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镜台中》云烟匝几重

3、故人还是故仇？

　　雨下两个时辰便停了，雨歇后更感寒凉。

　　凌歌蜷缩着，睡在傻子娘怀里，梦一阵醒一阵，心里极不安定。月亮惨白惨白，从乌云中穿出，照进挂满蜘蛛网的窗洞，洒在母女俩身上。不知是在做梦还是忧虑，凌歌的眼珠在两片薄薄的眼皮下不停转动。

　　忽然，一片比雪白更刺目的光打在那双眼皮上。

　　凌歌倏然惊醒，睁开了眼睛——是独臂人那张仿若石膏做成的凝固的脸。

　　他站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影子却如一条张牙舞爪的鬼魅；左手的剑，已然抽出。

　　凌歌大骇，脱口道：“是你？！……你、你不是已经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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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个小时前，凌歌始终觉得和这样一个阴森、残暴的带剑大叔共处一间小破庙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看起来雨也快停了，反正吃饱喝足，要不两人继续赶路吧。这样想着，小心翼翼地回头一看，原本在佛像下打坐的男人，居然不见了。

　　站起来四下里看了看，也没有那人的影子。她清了清嗓子，提高点声音说：“大叔，你……饿了吗，我们这里还有点烤鸡肉……”

　　没人回答。

　　傻子娘问她：“歌儿，你做什么？那人已经走了啊。”

　　“啊？我怎么没看见？”独臂人行踪悄无声息，搞得她心里有点发毛，明明来时还能听见脚步声。

　　傻子娘正给鸡梳理羽毛，那鸡在她的爱抚下缩着脖子、眯着鸡眼，一脸享受。她理所当然道：“我听见了脚步声啊。”

　　凌歌很吃惊：“娘，你耳朵这么灵，听见了咋没告诉我？”

　　傻子娘很不高兴：“告诉你做什么，你想给那抢鸡的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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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会儿夜深人静，独臂人居然又回到此处，趁母女俩睡觉时对她们亮出了剑。

　　凌歌赶紧推了推还闭着眼的娘，同时极力压制自己身体的颤栗对那人说道：“大叔，是鸡冒犯了你，为何却不肯放过我和我娘啊？！”

　　“少废话，我杜天衡今日必杀了这女人，以报我断臂之仇！”他冷冷说道，将剑刺出。

　　凌歌大叫一声，向旁边一滚，慌乱中抓住了还在蒙圈的山鸡，向独臂人投掷而去。

　　鸡“咯咯咯”叫着，翅膀乱拍，随即没了声响。凌歌一看，独臂人长剑横空，竟是将鸡捅了个对穿，紫红的鲜血顺着剑身流下，五彩的羽毛飞了满屋。

　　底下却不见她娘的人，凌歌的心吊起来：“娘？娘你在哪？”

　　月，重新躲进了乌云里，天地间只剩一片粘稠的黑。

　　那独臂人第一剑失手，表情瞬间狰狞。他甩开鸡尸，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提剑朝瘫软在地上的凌歌走去。

　　两人的体格差与熊拿耗子无异。独臂人的剑又长又重，一剑下去能把她的小身板刺成两截，此刻已悬在了头上，她恐惧得心肺都要炸开了。承受不住即将落下的山鸡的命运，凌歌闭上了双眼，在心里默默道：“来吧，说不定重开一次……”

　　此时，一声“没出息的丫头！”像个惊雷在她耳边炸响。凌歌仿佛被电一击，猛然睁开眼，正见一个大狐蝠似的东西从房梁处飞来，一把将独臂人的头脸罩住。独臂人刚要将剑捅下，只觉眼前一黑，口鼻缠上了人的肢体，柔软却窒息，顿失视觉和方向感，双腿不受控制地向后趔趄。

　　凌歌屁滚尿流地滚到一边的佛像之后，哆嗦着向外探出一只眼。

　　此时，月亮重新穿云而出，光辉照进四处漏风的小庙，凌歌吃惊地张大嘴巴——

　　那狐蝠似的东西竟是她娘！

　　傻子娘不知使了什么功法，没有骨头似的粘在独臂人身上，四肢像藤蔓缠绕住他的眼睛、口鼻和脖颈，独臂人怎么扒也扒不下来，活脱脱一块牛皮糖。

　　独臂人被窒闷在坚厚的肌肉里，缺氧又失五感，胸腔发出野兽般的低鸣。

　　凌歌艰难地识别他的声音：“……疤面女，你、你好……”

　　“你好什么，在打招呼？疤面女是在叫娘吗？”

　　“娘这个，是什么橡皮人绝招吗……”

　　独臂人为了把傻子娘从头上扒下来，拿剑削砍，但傻子娘身高只有他的一半，细条身子攀在他身上比蛇还灵活，前一秒躲开了剑锋，下一秒又壁虎脚似的粘到他身后了，反而独臂人一边失臂，一边手持重剑，已是极不平衡，把自己绕得晕头转向，在身上戳了好几个窟窿。傻子娘瞅准时机，掀了他的斗笠，两手作爪扣住他双目，中指顺势刺进眼球，一时间血如喷泉。

　　凌歌还是第一次近距离观赏此等血腥画面，手捂住嘴巴差点叫出来。

　　独臂人发出长长的怒嚎，声音几乎把屋顶的残瓦震落，在夜晚的山林中听起来尤为可怖。

　　月光冷得刺骨，照在此间人的脸上。傻子娘不复平日天真憨傻的笑容，面无表情如同戴上机械面罩，眼底只剩冰冷残酷，左脸的红疤颜色如血。凌歌眼珠移到独臂人脸上，傻子娘的手指还陷在那两个窟窿眼里，被血染得湿透，旁观人的目光好像被吸进了那两个深黑的洞里，再也撕不下来。

　　忽听一声嘶叫，将凌歌震醒。却是她娘发出的，原来独臂人趁她挖眼之际，左手握住了傻子娘夹在他腹边的小腿，手指收紧，竟活活把那骨头捏断了。傻子娘一瞬间痛得失力，手从他眼里拔出，独臂人马上捏住她软绵绵的小腿，将人从身上扯了下来，“嘭”一声巨响，傻子娘被甩出了窗外。

　　“娘！”凌歌顾不了那么多，从佛像后面跑出来，也跳出了窗，朝她娘奔去。

　　月光大盛，将地面照得明如白昼。傻子娘躺在地上，身体小小，像一只受伤的动物。凌歌扶她起来，担心地察看，她嘴角被撞出了一道血，左腿以不正常的姿势扭曲着，表情一派平静冷漠。

　　独臂人在庙里摸到了剑，出现在两人眼前。他眼睛还残留一点微弱的光感，走路便将脖子偏成了一个诡异的角度；壮硕的身躯时不时抽动一下，下颚的胡须被血浆得结缕。

　　整个人好似一个血魔。

　　凌歌搀着傻子娘胳膊想走，不知为何却被甩开。她担心地看去，发现娘的眼睛亮得惊人，一眨不眨盯着独臂人，像只伺机而出的母豹。

　　独臂人慢慢逼近母女俩，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似的声音，竟是在笑。

　　脑中一闪而过独臂人说过的话，凌歌忍不住轻声问：“这位杜……什么衡大叔，你和我娘到底什么仇什么怨，非要打得你死我活？”

　　杜天衡止住笑，啐道：“什么仇什么怨？当年，我的右手，就是被你娘砍下来的。”

　　“啊？！”

　　杜天衡将剑尖对准脸上毫无波澜的傻子娘：“疤面女，我当年不过是出言调戏你一句，就被你砍下右手，以致无法用剑、被组织像条狗一样驱逐。”

　　“多年来，我苦练左手剑，才能重拾生计，未料今日又遇到了你。”

　　“哈哈哈哈哈……疤面女，这么多年了，我还是对你忌惮颇深，本想一走了之，但心头之恨实在难消！”

　　“老天有眼！虽我仍是难以招架你的‘猿欺术’，招子也被你废掉了。但你功力和反应都大不如前，居然被我逮着了空子，将你左腿捏断。”

　　“管你是真疯还是装傻，此时此地，新仇旧恨，我拼了这条老命也要让你悉数偿还！”

　　话音未落，长剑当空劈来。

　　傻子娘只是眉头一拧，挥臂推开凌歌，迎着剑冲了上去。

　　起势快如闪电，跃起后的降速，也快如闪电。

　　她只剩一条腿，还要拖着沉重的另一条，速度和灵活性都不到之前的一半，根本近不了杜天衡的身，只能绕着剑跳来跳去。所幸杜天衡无法视物，只能听音辨招，重剑也磕磕绊绊难以发挥和应对，最后干脆乱砍一气。两人就这样僵持住了。

　　但傻子娘因腿断之故，很快就体力不支了，动作进一步滞缓，转眼间身上被剑气割出了七八道伤口；而杜天衡的力气却仿佛用不尽，长剑劈来“咻咻”有声，看得人心惊眼花。凌歌正着急，忽然注意到她娘后背肩胛处被割开了一大条，皮肉翻开；伤口下却有个有个点阵样的黑色图案，隐约是北斗七星，但闪来闪去难以看清。

　　“是刺青？”

　　“歌儿，你快逃罢！”傻子娘开始难以招架了，面露痛楚，呼唤凌歌的名字。

　　她脸色苍白，被汗水浸湿，声音有不易觉察的发颤；所使的这身功夫听杜天衡所述似乎叫什么“猿欺术”，看样子如果不能贴身出招，根本就无法发挥作用，如此下去只能虚耗体力。

　　“哈哈哈！”杜天衡大笑，一口白牙闪着残暴的光，“我把你这贱女人杀了，你以为你生的这小杂种能逃过吗？！”

　　那一刻抛弃傻子娘转身逃跑的念头在脑子里炸开。但只是一瞬，这些想法就被娘可能会被杀死的恐惧淹没，凌歌甚至不知道这恐惧从何而来，她和傻子娘做母女也不过一个月。

　　心跳如捶。克制住转身的冲动，凌歌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平静下来。想一想她是如何在一念之间学会轻功的？用记忆，直觉，然后经验会来帮助你。一个小人在凌歌脑海中出现，从傻子娘从屋梁上飞下来使出的第一招起，那小人随着她从头将所有招式演练了一遍，再一遍，然后收掌，抱拳，消失了。

　　凌歌睁开眼睛，夜光中万物澄明。她看见傻子娘的动作变得疲软，杜天衡的挥剑也迟钝无比。

　　脑子里已形成了一条清晰无比的战斗路线。

　　“没什么好怕的，我已经学会了。”她在心里默念。

　　气沉丹田，复而奔涌全身。运气如火，气行如水。

　　起！

　　第二道闪电缠上了杜天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