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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引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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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的风浪渐渐平息,岛上的宫殿笼罩在灰蒙蒙的云雾里,月亮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
打更的奴仆从望月门走到云淮殿,侧身站在角门处朝里望,大殿的正脊上十兽并列,东边的垂脊上趴着一只打盹的黑猫,耳朵机敏地动了动,懒洋洋地掀开眼皮。
殿门前一字排开站了八名配刀侍卫,木雕似的动也不动,任飞虫在脖子上吸饱了血,挺着大肚子,嗡嗡地扑扇翅膀飞到灯笼昏黄的光影里。
偌大的云淮殿里,只有两名值夜的宫女伺立在床榻前,榻上的男人仰面沉睡,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一个宫女见状跪倒在床前,从怀里掏出流萤团扇不停地扇,那扇面上的流萤似活了般,散发出幽绿的光芒。
一个宫女走到案几前,打开五足金熏炉,添了两勺安眠香,不多时,屋子里便烟雾缭绕,落梅的冷香扑鼻而来。
男人的眉头却愈皱愈紧,约莫过了半柱香的功夫,喘息着从睡梦中惊醒,两位宫女立马跪在榻前,额头枕在交叠的双手上,齐声唤了一声:“主上。”
祁南坐起来,烦躁地扯开寝衣,露出挂着汗珠的精瘦的胸膛,向脚下的宫女摆了摆手:“你们出去吧。”
两位宫女应声而退。
他站起来,走到案几前,拿起毛笔在铺开的白纸上写了两个字,风骨遒劲,笔走龙蛇,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放下笔,像是对空气说话:“旭炎,上次交代你的那件事,查的怎么样了?”
屋脊上伫立的第九兽悄然消失,殿中不知何时冒出一个男人,他看起来与常人无异,只一张脸隐在白色的烟雾里,看不真切。
旭炎向祁南规规矩矩行了个礼,从袖中掏出一卷竹笺,双手递给他:“一切皆如主上所料。”
祁南颤抖着手张开信笺,只见上面寥寥数笔写着:浔阳王祁钰乃已故云絮夫人之子。
片刻间,一十四个字,从竹笺上剥落,化为灰烬。
他仿佛不可置信般,失了力气,向后坐进楠木圈椅里,嘴里喃喃地说:“怪不得,父王那时总将最好的都留给阿钰。”
良久,他自嘲似地笑了笑,“旭炎啊,孤刚才做了一个梦,梦到孤还是十五岁的年纪,站在云淮殿上,满朝群臣都看着孤,他们的眼神好奇怪,说不清是怜悯还是同情……”
“他们都看向孤的身后,孤转头一看,竟看到祁钰穿着孤的蟒袍,走上大殿,父王笑着对祁钰说,来,到‘孤的身边来’。”
旭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九洲是主上的九洲。”
祁南站起来,背手走到空荡荡的大殿里,像是回忆般:“孤记得,这个位置,站的是四弟,”又往旁边走了两步:“这个位置,是十三弟吧?”
昔日的音容笑貌浮现在眼前,他微微笑了笑,红着眼眶看向自己的一双手:“如今,都不在了啊。”
旭炎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劝道:“浔阳王手握重权,此番平定瓜洲叛乱,又得朝臣拥护,若不杀之,只怕有朝一日,海上大乱、九洲易主。”
祁南闭上眼,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
海上九洲,从云端俯瞰,呈“米”字形,浔阳王府坐落在西南的桃花洲上,岛上桃花常年盛开,四季不败,眼下浔阳王府大红灯笼高高挂起,一派喜庆之色。
祁钰半月前平定了瓜洲叛乱,祁王下旨恩封爵位,各洲陆续派人送来贺礼,西海的珊瑚,北海的珍珠……各种奇珍异宝堆了一屋子。
府上的丫鬟小厮忙活地不可开胶,祁钰置若罔闻,揣了本书,提了壶酒,躺到后院的桃花树上,一消磨就是整天,日子过得好不快活。
这一日,他正读到精彩处,远处传来一声鸟鸣,抬眼看到鹰首马身的御兽扑扇翅膀朝桃花洲飞来,仔细一看上面坐了一个白发太监。
太监落了地,鹰兽便化去马身长出鹰爪,老实地蹲在他的右肩上,他站在树下,恭敬地向祁南行了个礼:“王爷好兴致。”
祁钰懒洋洋地瞧了他一眼,坐起来,右腿弯曲踩在树干上,也不绕圈子:“呦,今儿刮的是什么风,把白公公吹来了?”
白公公捋着胡子道:“今夜子时,主上在望月门设了宴为王爷庆功,特遣老奴来请王爷呢。”
“私宴?”
白公公点头:“主上说厌烦了和群臣推杯换盏,只想和您兄弟二人对月畅饮。”
祁钰从树上旋身而下,稳稳地落在地面,伸手拍了拍肩膀上的桃花瓣,轻飘飘地说:“行,烦请公公向主上回话,本王一定准时赴宴。”
*
祁钰见日头尚早,便背着手在府中闲逛了一圈,他先是走到厨房,对着厨娘指指点点,说“鱼肉怎么片的这么厚,豆腐切的太碎啦,”被厨娘连推带撵赶出厨房。
他又去批评小厮,说“灯笼挂的太高,风一吹就歪了。”小厮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他觉得无趣,跑到后院的马厩,马厩里拴着他从瓜洲带回来的小黑马,额头上有一点红,机灵又可爱。
管家一直跟在祁钰身后,他觉得王爷这几日颇有些反常,加官进爵明明是天大的喜事,可王爷的眼里似乎总藏着一丝忧虑。
是夜,祁钰只草草扒了两口饭,便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月上梢头时,温迅、温捷两兄弟跳窗而入,两个人抱在一起在地上滚了一圈撞到墙壁才刹住。
祁钰一只手按住眉心:“说了多少遍了,走门,走门。”
温迅、温捷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一个半瞎似的眯着眼,一个张着耳朵,极力收听近处的声音。他们二人绰号——千里眼、顺风耳,只是尺有所长、寸有所短,近处的反而听不见、看不清。
两个人你一眼我一语地说:“管家说您子时要进宫赴宴。”
“让我们跟着王爷。”
*
望月门有一处登云梯,顺着云梯向上攀登九十米,可达云端,俯瞰九洲。
祁南已在云顶天亭里背手等待多时,他看上去三十岁左右的年纪,身材高大,五官深刻,眉骨处有一道斜长的疤痕,是少年时为救祁钰从高崖上摔落导致。
天亭里的大理石桌上摆了几碟精致菜肴,白玉夜光杯里葡萄美酒微微荡漾。
祁钰老远处闻到了酒香,冰凉的骨扇在手心里敲了两下,附庸风雅地吟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说话间,脚下健步如飞,已经走到了天亭里。
祁南转过身,朝他微微一笑:“阿钰,你来了。”
祁钰已经不客气地坐下来,夹了一块精牛肉,蘸上酱汁,细细地嚼,咂吧咂吧嘴道:“香。”
“三哥,待会你让御膳房再给我装几斤,我带回家慢慢吃。”
祁南被这一声“三哥”叫得恍惚起来,自打他登上王位,日日像是走在刀尖剑刃上,防着兄弟、防着朝臣,连尚不懂事的小王子都对他毕恭毕敬。他早已分不清谁是真心、谁是假意。
高处不胜寒。
他坐下来,倒了两杯酒,一杯递给祁钰,感慨道:“咱们兄弟俩,许久没坐在一起喝两杯了。”
祁钰接过夜光杯,垂眼看着紫褐色的酒面若有所思:“三哥,小时候,你总让着我,王叔赏你的字画、古董,我说要,你便给了,一点也不心疼。”
“还有那年,我上高崖捉飞猪,不慎坠崖,也是你拼了性命把我救回来。”
他饮了一口,目光看向远处的云海:“我这个人,一辈子没什么追求,只想做个逍遥王爷,可那时候想,倘若你登王继位,我便披上铠甲为你铲平一切障碍。”
祁南定定的看着他,眼眶渐渐潮湿,良久,走到他的身边,手搭在他的肩上说:“阿钰,你做到了,这么些年,你出征宁可拉岛、平定瓜洲,只有你在孤的身边,孤才不会觉得孤立无援。”
祁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瞥见杯中的剑影,眉头微皱,闪电般站起来,将祁南推出一米远。
天亭顶上不知何时吊了一个黑衣刺客,见藏身败落,直直地落下来,短剑与骨扇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祁钰与他过了几招,对方招招致命,且善用变幻之术,每次攻击都像慢了一步,空打在稀薄的云雾里。
祁南的护卫都在云梯之下,云顶天亭乃是九洲圣地,见不得血腥,祁钰上来时也被收缴了兵器,他被黑衣人抵在石柱上,雪亮的刀刃几乎快划到了脖子上。
祁南拉出了腰间的软剑,从后攻击,黑衣人烟雾一般消失,出其不意地出现在他身后,祁钰见状,大喊了一声“三哥小心!”
祁南已躲闪不及,肩膀被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温迅、温捷兄弟二人不知何时到达云顶,两个人将祁南围在身后,与黑衣人对峙,还不忘你一句我一句解释道:“卑职在下面看到主上有难。”
“卑职听到了王爷的呼救。”
“别废话了。”祁钰扶着胸口走过来,嘴角挂着血,三个人站成三角形,将祁南围在里面。
黑衣人阴险一笑,原地消失后出现在半空中,身体垂直向下猛然向祁南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