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定的人生》天琼

8、鬼魅

　　这世间的生生灭灭，我总是顺其自然的。
　　我啊。大抵是这世上最温顺贤良的人吧。
　　直到那时候，我还是这么标榜自己的。
　　我亦是这般认为的。
　　我在浮云台上，看着神仙从出生到衰竭的四万八千年。正如那树的花期，在我眼里瞬绽放瞬凋谢。
　　譬如我的一个神仙朋友。
　　本来，我和他们有极大的时差，原本是说不上话的。
　　就算是碰上他们的天灾人祸，他们的神仙头子点起神香来虔诚祷告，我也仅仅是抽出万分之一秒，用密语传音下去，给他们提点。
　　所以当我抬眼的时候，一个神仙出生，垂眸的时候，一个神仙衰去，甚至连句话都插不上，哪里还有什么能做朋友的机会。
　　纵使一生短暂，在这世上也有细致的记载，便如那回放一般。
　　这世上众生多如尘埃，可要想看哪一个的，皆无一遗漏，都可调取出来看。
　　我对这些不怎么感兴趣，原先也没怎么看。
　　可后来，我入了大劫，陷入沉睡的时候，身如浮尘般转世到天界的时候，才知道天人的一生是这般绚丽，还有了一个神仙朋友。
　　神仙的一生大抵都在玩乐之中。
　　除了那神仙里的贵族须得学习者主持天界，那些小神仙们自打出生便是身着彩衣，光华万丈。
　　每日便是在天界飞来飞去，身周有银铃作响，嬉闹之声萦绕天间。
　　万千槲酒随袖扬洒，舞剑弄影，投壶掷彩。
　　日复一日，都是这般。
　　他们却也不闷，偶有魔界的人来犯，便抄起家伙打上一架。
　　打完之后，自然是又这般逍遥去了。
　　从生到死大抵就这么过去了。
　　其实我是不喜欢他们这样的。
　　我觉着，众生的一生不能做没有意义的事，活着就要做有意义的事，怎能天天这样飞来飞去的嬉闹。
　　其实更要紧的是晃着我的眼睛，有些碍眼。
　　可当他们身衰之前，才是最要命的。
　　树上的花快谢了，隐在花丛中的一双锐利的眼珠子浮现出来。
　　我当那是什么，原是一只鸟，还是雌的。
　　这鸟便如镶嵌在树上一般，我瞧着约莫是一早就住在那种子里的雀儿吧，不然怎样的如生根发芽在树上一般，这么几十亿年，回回见得都在那树上。
　　这鸟也是好生奇怪，一身的蓬松柔毛看着温柔娴静，甚至有些温暖了，却目露凶光。
　　可别人那里看得出来，那些神仙都以为它是个娴淑的神鸟，唯有我才能直视它的眸子。
　　这倒是扯远了。
　　神仙快要身死的时候，都能去司命星君那里为自己下一生的托身之处算上一算。
　　天界是六道之巅。
　　做神仙要用到的福气太多，做完神仙之后，这一身的福气基本全然耗尽，一个个自然是掉到畜生界去了。
　　司命星君将那些命格一个一个摊出来的时候，他们无一例外的面如土色，形如行尸走肉。
　　再就是真正身陨的时候，自出生携带的彩衣凋零至尘土中，化作淤泥掉到下界。
　　很快就连他们自己也一样。
　　这便是六界中最尊贵的神仙。
　　魔界各位妖魔的一生足有五千年，而凡人则是百余年。
　　不论是神仙还是凡人，其实都是一样的。
　　我在浮云台上看着这些回放影像。
　　那我呢？
　　我漫漫长生，自认为身怀使命。
　　我又与谁一样。
　　斧子给这天下带来最大的灾难之时，我伫在原地，望着战火连天，巨大的月轮与日轮逆转，天地不知何时坍塌，烈火把天界几乎焚烧殆尽。
　　那些小神仙的哭喊穿到我耳中。
　　他们说，自己死不足惜，众生何辜。
　　魔界被海水吞没，人间山崩地裂，哭喊连天。
　　这些幻影在我死灰般的眸中形成一种流动的景象，轮番滚动，包围着我，恍若一堵高墙，颜色如我本体一般，这样暗灰厚重，古老冗长。
　　我怕是也听不见什么，看不见什么了。
　　脑中只有那句话。
　　“你与这众生，有何区别？”
　　我与这茫茫尘埃，有何区别？
　　有何区别？我也问自己。
　　有何区别……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动摇的？或许在这句话之前，我心中便有答案。
　　我肩膀削瘦，只着一件单薄的白裙伫立在原地。
　　远远瞧着倒像那地狱中的一丝曙光。
　　远处有一人，我遥遥望着他。
　　他也遥望着我，眸里满是宽慰。
　　他修长身躯隐在动荡之中，也和我一样身披一件白衫，长长拖拽在空中，青丝纷飞。
　　他长得很好看，眸若星点炯炯，修长镌刻过的鼻尖，笑起来很好看的薄唇，眉宇间的温润。
　　这样好看一个少年，当时我的眼里也是瞧不见的。
　　只不过心里略有惊艳。
　　因为在见到他之前，他在我心里本不是这个模样。
　　自打哥哥跟我说了那句话以后，我照旧碌碌忙着工作许久。
　　甚至我怀疑自己也忘了这句话，这回事。
　　可有一天不知怎么的，我突然心下慌乱，随手提起法力扭碎了天边一角。
　　不知怎么的，我如行尸走肉一般来到了禁地。
　　那是师父口中说的禁地，天下唯独这一处不可以去，据说里面关着的便是一直和我们作对的鬼魅。
　　他叫什么名字，我也不知道。
　　师父说，他生来无名。
　　我愈发靠近那片禁地，周围的气息逐渐暗沉下去，我觉着身子竟有些沉重，不得已降落在大地上，大地看似一片焦灼，其实是由无数小颗粒幻云构成的。
　　这哪里是土地？
　　根本就是由幻云构成的幻象。
　　我略有讶异，心中闪过一丝诡异。
　　可不知为什么，我依旧往那暗紫的幻云中走去。
　　很快，我被幻云环绕。
　　在此之前，我还携带了我自己的法器九连环。
　　那是我引以为傲的法器，里面注入了我凝练多时的意念，只要心中有锁定的敌人，一出手无论多远必定取其性命，再度回转到我手里。
　　这环身是金光，上还系着绯色丝带。
　　这丝带还是哥哥送我的。
　　每次我掷出这环，丝带便在空中翻飞，我的眼睛可以捕捉到每一瞬细节，这些光阴在我心底。
　　我在幻云中果不其然听了那鬼魅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