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天鹅湖 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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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午后三点的阳光似乎总有一股香气。像是加水稀释的蜂蜜，清甜而不腻人，呈现透明的浅金色。
名叫千竹的少年正站在天鹅湖畔。不过无论怎么说，所谓的“天鹅湖”只不过是医院后面的一个水池罢了。里面养了很多天鹅，被医院的人美其名曰天鹅湖。跟那个著名的芭蕾舞剧完全没关系。
正是容易让人困倦的时辰和天气，天鹅们都有点打不起精神来。千竹纤细的身体裹着白色的病号服，背着手站着，微微歪着脑袋。细小的风掀动着他的头发。
“在干吗？”
我走上去跟他打招呼。千竹转过身朝我微笑。我点点头，走过去揽住他单薄的肩膀。白睡莲的淡香若有若无地扑在我脸上。
他把头靠在我胸口，几丝黑色的头发钻进我没扣好的衣领，像蜘蛛丝一样柔软的触感。我暗自叹了口气。
重度忧郁症。看起来很难治好的病。从去年入院到现在，他始终不肯说话，终日面无表情。只有在看着那些天鹅的时候才会露出轻松的表情，以及，跟我在一起的时候。
算什么啊……我自嘲地想。不管怎么说，我都只是个才二十出头的新手医生而已。每天的工作就是闲着以及替人跑腿，被上级和老资格同事当白痴使唤，真是够了。不过，好歹这里也是精神病院，只要把讨厌的家伙都当成病人，也就无所谓了。
只有跟千竹在一起时，我才会感到安宁。他是医院里为数不多的不把我当跑腿小弟和菜鸟的人之一，虽然，他是我的病人，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比起那些精力旺盛自称正常的老头子，似乎年轻的忧郁症患者还更好相处一点。
千竹觉察到了我的分心，用手指点了点我的眉心。我握住他纤细的手，对他笑了笑。“今天心情很好哦？”
他点了点头，转过脸去继续看着水里的天鹅。优雅的白色的鸟儿在水面游动，但是，她们翅膀上的长羽被剪掉，已经不能飞了。千竹蹲下身去，用手撩着池里的水。白睡莲随着波纹浮动起来。
我静静地站在他身后，看着少年单薄的背影。昨天下午他的哥哥来医院找过我，我在思考，要不要告诉千竹这件事。其实说了也没用，我心里知道他不会有任何反应。
“初次见面，我叫千砂。千竹的情况已经好多了。非常感谢医院的照顾。”
千竹的哥哥是一个很有教养的少年。十七八岁的模样，有些女孩气的清秀，穿着整洁的学生制服。他正坐在会客室的茶几旁，茶几的另一边坐着我。
“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那么，我想带他出院。”
“很匆忙吗？我认为他还应该静养一段时间，他现在还是不肯说话。”这孩子在搞什么啊。医院可不是托儿所，不治好病怎么能出院。
少年面带难色地沉思了一下。“因为我下周就要去英国上学了。我们全家都在英国，千竹不能自己一个人留在国内。”
“这样啊。不过，我不认为他能适应新的生活。继续住在这里，对他的精神恢复有好处。”
“不必担心。我们会在英国安排新的病院，他在那边也能得到很好的治疗。”
“……好吧。那么，请您下周一来办理出院手续。”
“辛苦您了。”
“没关系。”我已经对谈话失去了兴趣，微笑着送客之后，我回到了办公室。
现在看来，千竹要走了。我其实是个嫌麻烦的人，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没有病人，自己在办公室看书喝茶。但是，没错，千竹不应该出院，他需要完全恢复之后再离开，突然改变环境对他没有好处，或许他已经适应了这里……我甩掉一大堆理由之后发现，我不想让他走。
“医生，你是个白痴。”
我在心里对自己冷笑起来。
第二天，我帮千竹申请了一天外出活动。医院的后面靠山，那里是国家森林公园，山谷的湖里有野生的天鹅。我想让千竹看看真正的，会飞的天鹅。
能离开医院出门活动，千竹的心情似乎又好了很多。昨夜下过雨了，空气湿润清凉，山林里充满木叶的清香。
“有很漂亮的景色要给你看。”出门前，我微笑着跟千竹这样说。
我们在山路上走着。我牵着他的手，他纤细的手像躺在我手心的花瓣，冰凉，柔软，手指轻轻回握着我。他仍然穿白色的衣服，身边缠绕着白睡莲清淡的香气。
“看！就是这里。”
我拉着他走近山谷的湖边。美丽的天鹅浮游在水面上，像一丛雪白的睡莲。和医院里的天鹅不一样的是，她们拥有更长的白色羽翼，随时都可以离开水面飞起来。空气里漂浮着白色睡莲。多么奇异的美景。
千竹站在那里望着空气中的天鹅，似乎已经忘记我还牵着他的手。他就这样静静地站了一会，然后缓缓地转头看我。
“原来，天鹅会飞的。”
我听见千竹说话了——我第一次听见他说话。这次换了我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过了很久很久，我才听见自己说：“是啊。医院的天鹅，翅膀都被剪断了。”
这真是奇妙的经历。我从来没听见过千竹说话，但是现在我们正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我们坐在地上，千竹靠在我怀里，我揽着他的肩膀。我们的话题只是天鹅，这样的谈话持续了很久。最后，我们同时沉默地看着水面，天鹅和白睡莲，分不清谁是谁的羽翼。
“你哥哥下星期接你走。”
我想打破沉默，却说出了这么一句。
他没有看我，片刻之后闷闷地回答：“不。”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或许他也这么想，于是我们又陷入了沉默。不知过了多久，千竹左手搭在了我右肩上，下巴放在我左肩上，右手搂住我的腰。“医生，我不想回去。”
我没法回答他，因为这本来就不是一个问句。我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只好把他抱得更紧。千竹的呼吸扫过我的脖子，像是温暖的蜘蛛丝贴在那里。我的手脚好像都僵住了，我发现，我居然在紧张。
过了一会，千竹抬起头来，盯住我的眼睛。“医生，剪断我的翅膀吧。”
我更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个时候正常人似乎都该问“什么意思”，但是我显然不正常了，或者说在那个时候不正常了。我做了件莫名其妙的事情。我吻了他。
千竹并没有惊讶或者反抗，他闭着眼睛，呼吸平稳，安静地伏在我怀里。我听到了天鹅扇动翅膀的声音，似乎还有什么花闭合花瓣的细微的动静。清淡温暖的白睡莲香气钻进我的鼻腔，那大概是千竹的呼吸。他也许就是白睡莲的妖精。他的体温比一般人要低，嘴唇柔软冰凉，像清早的花瓣。
我离开他的嘴唇之后，他依然没有睁开眼睛，好像是睡着了。我搂着他纤细的身体，身子靠在一棵树上，注视着湖里的天鹅。她们很美丽，她们的翅膀是完整的。如果可以，我希望千竹也能和她们一样，拥有完整的、正常的生活，而不是在偏僻的病院里，每天跟一个精神不正常的医生在一起。
但是他却要我剪断他的翅膀。
我叹了口气，心事重重地抱起好像在沉睡的千竹，准备带他回医院。
夏天好像快结束了。
黄昏降临的时候，我和千竹又一次走进了森林。天鹅安静地浮在湖面上。又是一阵沉默过后，夕阳已经完全隐没，夜色浓浓地淹没了视觉。湖面有萤火虫在飞舞，点点蓝绿的萤光有时会停在白睡莲上，像一盏小小的灯。
“千砂，他真的来找你了？”
千竹没有看我的脸，注视着湖面。
“是……是啊。”
“那不可能。”他突然抬起头，盯着我的眼睛，“那不可能。他不是千砂。”
“哎……?”
“医生，你知道我为什么突然不能说话吗？”
幻觉吧？千竹突然带着微笑转换了话题，他的容颜在萤火虫飞舞的环境里像是水中的影。我没有说话，等着他继续。
“因为我杀了千砂。”
千竹轻描淡写地说，好像在说着类似于“天气不错”这样的话题。我震惊地看着他，却又期望他说下去。
“哥哥有了女朋友。他最喜欢的人不是我了。星织很漂亮，又很温柔，哥哥每天几乎都和她在一起。那个女人抢走了哥哥。我就在晚上用短刀割断了哥哥的喉咙。”
我几乎说不出话来。“这是……真的？”
“是真的。”
“那，星织呢？”
“不知道。”千竹神情淡漠地转过头去继续看着湖面。
千砂已经死了。
那，是谁要接千竹出院？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天鹅湖 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