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凡有别》清商散人

1、人生若只如初见（一）

　　我好像做了一个噩梦。
　　那个人撑伞向我走来，伞面低垂着，而后慢慢抬起，露出那张熟悉的面孔。
　　他在对我笑。

　　「我死了更好是不是？」

　　听不见他的声音，但是看到他的嘴唇在动，似乎在这么说。

　　耸立的山门，也快要被这场大雨压垮，在我眼中逐渐变形，想要逃跑，脚步却被钉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个人，撑着伞，一步步地向我走来。

　　青石板一样的地面，携着溅起的雨滴一起，凉意直冲头皮，我几乎浑身失去了力气。
　　风雨如骤，轰鸣着。

　　「没有想到我回来？」他终于来到我面前，伸出来，抬起我的下巴，强迫我和他对视，「你啊，还是和以前一样。」

　　***

　　我们是同期弟子，但是这个人，和我不一样，不，严格来说，应该是我和他、他们不一样。我来自历代的修仙世家——周姓大族，名世宁，字闻之，从小我就知道周家是多么荣耀的一个家族，但是这个人…………和其他普通弟子没有什么两样，都是从外面遴选来的。

　　刚见面的第一天，他就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破破烂烂的衣服、露出脚指头的鞋子，还有肮脏的脸蛋，没有一个部分不让我嫌恶。所有人都不想接近他，我本来也想离他远一点，可那时他身边空出一圈，我再挪开未免太显眼，良好的教养不允许我对别人做出如此失礼的举动，只得勉强忍耐，冲他微微一笑。

　　但那个小孩却缠上了我，热情而好奇地问我的姓名、出身，还说想跟我交朋友。
　　开玩笑，看看你邋里邋遢的样子，谁想跟你做朋友！

　　但我却不能直接把这些话说出口，不然别人肯定会以为周家子弟太过倨傲。
　　我多希望他能看穿我微笑下的敷衍与勉强，和他的谈话也让我觉得很不耐烦。

　　「世宁，那个花开得好好看啊。」
　　谁在乎那个花究竟开得怎样，真是无聊！

　　要不然就是提出些触犯禁忌的建议。
　　「世宁，我们晚上一起到后山去捉蚂蚱吧？我有烤过蚂蚱哦……」
　　蚂蚱，那是什么？算了，我也不想知道。

　　「以前……在家里的时候，我总是吃不饱，所以经常跑出去捉鱼吃，听我说，烤鱼真的很香哩！烤兔子我也吃过，就是兔子比较难抓，它们太喜欢打洞了……」

　　有一次，他因为总是在课上和我讲话，而被留下来罚抄，他眼泪汪汪地求我留下来陪他，我没有理会，因为我接下来也有事要做啊！更重要的是，我很高兴借此摆脱了他一会儿。

　　「曾先生的剑术课上，我们两个一起搭档吧？」

　　「不行，我已经说好了和咏文一起的。」

　　我说的咏文，全民叫杨咏文，他和我一样，也是来自世家大族的弟子，况且又有小时游玩之情，在这里自然比别的人来得要好。而且，我们两个的进境也相仿，彼此之间能互相探讨、互相进步。这、当然是他江元所望尘莫及的了。

　　江元低了头，他心里也很清楚明白的，我明显更适合和咏文一组，凭他的实力，根本追不上我们这些资质本就上佳的世家大族弟子。

　　「但是、但是……」
　　「好了，我不想说这个了。」我有点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我已经跟咏文说好了，不能反悔。」

　　「可是我、也想跟你一组啊……」他用一种几乎快哭出来的腔调说，「你已经和他一起好几次，就不能和我一次吗？」

　　「不要说这么孩子气的话了。」我不高兴地说。
　　以他的薄弱功底，我的剑招他根本一招都接不下来？
　　这样的话，根本就只是拖累我而已。

　　有些话我没有说出口，但是我觉得应该很明显。虽说这些普通弟子是从民间挑选出的资质上佳的人，但是对上我们这些从小就接触修炼的人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而且我也不认为他会努力上进，从入门到现在，他一心想着的只有到哪里去玩。

　　那种无所谓的态度看着就让人讨厌。

　　「要是……我赢了杨咏文呢？」
　　「什么？」
　　「我赢了杨咏文，你就得承认我比他强，你就和我一组！」他的眼睛突然亮闪闪的。

　　「你是不可能打败他的。」
　　「那就试试看哦。」

　　听到这样的话，我不禁嗤笑了一下，普通人和我们这种世家大族的弟子之间的差距何其之大，又怎么会是他努努力就能赶上了。

　　虽然我十分确信这一点，但是等到他兴高采烈地跑开的时候，我还是没忍住去找了杨咏文，让他一定要发挥完全的实力，不可以输！

　　「有必要吗？」杨咏文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懒洋洋地坐在石阶上，他在晒太阳，「那家伙好像很想跟你一组，你就跟他一起算了。」
　　「不要，我讨厌他，绝对不想跟他在一起。」
　　「但是……他看起来好像很喜欢你。」杨咏文一副不理解的样子，「你有对他说过讨厌吗？」

　　答案是很显然的。

　　「因为你就是这样暧昧的态度，才让别人弄不清你真正的想法的，喜欢的话就说喜欢，讨厌的话就说讨厌不就好了。」

　　就是因为说不出口，才演变成今天这样的局面的，事到如今，让我怎么开口呢。

　　「你赢就是了，不要管那么多。」

　　「我实在无法理解，假如你真的那么讨厌他的话，为什么不直接跟他说清楚，甩开他。」杨咏文一下从上面跳下来，「这样对他也好，毕竟我们跟他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以后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

　　「…………」虽然我很清楚这一点，但是真的一定要说出口吗？

　　阵法课上根本无法专心，毛笔在手下晕染开一个大大的墨团，那些看不懂的咒文回路彻底被毁了，让人心烦意乱。

　　江元约战杨咏文的消息，不知为何传开了，大家虽然不知缘由，却都准备看好戏。
　　而且有各种各样的八卦传出，关于我和江元的、我和杨咏文的、江元和杨咏文的……乱七八糟。
　　一想到那些就觉得讨厌。

　　无法专心，也找不出阵眼，眼前小小的山河图就是在我看来就是一片乱序。只是找到阵眼，然后把符咒定在上面就可以了，我却无论如何都看不出来。奇门遁甲中有所谓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种，为四生门、四死门，阵眼便藏于其中，一山石、一草木，都有可能成为阵眼。然而阵法毕竟扭曲了所在空间，有所动便有破绽，找出其中的破绽便能破阵。说起来倒有点像幻术，可惜我始终不能参透。

　　这时候江元先我一步已然破开，在一边雀跃着。我心内暗暗地恼怒，罢了，反正这是他唯一擅长的一门课。

　　「咦？毁掉了？」他自己的好了，又探头来看我的，我一把将那张鬼画符揉成一个团子，丢到一边。

　　「我的给你。」说着，他把自己画好的递给我。

　　什么，难道我会稀罕用他的？

　　「不需要，我自己再画一张。」

　　这次屏气凝神，集中十二分的注意，总算画了一张好的。自然比他的好许多，然而拿在手中却不知往何处使。我很擅长符咒课，但是对于阵法几乎一窍不通。

　　结果还是借了江元的力量。
　　虽然交功课的时候赵师傅没看出什么，我心里却很不舒服。

　　「我就说我是有天赋的，我一定能打败杨咏文。」

　　我收拾东西，气得不想理他。

　　「怎么了，你的脸色好差？」江元觑着我的神情说，「是不是饿了，我这儿有块饴糖。」他的手上还沾着课上的墨汁，就这么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黏糊糊的糖，好脏，我扭过头。「不需要，我要回去了。」我现在只想躺床上休息一会儿。

　　「再待一会儿吧，你回去之后我们今天就见不到了啊。」他低下头，「本来我最近就因为练剑而总是见不到你……去找你的时候你也总是睡了……」

　　「那又不是我的错。」

　　「真的，有点寂寞。」他说着，拉住我的衣袖。

　　「去仙竹林吧。」我不是心软，只是觉得现在不理他的话说不定之后会更烦人。

　　我们到我们以前经常待的一个竹林，那个地上有石凳，而且比较僻静，没什么人会去，一路上总是江元在叽里呱啦地讲，都是些琐事，我听了开头就厌倦了。

　　「最近晚上练剑，一开始会觉得有点冷，但是练一会儿就觉得浑身热乎乎的，练得累了，就会坐在地上休息，想你在干什么，你肯定已经睡了吧。」

　　「我有时候很想家，想着我走掉以后他会干什么呢，虽然他对我不好可是我还是想他，还有我娘，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那里没有人陪她说话，会不会寂寞。但是一想到我们都是在同样的大月亮下，就觉得好受了很多。」

　　「刚开始进来门派的时候，没有人肯理我，只有你不嫌弃我，所以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你，可是你的态度又总是淡淡的，让我有时候真的觉得奇怪，害怕你是不是讨厌我，要不然为什么那么狠心，就是不肯跟我一组。」

　　「没有那种事，我本来跟杨咏文关系就好啊。」明明这种时候就应该把实话讲出来，但我又说谎了，因为我不想成为形象不好的人，哪怕是在这个我讨厌的人面前。

　　「我知道你和他以前就认识了，但我还是会嫉妒。」江元抬起头，以前那瘦得厉害的面孔最近丰腴了点，一双眼睛亮亮的，让我总是不敢对视，「我也好想和你一起玩，我只有你一个朋友，可是你却有好几个……」

　　「那你想要怎么样。难道你想让我只和你一个人说话，只陪你一个人玩吗？」我有些不快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有些着急地说，可是越是着急越是不能好好地把自己想说的表达清楚，「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可是，一个人的时候，总是会觉得很寂寞很寂寞，你有没有过那样的时候？就算看着天上的月亮，也觉得好黑好黑，没有人理你，没有人和你说话，好像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了你一个人……」

　　「那只不过是你的错觉啊，你多跟别人说话不就好了。」

　　即便他这么着急地诉说着自己的心情，我还是无法理解他。

　　「不是那个样子……」

　　「阿嚏——！」忽然他打了个喷嚏，缩起肩膀，「有点冷了……」

　　「我也要回去了。」跟他待在一起只不过是浪费时间而已。

　　「等等。」他用带点微凉的手抓住了我，声音里带点恳求，「别走，再说一会儿话吧。」

　　「我也觉得冷了，先回去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他没办法再挽留，只能紧紧跟在我旁边，准备回去的时候，却听到了一点奇怪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