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运》封訹

134、迷宫（十一）

　　开坯村牺牲了韩光誉一人，建造了神像后果真如同中年人所说，外面的鬼怪渐渐不敢进入村子的范围之内，他们再也不必在天黑之前就赶忙回家关紧门窗，头一回享受到外头夜空的景色。

　　中年人没有那么快离开，他还在开坯村中待了一段时间，为村民们讲解有关神像的注意事项，同时和他们一起见证神像的效果是否真的如他所说那般神奇。

　　神像的效果一步步得到了验证，村人对于中年人越来越尊敬，他们无条件听从中年人提出的任何条件，而他在“帮助”开坯村解决了生存问题后，便像他一开始来到村中所说的那样，要离开此处继续云游。

　　“不可让他人知道韩光誉为守护村子做出的牺牲。”

　　这是中年人离开前和村民们说的最后一句话，他没有解释这是为什么，已经将他视若神明的村人自然不会询问，恭敬地送走中年人后，村长和老人们一商量，决定在族谱上为韩光誉写下最后一句。

　　在他们眼中韩光誉已经是个为村中安稳做出了献祭的死人，村里人一生之中只有两次被写上族谱的机会，一次是出生后取了姓名被登记入族谱之时，一次是死亡后被书写生平。

　　中年人离开后他们很快商量了开启宗祠，却不知道那尊立在宗祠前的神像之下，正发生着他们意想不到的事情。

　　韩光誉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意识回笼后睁眼的瞬间，韩光誉不敢置信，他原以为自己本改死去，不想还有再次睁眼的机会。

　　身体上的疼痛和无力不知为何已经消失不见，韩光誉只当这是自己麻木已久无法感觉得到，又或者是回光返照到了状态最好的时候，无论如何他都会全力一搏，就算是死至少也不要死在这具棺材之中。

　　棺材上的符阵他已经生生受过数次，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滋味，越发坚定了他要离开这里的念头。

　　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他几乎没有花费什么力气便感到自己好像脱离了棺材之中，再睁眼时显然不在棺材之中了。

　　奇妙的感觉伴随而来的是另一个让他胆寒的认知，韩光誉看着身下高高的神像头顶，恐惧涌上心头。

　　从小到大不是没有听说过鬼怪奇志，在外求学后从同窗口中听到的也就更多了，加上各地都有不同的鬼神传说，对于人死后会灵魂脱离躯体等事听了不少，恰恰符合他现在的状态。

　　他身处高处，村中所有情景尽收眼底，数月未归村内又发生了一些他不知道的变化，飘浮在神像之上的韩光誉轻易地找到了自己的家，决定离开开坯村前往京城前他将家中收拾一新，门上也特意写了新的春联，整条村中就数他家看起来最喜气洋洋。

　　葬着父母叔婶的墓地也能一眼看到，韩光誉霎时间又好像接受了自己已经死亡、灵魂脱离了□□的事实，真的能够拥有灵魂状态才是他没有想到的。

　　变成了灵魂的韩光誉发现自己能够看到的听到的比作为人时的自己更为清晰，看到的听到的也更远，甚至能够穿透墙壁，看到屋内所发生的事情。

　　还没来得及自己感受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韩光誉便看见村长和几位老人来到了宗祠面前，一同打开了宗祠的门。

　　宗祠很少会在规定以外的时间打开，就连村中的新生孩子上族谱都有固定的时间，同样死去的人书写生平也会在固定的时间统一写上，除了这两个时间以外，就只有每年祭先祖的时候才会开宗祠。

　　这个时间就将宗祠打开显然有着什么急事，想起那些鬼神异志中说灵魂能够随意飘动，韩光誉也欲跟上看看村长们要做什么，却没能成功。

　　他被困在了神像所在的范围中无法离开，一超过了能够活动的界限，就想被人用绳子牢牢捆住，无法再进一步。

　　韩光誉没有细思自己如今的状况，他着急地想要知道村长们打开宗祠究竟要做什么，情急之下集中精神敬能看透墙壁直达内里，双耳也能清晰地听到他们说话的内容。

　　村长和几位老人打开宗祠进入祠堂内，翻出书写族人生平的册子，轻易找到韩光誉的名字。

　　族谱不可随意更改，韩光誉始终都是他们的族人之一，也并未犯下大错要被除族，不至于在族谱中将他的名字划去。

　　“高人可说了，不得让他人知道他为守护村子做出的牺牲。”

　　村长此时好像又变回了平常正常的模样，和韩光誉印象中慈祥温和的村长如出一撤，不见那晚的狰狞和用刀刺入他脸的狠戾，“我们在生平册上，改如何写上他的生平？”

　　实话实说不可能，编造同样行不通，一位老人思索过后，说道：“既然他为村中安危做出贡献后死去，高人又言不得让他人知道，索性生平册上便写到他中举，之后不必再写，后事如何任凭后人猜测。”

　　老人说着很快将想好的句子说出，村长一字一句将他的话誊写在生平册上，只简单地提及了一句出生年份，和十七岁时中举，此外再也没有相关的东西，连幼年失怙由叔婶长大也没有提及，看起来就像是个万分不熟的陌生同族。

　　韩光誉听了他们的话，又见生平册上所写，怒极而笑，苏醒过后被压下的恨意再次腾升而起，如附骨之疽，每过一秒都会更加深刻地融入他的身体之中。

　　对村民们的恨意就是支撑着他以灵魂状态不灭的养分，他看着把他紧紧绑在一起的无脸神像，忽然无师自通地明白了很多事。

　　村长为什么要划烂他的脸、底座为什么会有他的名字、神像为什么没有脸又穿着女子的服饰，在一瞬间去全都映入了脑海。

　　作为人而言，样貌和名字都是最容易辨别一个人的存在，他们把他的脸划烂把名字压在神像下面，甚至连雕出来的神像都刻意模糊了性别，为的只是让韩光誉不再是韩光誉。

　　哪有中年人口中所说的不止以为神明庇佑着这条村落，一直为这条村子做出牺牲的不都是他吗？！

　　顾鸻三人见证着韩光誉的恨意和怨气越发浓厚，他看到村民们过得越好恨意便越深，散发出来的怨气也越重，却又因此让鬼怪不敢靠近。

　　因着这浓重的恨意怨气，韩光誉从普通的魂魄变成了怨鬼，按照民间的说法怨鬼怨气越深道行也越高，短短百年内，韩光誉竟靠着他对村民们的恨意，从普通的孤魂一举到达了化神境界！

　　他亲眼见证着开坯村的所有人过上了越来越好的日子，开坯村变成了开坯镇，无脸神像庇护开坯村的故事代代相传，他们传遍村中每一个人，都说有位心善的高人云游至此，见村中悲惨情况动了恻隐之心，为他们建造神像，才有了今日的生活。

　　整个故事之中没有韩光誉的名字，甚至连开坯村曾经出过一位举人都不为人所知，他们感谢的永远只有这尊没有脸的神像。

　　知道内情的人早已死去，他们将秘密烂在肚里带入坟墓，从此给予开坯村庇护的故事之中，只存在高人的心善和村民的虔诚感激。

　　随着韩光誉的境界渐高，恨意怨气发散，长居在开坯镇中的村民们身上已经沾染了他的怨气，即便离开小镇鬼怪也不敢上前，因为这股怨气而来的鬼怪数量一直增多，才有了他们刚来到开坯镇时看到的场面。

　　没有人察觉到异常之处，其他城镇的人也因知道开坯镇四处聚集的鬼怪过多而没有任何一人胆敢靠近，百年来无一人发现这偏僻小镇中蕴藏的巨大怨气。

　　韩光誉的境界越发高后他能够活动的范围也不仅限于神像四周了，虽然还不能彻底摆脱神像对他的控制，这些年中他时时刻刻都注视着镇民们，知道他们最害怕的是什么，纵然有着轻易了解所有人生命的能力，韩光誉也从未这样做过——

　　他要的是有着那些人血脉的镇民亲眼看着能够庇护他们的神像遭到破坏、体验随时随地会被鬼怪吞噬的恐惧，让所有人时刻都活在不安定之中！

　　到了化神修为的韩光誉在能够摆脱神像对他的牵制后，第一件事便是将棺材中自己的尸身带走，在此处建立一座宅子就近住下，好实行他之后的计划。

　　第二步便是破坏神像，神像本刻的就是他，只不过为了磨灭他的存在而特意没有刻上五官、用了女子的服饰，作为让鬼怪惧怕的怨气本源的韩光誉已经带着尸身离开，无论无脸神像有没有脸都会失去庇护的作用，韩光誉不过是为了让镇民们更加担惊受怕，而将自己原本的面貌刻了上去。

　　发现神像失效后镇民们惊慌失措，韩光誉见此场景肆意大笑，在他的笑声之中所有画面忽然被黑暗覆盖，身边不见人影，一如踏入宅门时的场景。

　　黑暗很快散去，出现在顾鸻眼前的是空荡荡的房间，只有简单的桌椅摆设和桌上正燃着的蜡烛，烛芯劈啪作响，他的身边已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