绿陌端着一盘湃好的梅子走了进来。顾乔看了看，百无聊赖道：“绿陌姐姐，今天夜里咱们讲什么？讲我爹怎么在皇帝面前大发脾气，还是怎么在那些山贼面前引经据典侃侃而谈，最后把自己给侃死了？”

　　绿陌笑了起来：“小乔，你再这样贫嘴，小心夫人夜里托梦时和你侃侃而谈。”顾乔捏着一粒梅子，看着桌上一灯如豆，叹了口气：“我娘已经许久没见了。从我那天偷了梅子酒，酩酊大醉之后。”绿陌拔下钗子拨了拨灯芯，也不再说话。

　　顾乔是御史大夫顾梅村之女。顾梅村以能言直谏深得天乾帝信任。当年顾梅村奉皇命前往江南暗中查证吴王私铸兵器一事，却没有想到半路遇上山贼，弄得身首异处不说，带着的一位随从和一个丫鬟也不见了踪影。当时天乾帝震怒，命镇远将军林戍务必在一个月之内找到那位随从并踏平岭山。只可惜踏平岭山容易，找那随从却如大海捞针一般艰难。到天乾帝驾崩，太子继位也没有找到。

　　当年顾梅村大夫遇难一事，也只有顾夫人才了解原委。顾夫人也是一位奇女子。顾夫人是顾大夫的糟糠之妻，平日里从不见外人。京城里各位夫人的赏花宴、游春会上从不见她。开始一次两次，夫人们还说顾夫人大概是个怕见生人的性子。之后便开始流传顾夫人貌似无盐或者胜似无盐再到顾夫人身患某种甚至几种见不得人的重疾，又说怪不得顾大人日日夜夜带着他家那貌比潘安的随从。到最后，传到了天乾帝的耳朵里。天乾帝在一次牡丹宴上不经意提到，顾爱卿，你若是觉得哪朵牡丹深得你意就采了去吧，也好过日日对着狗尾巴草。顾梅村回道，陛下，家中有一绝世名花。天乾帝挑挑眉毛，哦？顾梅村也不加争辩，吩咐小黄门呈上纸笔，画了一幅牡丹图，呈给天乾帝。天乾帝哈哈大笑，道，顾爱卿探得好一朵绝世名花！于是牡丹宴后，众大臣揣测圣意，京中便又传言顾夫人有着沉鱼落雁之貌、闭月羞花之容。顾夫人从不见外人，那是顾大夫太喜欢吃醋。等到顾大夫身死，天乾帝下令林戍查找那位随从。镇远将军才知道当日顾大夫那貌比潘安的随从顾深便是顾家夫人。

　　顾夫人当日从山贼手中逃脱之后，与小丫鬟绿陌一路辗转来到藕塘。不久又发现自己怀有了身孕，于是便在藕塘久居了下来。顾夫人十月怀胎后生得一女，取名为“乔”，取“巧”字谐音。

　　顾乔捏着梅子又叹了口气，说道：“绿陌姐姐，你说娘当初叫我小乔，大概是想着我能长得与江东小乔一样吧。”绿陌扑哧一声乐了出来，说道："小乔，夫人大概就是想着你能长得比藕塘上那座九曲桥清秀就够了。”顾乔她从小就野惯了，下河摸鱼捉虾，上山采果子捉弄猴子。长大后读书，也喜欢挑些游侠传和史书之类的看，至于其他的，全被她扔到火里用来烤鱼吃了。顾夫人也惯她，对着绿陌道；“要是他还在，说不定连沙场上都会陪着她去一回。”绿陌心想，那倒是，当年大人他也就是不愿意让夫人您一个人在家，死活都要您女扮男装跟在他身边。这么肆意妄为的大人，肯定会比夫人您更惯着她。这些年，顾乔在外面野着，浑身晒得黑不溜秋，一点都没有女儿样。顾夫人临终前终于有了些许担心，对绿陌说道：“绿陌，你也算是看着小乔长大的。这些年也耽误了你，小乔这样子，总像只小猴子也不行，若是将来有机缘，你带着她出去吧。这深山野岭的，别把你们都给耽误了。”绿陌哭着答应了下来。这顾乔一天天地长大，绿陌的心事也越来越重。眼见顾乔现在都一十三岁了，还是一个小子样，绿陌也真是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顾乔见绿陌开始发呆，便偷偷扔下手中梅子，往厨房跑去。前年酿的桃花酒这两天刚刚开封，绿陌只许她每三日饮半杯。顾乔是个爱喝酒的，从她十一岁误抢了猴儿酒之后，便每隔几天都要喝那么一点。顾夫人也从不拦她，只觉得喜欢，说她和她父亲真是一模一样，浅酌几杯也是坏不了事的。顾乔刚跑到厨房门口，就听见院门前有轻轻的叩门声。顾乔觉得奇怪，她家在这里从无亲眷也无朋友，那应该就是迷路借宿的游人了。顾乔刚要大叫绿陌，绿陌却已经听见了，便从屋内出来去开了院门。顾乔站在厨房门口，也好奇地往院门口望去。

　　李沐阳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站在院子边的小少年。他有着一双与顾大夫别无二致的桃花眼。听闻他的父皇天乾帝曾在酒至半酣时打趣过顾大夫的桃花眼，“顾卿家这眼可是用来眉目传情的，就哪怕是青白眼，也比卿家平日怒目圆睁有趣味得多了”。绝的是这顾卿家，第二日，上奏折说要告老还乡。天乾帝说，“卿家才过而立之年怎么就老了呢？不准。”第三日，上奏折说家中新丧，按例要守制三年。天乾帝问道：“卿家父母早逝，守谁的制呀？”顾梅村回道，“家中老猫过世，那老猫是亡母心头所爱，在臣心中，那老猫便是臣那早逝的母亲。”天乾帝被噎得无话可说。第四日，又上了一封。天乾帝打开一看，一字皆无。至第五日、第六日。天乾帝终于叹了口气，下旨道：“御史大夫顾梅村，能言直谏，深得朕心，特赐雅号怒目金刚。”

　　李沐阳望着那个小少年，深深一揖到地：“李沐阳见过顾乔，顾公子。”

　　周紫芝当下便愣在当场，他向来微微带笑的脸上出现了一丝错愕。他万万没料到他教导了这么多年的李沐阳竟然一见面便把这真凰认作了假凤。周紫芝上下打量了一番顾乔，浑身黑乎乎的，像被旁人用墨仔仔细细地从头到脚刷了一遍，头发半长不短地披在肩上，黑亮地甚至在月色下泛着点点光。顾乔身上能称之为好颜色的，只有那双桃花眼与身上那件半新不旧的丝袍，偏偏那件袍子还是男子式样。袍子穿在顾乔身上略显宽大，更显得顾乔身形瘦弱。那件袍子怕是顾夫人拿着顾梅村的改的，也怪不得李沐阳一见面就把这个顾乔认作了男孩儿。周紫芝心下黯然，当年他与顾梅村同殿为臣，虽从未深交，但却神交已久，眼见这忠臣良将之后落到如此地步，心中也颇为不忍。既然李沐阳将顾乔认作了男子，他周紫芝也就顺水推舟一把。今日无论如何，也要把顾乔带离这荒山野岭之地。事到如今也只有先把她带出去再作打算了。
　　周紫芝快步上前，对着顾乔和绿陌说道：“我与龙儿奉先皇遗命寻找顾梅村大夫后人。这位小公子便是顾乔顾小公子吧？这位姑娘是绿陌？怎么不见顾夫人？”顾乔看看周紫芝，见他微微含笑又温文有礼，与画像上的父亲有几分相似，不禁暗生了亲近之意，回道：“我娘两年前过世了。我便是顾乔，这是绿陌姐姐。”顾乔长至一十三岁，所见都是女子。顾夫人与绿陌也忘了要与她说明男女之防。外加顾夫人对顾乔这个遗腹子是万般疼爱，对着绿陌也只顾着称赞顾乔能自己吃饭、会抓鱼、会捉弄猴子等等诸如此类的淘气，末了，还要加上一句，我家女公子真是和她爹爹一模一样。绿陌便在心里腹诽，夫人你除了会说一模一样，还会说什么。因此，在顾乔眼中，男女便是一样的，除了画像中的那个人叫爹，身边的叫娘和姐姐，并没有什么不同。
　　在乾帝驾崩之前，曾下过一道口谕：如若将来有一日，寻得顾梅村之子顾乔，就封为殿中侍御史。至于天乾帝如何得知顾梅村有一子名顾乔，那就不得而知了。周紫芝接下这道口谕后，曾埋怨天乾帝糊涂，即便顾梅村有一子名顾乔，但如果是女儿又该如何。如今一见，偏偏确实是个女儿。这个女儿又糊里糊涂，看起来似乎连男女之别都不甚了解。周紫芝倒是了解当年顾梅村的随从就是顾家夫人一事，到今日一看，顾夫人将自己女儿养得如她一般假凤虚凰，周紫芝既觉得理所应当却又觉得有些可惜。

　　李沐阳行了大礼却没见顾乔顾公子理睬他半分，便有些讪讪地自行直起身来。他细细看着这个黑瘦的顾乔公子，怎么也无法将他想成是顾梅村大夫与他那位据传花容月貌的顾夫人的孩子。这根本就像是一只穿着衣服的小猴子，哪里像是那个面如满月、双目含情但却浑身长刺的顾梅村之后。李沐阳暗自叹了口气，这个顾小御史该如何处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