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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分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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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不是庭晔今日谈及灵阿山的缘故,梁韫秦临似是心有灵犀般,走回到了那条上山的路。
斑驳荒藓撒在石桥上,遮天蔽日的常绿茂林中极力掩藏着属于另一季节的漆树,火红绚烂更为绝尘。
盘根错节的老树压弯了腰相互偎依让可通行的小径显得逼仄,一脸稚气的梁韫像是刚逃亡了数夜。
他奋力挤在杂草丛生的灌木间穿行,小心翼翼护着身旁的人。鹅黄色的棉袍硬是被泥土盖了个遍,他此刻还搀着另一个差不多大的孩子,雪白的狐裘却完好如新地披在那孩子身上。
梁韫想到阿娘临行前给自己扎的总角这会肯定乱得像炸糕,委屈巴巴地又要哭了出来。
可他还得保护因自己受伤的哥哥,只能强撑着走进这荒山野林,向着最醒目的树林走去,祈祷山神能救救他们,但他不敢大声呼救,因为追兵搜寻的声音还在附近。
“去那边看看。”士兵举起长刀,一起一落将碍眼的草堆尽数拦腰截断。
“那小崽子刚被我砍中,跑不了多远。”另一士兵扛着刀强横踹开挡在路中的枯木,粗野的眉毛拧在一起却颇为得意。
余下几人也学着在山中横行霸道,执意和这草木过意不去,所经之处,寸草不留。
山谷间回音传到梁韫耳畔,他忍不住缩成一团,一时不辨是冷意还是发憷,他跑得实在是没有力气了,喉咙里生涩,说话时宛如鱼刺恰在其中,随着吞咽上下拉锯。
他说不出话,只能带着小秦哥哥来到临水处,稍作歇息,他稍微瘫坐在能隐蔽他们身影的大树后。回想母亲临行前同他柔声细语的告别,便成了此刻最后的慰藉。
“阿筠,快十二了,也要成为小大人了”
温柔娴静的夫人正在为她可爱的孩子梳发,懵懂天真的小孩仰着头努力想看清自己母亲的容貌,却一片朦胧。夫人似乎感知到了,便也抬手抚上小孩的眉眼,以示安慰。
“大孩子都要去找老师父学习成为很厉害的人哦,所以阿筠也要听话,快快长大。”
十二岁的梁韫原是在蜜罐里长大的小王爷又是家中的独子,年少聪颖,性情活泼很得长辈亲睐。
府上的阿嬷都说这孩子将来定是能成大事的:“咱家小王爷每次走过膳房,那大眼睛滴溜溜看着你,鬼主意肯定多,以后精着呢。”
“我倒是觉得小王爷面相可是极好的,算命先生不是常说吗...说什么来着...哎呀,瞧我这记性又给忘了。”正在浣衣的老嬷接话,停下手里的动作,仔细回想道。
“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老嬷拍了拍脑袋顿悟。
路过的婢女不禁掩面而笑:“待会小王爷使坏你们可别后悔啊。”
不老实的梁小韫躲在假山后正准备吓她们一跳,便听到另一个婢女忧愁的说道:“小王爷若能在王府安安稳稳当我们的小王爷便好了。”
其余人闻言示意她不要妄议,拉着她低声警告:“别被王爷听到了,而且送小王爷离开只暂时的,等上面的气消了,咱们的小王爷也自然回来了。”
梁韫早已被安排好的命运,让他喘不过气,他不理解为什么爹娘都不告诉他真相,直到王府的情况恶化。原本平静的生活被一道谕旨搅得风云激荡。
后来住在金色大房子里的堂叔把阿爹带走了,阿爹去了很远的地方,阿娘说只要梁韫乖乖去找老师父学习,长大了爹爹就能回来。
“那我能和小秦哥哥一起吗,小秦哥哥课业很厉害,私塾里的先生都念过他写的文章!”
那位夫人似乎思忖了良久,还是于心不忍:“不可以哦,小秦哥哥有自己的选择。”
梁韫泄了气般,只好闷闷应允母亲的要求。
然而那日临行前,他的小秦哥哥居然能同他一起启程,梁韫虽只能隔着马车同他讲话,不过这样也很好,梁韫在心中想着。
梦境中的秦临置身全然陌生的环境中,他此刻许是志学年纪,端坐在学堂聆听先生教诲。半推半就来到一处气派王府宅院,他轻车熟路走到一处偏院前。
一个个子才及他肩高的小孩坐在门槛前撑着脑袋等着他,见他来了便也拉着他进里屋坐下:“小秦哥哥,我以后不能跟你玩了,我不是说我不想和你玩,我是说,我不能和你玩了。”小孩充满稚气的嗓音苦恼的向他解释着。
秦临不解:“那你要和谁玩?”
男孩泄了气般趴在桌上:“不知道,可能是老师父吧,老师父会打手心吗?”
秦临大概猜出了是夫人会送他去学堂,也安慰他:“你认真学,老师父就不会打手心,我也会教你的。”
小孩闻言又惊又喜,可又想到阿娘的一番话:“可是,阿娘说你不能和我一起去。”
“小秦哥哥我偷偷告诉你,那天我偷听到他们在说要把我送到好远的地方,然后等我堂叔心情好了,我就能回来,可是我就是很不开心,为什么他们不和我商量,我明明都十二了。”小孩一股脑将所有憋在心里的话全倒给了他最信任的阿兄。
秦临怔愣,突然意识到这件事远没他想的那么简单,只是凭他的学识还不能完全理解,他打算去同夫人商量。如果有他能帮得上忙的,也算报答王府的养育之恩。
夫人这几日整日待在正院足不出户,秦临候在院前等侍女通禀。
夫人得知秦临来了,温柔如水的嗓音从院内传出:“小秦怎么也拦在外头,好孩子快进来。”
秦临幼时在战火离乱中,父母逝于战场,早年筠清王领兵征战时捡回了这可怜孩子,自那便以筠清王养子身份久住在王府,王妃也将他视如己出,算得上是他的蒙学老师。
“小秦是去找过阿筠了?他一向贪玩,送他去历练番也好。”夫人看出了秦临心思,却不想松口,低头装作漫不经心继续替梁韫缝制临行前的新衣。
秦临见夫人不容松动的神色,下定决心要护阿筠周全,故而决绝道:“夫人,阿筠虽然不懂,但子清已不是随意哄骗的小孩了。既然阿筠会是王府将来的主人,那我秦临必然护他周全,追随至死。”
夫人停下手中阵线,平静看着他,语气却格外严厉:“我希望阿筠永远不要坐上这个位置,你也不必多打算。”
王府的事让夫人患得患失,她意识到自己失态又失言,继而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多事之秋,临深履薄,你不要往心里去。”
秦临从不介怀,也深知山雨欲来风满楼,府内亦如箭在弦上,却是不能一触即发:“嗯,我亦有责任保护阿筠,作为他的阿兄。”
夫人知他心意已决,但他也是无辜稚子,怎能因为他们而牵连到旁的:“子清,你自幼便吃尽苦头。我也是当母亲的,明知此去凶多吉少,怎忍心多一子置于险境?”
“夫人不愿失了亲人,我也是。”秦临认真对上夫人愁绪的面容,这几日的事让她瞬间苍老了几岁,黑发中隐约夹杂着几根白色。
夫人终是拗不过他,但也再三叮嘱:“一定记得报平安,我和你父亲在巽都等你们。”
一切从简,马车便这样离开了养育他十二年的故土,突如其来的刺客便是斩断俗尘的最后一剑。
替梁韫挡下一剑的秦临只好拼尽全力拉起梁韫冲入荒无人烟的山林。明明是风雪天,山中却是另一景致,山中或许有灵,在他们快被敌兵发现时,狂风裹挟着冰刃抵挡着不善来者,将他们悄无声息吞没在林间泥潭里,也护送了他们上山的一程。
血水涓涓不止地从秦临背部渗出,体力渐渐不支。梁韫吓得脸色惨白,泪水急得在眼眶打转,只会慌乱地将狐裘包裹著他。
秦临轻咳了一声,竟笑了出来:“你倒像是在给我殓尸,别哭了,我还得靠你扶着......”气息渐渐弱了下去,头也直直垂靠上了梁韫的头。
梁韫强撑着终于走到了一处石碑前,石碑正面上赫然写着两个飘逸的大字:灵阿
绕到背后就能瞧见不知谁在这煞风景地刻了一盘炸糖糕,梁韫不可思议地揉了揉眼睛,确认过后,炸糖糕又变成了热汤面。梁韫见此胆子便又大了几分,是炸糖糕和热汤面给的勇气,山神大人我来了,他在心里这么想着。
这时,林间云雾突然化成人形,两个幼童赤着脚,晃着铃铛神色自若地出现在梁韫面前:“仙尊令我二人前来接应。”
说罢,再次晃了两声铃铛,四人便直接到了一处雅室,梁韫不管那么多直接将秦临安置在竹床上,替他换下内称已经血红的狐裘。
两幼童只是小施术法,被划破的皮肉竟然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刚想将秦临翻过身的梁韫便被迫抽离出场景,同样无法看清。
“凡所有相,皆为虚妄。”元在声如洪钟,一字一句点在梦中。
拜师那天,梁韫终于见到元在,和他想象中的慈眉善目的白发老人竟别无二致。他告诉梁韫入了山门就得忘却前尘,放下执念:“你随我修行,便是入了灵阿,只要一日放不下,这山便一日无路。”
元在仿佛知道自己对孩子语重,继而宽慰道:“忘记不代表失去,你也不会失去亲人,只是把他们暂时关进木匣子里。”
可梁韫怎么做也不能忘记阿爹阿娘:“我有一个请求,就一个。”
元在倒像是早有预料:“我会托梦给你爹娘,转达你们一切安好。”捋了捋胡子,笑着看向梁韫。
被看穿的梁韫只好频频点头,原先就答应了母亲好好听话,何况这位是好神仙,还会托梦,便下定决心要跟随元在修行,语气坚定的说:“我不会跑的,我会努力成为合格的大人。”
元在被这团子逗乐,还得装作气定神闲道:“我乃灵阿元在,从今往后,你便是我此生最后亲传弟子。”
“是,圆子师父!”梁韫铿锵有力地回答道。
元在倒也从容不迫:“饿了?”问完便摆出两碗热汤面和炸油糕,
“你那位朋友,也给他带去一份。”
梁韫谢过师父后,便小心翼翼捧着热食去找秦临了。
山阴有处幽静的洞天福地,元在每每闭关都会叮嘱梁韫辰时将热茶放置在洞前石桌上,刚还手中端着热汤面此时却又成了热茶。
“师父,热茶给您备好了。”梁韫放完停留了片刻,似乎在等着熟悉的声音再度响起,好像已经习惯了没有回应,这次也失落的离开了。
“我说过多少回了,闭关的时候,不要叫我,出了岔子你可真没师父了。”元在叉着腰对着梁韫就是一顿训话,气不打一处来。
梁韫委屈低着头,心有不甘颇为赌气说道:“下次不叫了!”
“还杵在这镇山呢,快去练剑,过几日叫你师兄考核你,到时候有的你哭。”元在摆了摆手敦促他快去练习,梁韫置气般跑走了。
跑着跑着,又来到了树林,他席地而坐。
在曾经迎他上山的那棵树下,默不作声,只是刨出一个坑,把乌黑的木匣深埋于土中。他侧身躺下,脸颊紧贴着地面,感受着最后的余温。
雷声作响,大雨倾注,直到眩目的光亮连同剌耳的叫声将他吓得一激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