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镜台中》云烟匝几重

1、就这样穿越了……

　　“椒盐炸鸡翅，牛杂煲，蟹黄包，芝士火锅……我的天好多吃的……”凌歌看着眼前一桌子美味，口水滴溜溜的就要从嘴角掉下去了，伸出手去拿，那些食物却仿佛永远够不着似的，总还有一寸的距离，在指尖荡啊荡。她像头驴追着眼前吊着的萝卜跑，馋得心急如焚、龇牙咧嘴，恨不能舌头长到三尺长。眼见其中一根鸡翅，炸得酥脆掉渣、油香喷鼻，从盘子里挣动出来，仿佛在回应她的心意似的，颤巍巍地朝她飞来。凌歌激动地张大嘴，哈巴狗状，随时准备飞身而起一口叼住——

　　“啊呀——咳咳咳、咳咳咳……”那鸡翅钢叉刺猹一样扎进她喉咙里，凌歌瞬间被噎醒了。睁开眼睛，一个女人糊了黑灰的脸怼上来：“醒了？”

　　凌歌把塞进她嘴里的东西掏出来，居然真的是根烤鸡翅膀，只不过翅尖已经烤糊了，而鸡腿段还连着生的血肉，毛都没拔干净。她愣了两三秒，抱头崩溃道：“娘哎，你真是我亲娘吗？就不能让我多睡一会儿吗？”

　　她娘很委屈地把嘴一撅：“你不是要鸡翅？我做了叫花鸡啊。”走到一边蹲下，用手扒拉着地上一团可疑的黑碳，旁边还有个用石头和泥搭的简陋小灶，肚子豁出一个洞来，正汩汩往外冒烟。很明显那团黑炭就是传说中的叫花鸡……

　　此时天刚蒙蒙亮，西边紫蓝色的天空还浮着一两点星子。娘儿俩昨夜路过一个小村子，夜里便露宿在某户人家屋后猪圈旁码着的稻草上。凌歌没睡够，垮着脸和肩背，幽怨地看她娘笑嘻嘻地将黑炭的外壳剥下——那居然不是泥，而是碳化了的鸡皮——露出里头夹生的白肉，丝丝渗血。她娘扯下一块肉，送进嘴里——

　　凌歌连忙跳下床将那叫花鸡夺走：“别吃了！我的亲娘唉，这鸡是生的！里头不知道多少细菌和寄生虫，吃了会死人的！”

　　凌歌她娘被女儿一吓，保持一个抬头望天的青蛙蹲姿势，怔怔看她。这个便宜得来的娘身材娇小，只比十二岁的女儿高半个头，脸被泥灶子的烟熏黑了不知道擦，做饭不知道熟了才能吃；左眼下有个小孩拳头大的红色疤痕，破衣烂衫、披头散发，乃是个思觉失调的傻子。

　　当初凌歌的灵魂刚穿越到小女孩身上，看见傻子娘正站在没到胸口的河里抱着这具新身体。新身体轻晃晃地浮在水面上，傻子娘推着它往更深处走。凌歌以为她要把自己溺死，吓得连忙三魂归位，完全占据了肉身后将腿往身后一蹬，傻子娘被踹翻在河里；脑袋赶紧伸出水面吸气，同时划拉开四肢。还好她上辈子游泳学得不错，一下子游到了十几米开外，水鬼一样爬上对岸。

　　还是有被呛到，凌歌捂着胸口猛咳，一想到刚刚在水里不知道吃进多少鱼屎，咳势更为惨烈。

　　“刚被车、车撞，现在差点又、又死一次，咳咳……我是掉、掉进了什么杀人游戏吗咳咳……”

　　“对了，那女的呢？不会淹死了吧？”

　　凌歌回头一看，不回头不知道，一回头马上吓得魂飞魄散——

　　那女人正悄然无声地跪坐在她背后，头发、皮肤、衣服，全身上下湿透，不停地往地上滴水，滴答、滴答。她似乎感觉不到冷，脸上笑吟吟的，左脸颊有块鲜红的疤痕，异常刺目，将她整个人衬得如一只出水的恶鬼。见凌歌回头，女人嘴咧得更大了，凑近前去：“歌儿，你这么快就学会游水了？娘都追不上你了！”

　　“啊啊啊！”凌歌没听清女人的话，脑子里只有那块红色的疤和“恶鬼索命”四个字，连滚带爬屁滚尿流地向前冲。不到三步，只觉眼前一黑，身子如铁秤砣般坠重；她歪着身子又跌撞了几步，便“扑通”一声跌进泥洼里，不省人事了。

　　……是那女人把她喊醒的。凌歌意识复苏、还未睁开眼时，觉得身体虽疲乏无比，却被烤得暖烘烘的，舒服极了。一个温柔的女声在她耳边呼唤：“歌儿，歌儿，醒一醒……”

　　“妈……”凌歌喃喃，挣扎着睁开了眼，烛光融融中，那红疤女的脸再一次出现在视野中。

　　这就是传说中的恶鬼随行吗？！凌歌正要叫出声，脑子里突然像开了弹幕一样跳出许多条信息：

　　“这是你娘。”

　　“你娘喊你起床喝药了。”

　　“若感觉无恙就快些起来喝药，别让她担心。”

　　凌歌：“……”

　　“娘”说她是风邪入体，端药端饭地伺候了她快半个月，凌歌才感觉病好得差不多了。那时娘儿俩借宿在一间破破烂烂的尼姑庵里，为了让女儿吃上饭，女人每日随庵里的姑子进村化缘、上山采药。凌歌就躺在土炕上，思考她如今的境况。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前世是个二十一世纪的女大学生，大概是上上辈子没积德，出去玩的时候被一辆失控的货车撞倒，人当场就没了。一个魂飘飘悠悠地从尸身坐起，透明塑料袋一样被风刮到了天上，离地面被人群包围的肉身越来越远，同行小姐妹的哭声也渐渐模糊。不知飘了多久，穿越了多少乱七八糟的时空，来到这一个不知名朝代，最后被一股不知名力量吸入了这具十二岁小女孩的身体。

　　那脑海里像弹幕的信息，载着与之前世界不一样的语言，逐渐丰富起来，像雨水慢慢渗进岩石。这是小女孩身体里的库存吧？

　　小女孩的名字也叫凌歌。更巧的是，凌歌向庙里的姑子借了盆水照脸，镜中的女孩与她小时候的容貌颇为相似，同样的杏核大眼尖俏下巴，细看下女孩的五官更为精致些。凌歌怀疑小女孩是平行世界的另一个自己。

　　平行世界……文明却不平行。此处若在另一个时空，则仍属于古代。凌歌和她娘两个，是属于一个叫“晋”的国家的人。晋是这个世界的强国，版图最大，文明最盛，由一个姓吴的女皇帝执政王朝；在它西边，怀抱一个附属国西叶；终年苦寒的北方草原是匈奴民族的家乡，各部落的骑兵常年南下骚扰晋的边境；南边则遍布雨林沼泽，瘴气丛生，只有一群未开化的民族居住在此，因善使巫蛊之类的邪术，被统称为南巫。

　　在凌歌接收的记忆里，这些东西并非娘告诉她的，而是在常年的乞讨生涯里从陌生人嘴里得来的知识。

　　凌歌的娘是傻子，症状时重时轻，智识水平有时能应付日常，大多数时候不能。自凌歌记事起，就没见过傻子娘以外的亲人，母女俩一直在街头和山林间流浪，做一对相依为命的乞儿。“娘大概是被老公和公婆赶出去的，说不定还是被他们打傻的。”凌歌推测。

　　起初凌歌怀疑傻子娘是故意要溺死自己的女儿。但自凌歌生病后她一直悉心照料，人虽痴傻，吃食从不曾短了她的，自己饿肚子也要把最好的野菜稀粥给女儿。凌歌有两件旧却暖和的棉絮夹袄，傻子娘只有一件拖把墩布似的烂衣。凌歌有次换洗时发现手臂上有一处咬伤的痕迹，还是新的，像是蛇咬。“难道是被水里的毒蛇咬死的？另一个凌歌死后，我的灵魂才能趁虚而入这个身体。”

　　凌歌上辈子的亲妈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胃癌去世了，她进鬼门关逛了一圈，出来后得到一个便宜娘亲，虽是个傻子乞丐，但还是感受到了上辈子缺失的母爱。只是凌歌记得上一个娘的长相，这具身体既是平行世界的另一个自己，生她的娘却是另一个长相？

　　……凌歌没有很在意这件事。几天后她的病好了，傻子娘带她离开了尼姑庵。二十多岁的成年人寄居在一具幼童身体里，凌歌觉得很别扭，说话做事处处矮人一头。临行前一个小尼姑捏她的脸，取笑：“这小孩，怎么跟个大人似的，从来也不笑？小狗都比你活泼。”

　　凌歌面无表情地龇了下嘴。

　　小尼姑：“……”

　　傻子娘带着她直往山里钻去，步伐矫健如飞，凌歌紧赶慢赶，居然也能不落后太多，成为一只认命的小屁兜。她直觉这具身体素质极好，丹田处中气沛然，若不是大病初愈还虚乏着，说不定能跟她娘一样快。“当乞丐免不了到处被人驱赶，就是这样拉练出来的？”她暗想。

　　日头当午，凌歌实在饿得受不了，索性一屁股坐地上：“娘啊！咱讨饭不是得去集市吗，进山干嘛？”

　　傻子娘笑嘻嘻凑到她面前：“哦啦？”她头发像小女孩一样扎成两把，脸蛋用凌歌采的野花涂得红艳艳的，笑起来像个丰满的猴子屁股。凌歌还没回答，傻子娘就钻天炮似的爬到树上，蹿进枝繁叶茂里，不见了。

　　“诶诶诶？娘这爬树的技术……哪学的呢？”

　　不多时，头上砸下一场果子雨。凌歌一边抱头大叫，一边快乐地满地捡果子。

　　几天后，两人从山里出来，位于山脚的就是她们此时歇息的村庄。

　　凌歌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激烈，吓到她娘了，尴尬地摸摸脑袋，转移话题：“呃……对了，娘，怎么突然做叫花鸡吃？”顿了顿，“这鸡哪来的呀？”

　　傻子娘像小孩子一样跺脚置气：“你说要吃鸡翅的嘛，娘就给你捉来了。”

　　“娘……”凌歌反应过来她指的是自己的梦话，心中一暖。傻子娘虽然不会说，但对女儿有求必应。

　　不过看了看地上散落的鸡毛……实在不像一只山鸡能有的！

　　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意识到自己活了二十多年头一回牵涉进盗窃案；但另一方面来说，偷鸡摸狗，不才是咱小乞丐的分内之事吗？

　　于是也高兴起来，捧着那具惨烈的鸡尸蹲下来安慰她娘：“大小姐，别气喽，咱把鸡肉重新烤熟就能吃了。”

　　这一番耽搁，日上青天，光朗朗地照在乡间纵横的阡陌上，猪圈前方的路尽头，出现了一伙拿着镰刀锄头的农人。

　　打头的汉子看见凌歌母女俩，指着她们叫起来：“就是这两个乞丐！今早俺起床喂鸡，眼见着少了一只，这两个外人昨夜进村时就鬼鬼祟祟的不像好人，鸡必定是她们偷的！”旁边眼尖的已经看见了地上的鸡毛和凌歌手里的鸡翅膀，大喊：“鸡在她手上！乡亲们，快把她们绑起来报官啊！”

　　正要重新生火美美烤鸡的凌歌尴尬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