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还，相思债》丘陵那

1、我来还，相思债

　　第一世，你说你对我相思成疾，我便来度你。
　　我小心翼翼拉住你的衣角，怕走丢了，又怕你厌烦我，故而踟蹰不前，不敢勇敢地拥抱你。
　　第二世，你说你欠人生命债，我便替你偿还。
　　奈何桥上，无数人劝我说：“苦命人啊，早些离开吧！”我不想走，我不愿就这样忘记你。初见你时的光芒，还刻在我心上。忘不掉，抹不去。
　　第三世，你说你心有所属，我等你回心转意。
　　听说三生石上早已注下有缘人的名字，我打开心中的长明灯，却发现眼前依旧一片黑暗。哦，原来，我的眼还在你心里。我匍匐在地上，摸索着，想找到你我的名字。
　　我找了好久好久，终于找到了你的名字。
　　为什么旁边不是我的名字呢？我好想看见。
　　我听见旁边有人说：“唉，又是一个痴情的人啊，可惜所爱非人！”
　　他说的是谁呢？不知道，不管了。我继续寻找着。
　　我在好远的地方找到了我的名字。为什么那么远呢？我好想离你近一点。
　　第四世，你送我忍冬，告诉我，那是你的忠诚。我轻轻把它揣入怀中。
　　……
　　初见你，是在学堂。
　　我是学堂里唯一一个女孩子，因为我爹娘觉得女孩子需要认得一些字。
　　那一年，我七岁。
　　夫子说：“去年花里逢君别，今日花开又一年。”
　　你说：“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我记住了。
　　相思，无尽处。
　　我看你整整三年，你好像还没有发现，我有些窃喜。
　　后来，我回家了。因为我是女孩，不能再上学了。我每日在房中学习女红。
　　五年，我绣完了自己的嫁衣。
　　今天是我及笄的日子。好想看见你来啊。整个仪式，我总忍不住看向人群，没有你。
　　直到及笄礼结束，我也没有见到你的身影。好难过啊。
　　“娘，我好喜欢一个人啊，我可以嫁给他吗？”
　　“丫头喜欢哪家公子哥儿啊？”
　　“他不是哪家公子哥儿，他是五年前和我一起读书的人。”
　　“不行。”娘亲没有同意。大户人家的女孩儿怎么能嫁给穷书生受苦呢？要嫁也得嫁个门当户对的。
　　我没想到娘亲会不同意我和你在一起。
　　那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件人生中最大胆的事情——翻墙。从小娇生惯养的我翻出来后，一身狼狈。
　　我不知道该怎么找到你。于是，我去了我们上过的学堂。
　　路过熟悉的护城河，我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就像当年我在你深邃的眼眸中看见的自己一样。
　　我翻过了窗。来到记忆里你坐过的地方，轻轻坐下。
　　我伏在桌上哭了起来。“只有相思——无尽处。”记忆里的声音再次浮现。八年前的话语犹在耳旁。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
　　没有人能想到，一个七岁的小女孩，会喜欢一个男孩八年，从未改变。
　　我不知道我哭了多久。哭够了，我站了起来。该回家了。我要走了。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熟悉又陌生的位置。突然看见桌子一侧夹着一张纸。
　　我把它拿了出来。纸张早已泛黄，有些潮，看样子已经是很久以前放在这里的了。
　　“今天，我遇见了一个很好看的小姑娘，我好喜欢她。我说对她相思无尽，不知道她有没有听懂。”
　　“今天，我发现她真的好瘦，白白嫩嫩的，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我发现，我越来越喜欢她了。”
　　……
　　不知不觉，她看到了最后一句。“今天，她没有来了。以后还会再见吗？”
　　原来，早已有人在背后予她相思，只可惜，她没能早些发现。
　　“明天，你会来这里吗？”你知道我今天及笄吗？今天见不到你就算啦，如果明天见到了你，如果你还喜欢我，我一定不顾一切跟你走。
　　我等了一天。没有见到你。
　　我该回家了。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觉得好累啊。一天一夜没睡觉了，真的好困……
　　醒来时，我发现这个地方好像家。可是不是，这里没有爹娘，没有其他人。
　　“爹！”“娘！”
　　我呼喊着。
　　可是没有人应。
　　甚至连回音也没有。
　　我突然好害怕。
　　这时，外面走来一个漂亮的女孩。“小妹妹醒啦，来，喝汤啦。”她的声音充满了蛊惑。
　　我直觉不能喝，“我爹娘呢？”“你爹娘还活着呢。”“我知道啊。”
　　“可是，妹妹，你已经离开人世了。这里是阎王殿，我是孟婆，外面是奈何桥。”
　　我这才发现自己浑身湿透，应该是坠入江中了吧。“我要回去，我要爹娘。”
　　“从你翻墙离开的那一刻，你就应该想好后果。如果你见到了那个人，你不是也打算抛弃了他们吗？”孟婆质问我。
　　我无法辩解，因为她说得没有错。
　　“他怎么样啊？”
　　“他还活得好好的呢。”
　　“我可以等他来吗？”
　　“你只能待在奈何桥边。”
　　“好。”
　　我在奈何桥守候过往孤魂，生怕看不见你，又怕早早遇见你。
　　好多年过去了。
　　你还没有来。我终于陷入了沉睡。
　　不知过来多久，我醒了。
　　“孟婆，他还没有来吗？”我问。
　　“他啊，犯了错，早就下来了，在森罗殿喝孟婆汤转世了，不过奈何桥。”
　　“他为什么不来呢？”
　　“奈何桥是给愿意等待的人准备的。”孟婆说，“他没有来，你明白了吗？
　　“他现在多大了？”我逃避她的问题。
　　“七岁了。”
　　七岁……我喜欢上他时，也是七岁。我陷入了遥远的回忆。
　　我不知道孟婆什么时候离开的，只是当我清醒时，心里好空虚。
　　“再等你一世吧。”
　　又是几十年。
　　“妹妹，你等的人去世了，但他没有来森罗殿，他被安排去了天堂，好像是因为他做了什么事情，涉及了天神。”
　　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那你，究竟好是不好呢？
　　“我带你去天堂看看他吧。”孟婆见我可怜，又也许是见我傻，决定帮助我。
　　“好！”时隔多年，我终于要再见到你了。
　　在天堂，我遇见了你。
　　你孤傲如松，站在大殿中央。
　　大殿首座上，没有人，只是一张牌子上写着四个大字：众神审判。
　　你究竟做了什么事情，才能出动众神审判？听孟婆说，上一个接受众神审判的人是因为扰乱三界。你究竟，是什么人？
　　众神审判，不是她们能听的。
　　“回去吧，有消息了我告诉你。”
　　我回到奈何桥，沉思。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呢？你知不知道我在等你呢？还是你不记得我了？
　　几个月后，众神审判出结果了。
　　“他误杀了在人间历劫的天神。”孟婆告诉我，“如果天神回不来了，他就得陪葬。”
　　“有什么补救的办法吗？”
　　“你还要帮他？”孟婆很奇怪，“他可能连你是谁都不知道呢。”
　　“没关系，我爱他。”我确信，我爱他。
　　“你可以在森罗殿做工，积累功德，然后送给他，或许可以抵消他的一部分罪行。还有，最关键的一点，如果那位天神不能复活，即使功德再多，他将来也不会好过。”
　　我一个普通人，怎么能救得了天神呢？好想哭，可眼眶里已经流不出眼泪了。
　　我夜以继日地干各种事情，希望可以帮到他。
　　几百年过去了，我蓦然想起我活着的时候也曾是千金大小姐，如果我没有翻墙出去，是不是现在会不一样呢？不会吧。
　　“丫头，”是孟婆在叫我，“他转世了，只是天神给了他一个惩罚，爱而不得。”
　　爱而不得……这倒底是在惩罚他，还是在惩罚我？
　　“这一次，他会过孟婆桥，你可以和他说说话。”
　　“我能和他一起转世吗？”
　　“你随时都可以走。”
　　十年后。
　　不是说孟婆汤可以忘记前尘旧梦吗？为什么我还记得。今生，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不再是富家千金，希望我能遇见他。希望我们可以不被束缚地在一起。
　　再等五年，等我及笄，我就去找你。
　　让一切重新开始吧。
　　我拖着疲累的身体越过千重山。
　　我看见你红着眼眶对一个女孩说话。
　　我听见。
　　我听见你说：阿楚，我好喜欢你。
　　对不起啊。姑娘说。
　　这就是爱而不得吗？
　　我鼓起勇气，走到你身前。你好像看不见我一样，转身就走。
　　哪怕没有人抢走你，我也没能和你在一起。
　　我看着你整日虚度光阴，无所事事，真的好难受。原来你也会爱而不得啊。
　　我想就这样看着你。
　　到天荒地老也没关系。
　　只希望能给你永久的陪伴。
　　让你日日见着我，还好你没有厌烦我。还好，你没有赶我走。
　　我以为，我们可以就这样天长地久。
　　有一天，你从外面带来一只狐狸。一只很漂亮的雪白的狐狸。我很喜欢，你也很喜欢。狐狸带走了我的眼睛，我陷入了长眠。可是我明明醒着，为什么没有人看得见我呢？
　　我的眼成了你的忌。
　　你不让任何人提起。
　　我没有了眼睛，但我还能看见。
　　我看见过狐狸变成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她的眼，是我的眼。我看不见她的心，但我看得见你的心。“我好想你，我的阿楚……”我叫楚页，可你从来都是叫我阿页……阿楚又是谁呢？好熟悉的名字。
　　“看见了吧，姑娘，他并非良人。”狐狸姑娘突然说话了。“姐姐，你可以听见我说话吗？”好开心啊，终于有人理我了呢。
　　“丫头，你还小，别太执着于一个人。”“我爱他那么久。”“你知道这是你爱他的第几世吗？”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我突然不想听了，离开了这个伤心地。
　　上一个叫我丫头的人是孟婆呢。我在路上游荡。
　　在路上，我遇到了两个人。
　　突然，我看不见了。
　　我认识他们。我记得他们的感觉。
　　黑白无常。
　　我又死了吗？
　　“你早就死了。”他们好像看出来了我心里想的。
　　“在三生石上，有缘人的名字早已刻下。”黑白无常说。“你可以去看看。”
　　“好。”
　　我摸索着那一个个矗立在我们之间的名字，心里一阵阵的抽疼。他们是不同意我和你在一起吗？
　　究竟三生石不准，还是三生石太准，我那么爱你，却离你那么遥远。曾经所有的承诺，都成为了我一个人的回忆。
　　“丫头，你又来了。”是孟婆。
　　“我带你去看看他们吧。”
　　他们……
　　不再是我们……
　　我看见你和狐狸姑娘相拥。我好羡慕。“我属意你。”我听见你对她说。
　　你说她是你的仙子，你说她是救你三生三世性命的人。我看着，听着。可是你好像看不见我，我说的话你好像也听不见。我好想告诉你，我也等了你三生三世。
　　这三生三世，好像是我做的一场梦。
　　我好希望，这真的只是一场梦。醒来，我们都还在学堂。
　　每一次沉睡，我都能看见不一样的你。我醒来时，你说我是你毕生所爱，你说是我让你的生命焕发光彩。我离开后，你再也没有提起过我。
　　仿佛你的生命中从来没有我。
　　我等你。
　　七十年后。
　　我在奈何桥等到了你。
　　好久没有离你这么近了。
　　“孟婆，我可以和他一起走吗？”
　　“现在不可以。”
　　“为什么？”
　　“天堂说，他伤害了天神，还负了情债，要森罗殿严肃处罚他。”
　　“我能替他受罚吗？”
　　“丫头，你在奈何桥待太久了，身上染了忘川水的气，进不了森罗殿。”
　　我拖着枯竭的灵魂游荡在奈何桥。想让自己麻痹。
　　“他被罚来守忘川河了，你可以见到他了。”
　　“他要待多久啊？”
　　“七百年。”
　　“素明”，我唤他。
　　他没有应我。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等七百年以后，孟婆汤失效了，他才能想起来。”
　　“为什么？”我吼了出来。
　　“这是伤害天神的惩罚，也是森罗殿的规矩。”孟婆没有同我计较，心平气和地和我说。
　　我曾试图打破森罗殿的规矩，从奈何桥上把你带走。我们不喝那孟婆汤，我们一起记得曾经的甜蜜，我们一起天长地久……
　　可是，我失败了。
　　我被关押在十八层地狱。这里是生前作恶多端的人待的地方，可能阎王也没想到会有人到了地府也还要继续犯错吧。
　　没有人为我的错误做辩解。因为没有人认识我。我什么也没有。
　　不知道过了多少年，我被带出去了。
　　阎王说：“小鬼，你能从这里出去，是因为你一片痴心，却无善果。但愿你去往人世，不要因爱生恨。”为什么呢？为什么没有善果？我好想问问他，可我还是被带走了。
　　这一次，我转世成了商女。
　　“这一世，我们会在一起吧。”我想。
　　我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真的好希望这样的生活能一直延续，延续到地老天荒。
　　及笄那一天，你送了我一撮忍冬种子。
　　你说，忍冬是忠诚不变的爱。
　　我相信你。
　　“明年，我娶你，如何？”
　　等待了千年，我终于听到了这句话。“好啊。”
　　你笑了。
　　我也笑了。
　　婚礼前三天，你消失了。
　　我好害怕，我怕你抛弃了我。
　　可我又满怀希冀，你会给我惊喜。
　　这是哪里？素明看着周围很空旷，这不是自己家。
　　前方走来一个人，按住他的头。不等他躲避，他的脑袋一阵昏沉。
　　他想起来了。
　　他想起来了所有的事情。
　　“父亲，您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吗？”
　　“和你成亲的姑娘是什么人？”
　　“她就是一个普通人。”
　　“不行，我们是天神，我们不能和凡人在一起。”父亲很严厉地说。
　　“可是她追随我千年。”素明的眼中满是不忍。
　　“那又如何？她不能给你带来任何好处。”
　　素明没有回答。或许这个时候，我已经输了吧。
　　我没有等到惊喜，甚至原先订下的婚礼也取消了。我成了一个笑柄。
　　我寻了一处清池，纵身一跃。
　　……
　　我在地府种下了你送我的忍冬。
　　千年之后，你送我的忍冬花开了，小小的种子已长成参天大树。我每日在树下守候，希望看见你明媚的笑容。我怕我走了，你回头时，我不在。
　　我守着一年一度的忍冬花开，最终还是没能等到少年归来。
　　徘徊在奈何桥畔的孤魂最终没有了向往。
　　有一天，突发奇想。
　　我想前往天堂看看有没有我的归宿。
　　我想问月老，你的红线那头，牵的是谁？
　　“看不到，可能是天神。”
　　哦，原来他与天神结缘了。终究是我不配了。
　　“阿页，你我殊途。”书生在奈何桥畔站立。一动不动地看着忘川河——那里有日夜思念的人都影子。终究只是说出这一句话。
　　“她守候了你千年，为什么你还是执迷不悟呢？”孟婆为真为丫头感到不值。
　　“父亲说不让我娶凡人。”
　　“天神难道很高贵吗？”孟婆的语气很平淡，“她在众神审判，你要去看看吗？”
　　书生的“身体”僵了。
　　“你接受众神审判时，她也去了。”
　　他等不及了，“带我去，可以吗？”
　　天堂。
　　他看见，她坐在众神审判的首座上。
　　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你误杀了天神、伤害了天神、负下情债，要受到惩罚，是这个原因。”他听见首座上的人说，“原来你是天神啊。”
　　她知道了。素明想。
　　“对不起。”除此之外，他无话可说。
　　可几千年的相思，又岂是短短一句对不起就能抵消的？
　　“你走吧。”
　　我不想再被伤了。可我舍不得惩罚他。因为，相思无尽处。
　　素明落魄地回到奈何桥。原来，你是众神审判官。
　　他回去对父亲说，“她是众神审判官。”“我误杀的天神、我伤害的天神、我背负的情债、几次三番为我赎罪的人。”他哽咽，“都是她。”
　　老人嘴唇颤动，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素明站了起来，“你去哪里？”父亲问。
　　“我去还，相思债。”
　　一场情劫结束，几千年就过去了。我回忆种种，只觉得人间风月债难偿。
　　偶然的一天，我想去地府看看孟婆。我发现，孟婆已经换成了那个狐狸姑娘。不过，她好像不记得我了。
　　远远地，我看见，奈何桥畔，忍冬树下，有我千年前朝思暮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