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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岁月生(拾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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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醒时,天昏地暗,如堕阿鼻地狱。
我痛如乱箭攒心,魄荡魂摇。
颈上气息温热,半边手臂被压着,隐隐发麻。
我意识回笼,艰难动动脑袋,垂下头看。
才发现是我救下来的小婴儿,也不嫌我一身脏乱,安安静静躺在我怀里,贴在我肩膀,睡得好香。
我嫌弃得抹掉他滴在我脖子上的口水,缓了缓,轻手轻脚爬起来,却被身前的庞然大物吓了一跳。
乌有飘到我面前,滴溜滴溜,转了好几个圈儿,很是得意。
想来它还以为自己立了大功,将这“战利品”替我捡了回来。
我没好气,一把推开它,跪伏在婴儿身边,轻轻扒开他握紧的手,将轮转灯攥住,看了又看。
思绪杂乱,说不清楚是个什么心情,我沉默着脱下衣服,垫在脏兮兮的小婴儿身下。
盯着僵硬的金乌尸体,我呆呆坐了半晌。
小婴儿没过多久就醒了。
小小的一个,不哭不闹,睁着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
见我完全不理会,便开始四肢并用,在地上爬来爬去。
结界还在,并无危险,我也就没去管他。
我打起精神来,深吸一口气,将戒指从手指上拽下来,起心动念。
护了一路的魂灯出现在我手中。
里面灯火飘摇。
我师兄一滴心头血在烛心如萤火般闪烁。
事到如今,就差最后一步……
不管了,魂归相见时,我与师兄道歉便是。
这么多年,因为不听话,已经跟他道过多少次歉,反正总会被原谅的,也不差这一次。
总好过我明明有办法救他,却还是选择留他一个人在底下,寂寞孤独,受尽折磨。
我狠心闭上眼睛,念咒破开魂灯灯盖。
咒语才到嘴边,嚎哭声突起。
……我差点就咬到舌头了!
这小祖宗!是磕着了还是碰着了?
我认命睁开眼找他。
一时间如被重锤击中,动弹不得。
小祖宗小小一团,依偎在早已僵死的金乌身边,双手环着它细长的脖子,哭得好不难过。
他不懂生死,也不知道那只鸟额心破洞之下,糊了满脸的,是凝固的血。
他只是勉力垫着脚,伸长了胳膊去摸,大抵是好奇它怎么不动了。
我如梦初醒,疾步上前,将人一把抱起来,收回轮转灯和魂灯,唤乌有过来。
拄着剑就向山洞外走。
地上孤零零躺倒的金乌,我不敢回看。
婴儿被我强行抱走,两只胳膊还直直伸着,朝向金乌方向,哭喊、挣扎着要回去。
我难得暴躁,手腕上伤口又崩裂,却不能松手,将人紧紧箍着,免得他挣脱。
金乌已死,外面天幕低垂,一片黑暗。
我从储物戒摸出一盏灯挂到乌有剑身上,让它帮忙照亮前路。
途中不见鸟兽,不闻其声,山岭寂静,草木尽枯。
我行于其中,恍如身在炼狱。
就是在这样的时刻,非常不合时宜地,我想起我见过的蓬莱。
譬如万紫千红盛开在山坡上的鲜花,清澈见底叮咚作响的泉水。
又如守在我山洞前的毛茸茸。晚上睡在铺陈开的山花上,早上听见我出门,便瞬间惊醒,摇摇摆摆冲过来撞到我腿上,被我抱在怀里揉来揉去也不挣扎。
还有那只生得凶神恶煞,教人害怕,却成日里笨笨呆呆,跑着跑着就撞到树上,喜欢摊开肚皮晒太阳的大型灵兽。
……
定是因为怀里小孩子哭闹不休,才惹得我心烦意乱,不知不觉停下脚步。
蓬莱也有万物,万物也是苍生。
倘若我以苍生倾覆的代价换我的师兄,他质问我,我找不出理由狡辩。
我该怎么办?为我做决定的人不在身边。
我后知后觉感到害怕。
为抢轮转灯而杀神鸟金乌,我身上背着多少孽债,使我下修罗地狱,若九泉之下见到师兄,怎可能不问心有愧。
眼前一片昏暗,所见只得方寸之间。
我又怕又累,身上痛楚难消。
脚下行路艰险,我不小心被绊了一脚,若非乌有护着,差点顺着陡坡滚下去。
谁来救我……我怔怔落下泪来,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令我想念疼我爱我的师兄、师尊、我剑宗师长同门。
忽然,我的脸被一双柔嫩的小手捧住。
我泪眼模糊,神思不属,低头看。
小家伙不知何时已然止了哭声,眼睫毛上还湿漉漉挂着泪珠儿,一双明亮的眼睛却透着好奇。
咿咿呀呀费力攀上来,用肉肉的小手将我脸上的泪抹掉,又十分信任得窝回我臂弯,脸贴近我。
我如遭雷击,愧疚排山倒海般涌上来,我不能呼吸。
罢了、罢了!
我真是败给他。
生怕自己后悔,我立刻下令,呼唤乌有剑调转方向,引着我沿来时的路折返。
回到山洞里,我将干涸的金乌血滴入轮转灯中。
不过片刻,乾坤倒转,东曦既驾,山岭青翠而万物复生。
我眼见金乌魂离腐尸,渐渐凝成实体,勾勒出一只小巧金乌骨架,其上妥帖敷上皮肉,赤金鸟羽鲜艳夺目。
眼前神迹降临,令我眼花缭乱。
不知为何,我心中竟升腾起些微怅然和憧憬。
小小金乌胸膛逐渐有了起伏,颤颤巍巍睁开了眼睛,仿佛初生,前尘尽忘。
它好奇地打量四周,歪着头看我,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叫个没完。
我默默松开手里的剑,呼出一口气。
也好,算两不相欠。
但是当然会难过,做了这么多,到头来功亏一篑。
师兄再也不会回来,我亲手毁掉最后一次机会。
我丢掉已经失效的轮转灯,冷脸欲走。
偏不知道什么时候凑过来的小婴儿,抓着金乌尾巴不放,金乌哀哀叫唤起来。
我回过神,忙蹲下来拽开他薅着金乌羽毛的手。
许是动作太粗鲁,人小金乌还没生气,他倒是眼睛里噙着泪花,张开双臂一下扑进我怀里,咿呀咿呀得告状,像在控诉我凶他。
我原就身上疼痛,这一松懈,被人撞了个满怀,直接摔坐在地上。
乌有也终于撑不住,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毫无生气。
我才终于察觉到灵力已经倒空,不得不坐下来调息,恢复一二。
一时也顾不上悲春伤秋,扒拉开挂在身上的小婴儿,我勉强盘起腿来打坐。
只是身边一只小鸡仔叽叽喳喳,一个小孩子咿咿呀呀,吵得我头痛,怎么努力也进不了状态。
我突然想起师尊讲我的小时候。
我打小就是个话多又密的,见到什么新鲜事儿都要呜哇呜哇个半天。
有时候他被我吵得不行,图个清静,就把我扔给师兄。
师兄也不过比我大五岁。
虽然也只是个小萝卜头,他却从来都很有耐心,会认真听我说话,还努力和我搭茬。
尽管两个人其实互相都听不懂,各说各的,还是聊的挺开心。
在金乌和小婴儿二重奏背景音下,我心中不免感慨:带大我这么个自小不服管教的,师兄和师尊一定受了不少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