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第四章 生辰 ...
-
从前日日在三味堂住着的时候并不觉得,如今离开了不少日子,再回来时家的感觉尤其浓重。
阿福带着几个学徒与我一起将三味堂草草收拾了一番便去睡了,我躺在床上却一丝睡意也无。算算日子才发现,今日竟然是我的生辰,别说师姐,就连我自己都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披了件外袍,走到北墙下的一棵枯树枝上坐下,今夜月色正好,院子中的石板地上如同水波荡漾一般。我微微闭上眼睛,竟然有些恍惚。
似乎有什么东西从我面前掉了下来,我睁开眼睛在地上看了看,似乎只是一颗石子。抬起头环顾四周,不远处的屋顶上正坐着一人看着我。我看出是邸恒来,朝他轻轻挥了挥手当做打招呼。
“怎么不睡?”邸恒从屋顶一跃而下,落在我面前。
“你不是也还没睡。”我慵懒地说道,“怎么回来了?”
“方才准备回房间拿些衣服到营地中去,看见今夜月色不错才停留了一会儿。”邸恒的目光移到了院子中央,“我今日已经向韩将军表明了身份。”
我有些惊讶地看向他,随后又重新将视线移到天上去:“不是说要暗中调查吗,怎么突然这么急了?”
“此病来的蹊跷,前几日派出去焉宿的探子回报,焉宿这几日似乎有动向,那韩巍却还是只想要一味地逃避此事,我总不能看着他们犯下大错。”邸恒皱着眉说道。
“那你日后便要搬到官驿去住了?”
“这么急着想让我走?”邸恒看了我一眼。
“你若是要处理公事,还是住在官驿方便些。”我故意做出无所谓地样子说道,“不过我们三味堂也不差你这一间房,你若是不愿折腾我将房间给你留着就是了。”
邸恒微不可见地笑了一下,在我身旁的树枝上坐下,我很是担心这棵早就归西的老树到底能不能承受得了两个人的重量。
“你方才在想什么?”邸恒看着我问道。
“在想我阿爹。”我轻轻叹了口气,“今日是我生辰。你坐着的这棵树就是我阿爹在我出生时栽下的,只不过自从百草堂被封,始终没人料理,大约是哪一年下雨时被雷电击中就如此了。从前阿爹在时每到生辰他都会给我煮面吃,阿爹的手艺可比我要好上不少。不过自从七年前一事,我也很久没有吃过了。”
“今日是你的生辰?”邸恒似乎有些惊讶。
“过了今日我就十七了。”我笑着点了点头,“真没想到,没有阿爹我也能自己活到这么大。”
“你阿爹若是看到你今日的样子定会很骄傲的。”邸恒若有所思地说道。
“你方才在想什么?”我反问他。
邸恒抬头看了许久的月亮,像是对着月亮说话一般:“今日也是我的生辰。”
“真的?”我有些惊喜,“你还是我第一个遇到的与我同一天生辰的人。”
月亮还未及中天,我赶忙从枝干上跳下来,急慌慌地让邸恒再等我一会儿便跑去了灶间。折腾了许久才端出了两碗牛肉面来。
“你做的?”邸恒似乎觉得有些好笑的样子看着我,我有些迷惑,他朝我指了指自己的额头,我伸手抹了抹,抹下一手的白面。
我有些不好意思,将牛肉面摆在桌子上,递了双筷子给他:“你往年在建安每到生辰可会大办?我这儿自然比不上建安,不过就当是我的一点心意,也免得你此夜思乡。”
邸恒挑了一筷子面起来,面条有些碎,我自己毫不在意地吸了一大口,朝邸恒指了指天上的月亮:“发什么愣,快吃吧,趁着今日还没过去。”
“没什么。”邸恒摇了摇头,也吃了一口,“我倒是很多年没过过生辰了。”
“你们建安人都不过生辰的吗?”
“母亲走后,父亲从不在这些事情上放心思,怕是连我哪一日的生辰都记不得。”
邸恒的神情不似以往,倒像是一个因为期盼了很久的生辰被家人忘却而失望的孩子。我一时有些失语,似乎是我方才的话勾起了他许多不愿追溯的过去。
“就算是天大的事,这么多年过去都已经算不得什么了。”邸恒看我愣愣的样子,浅笑着叹了口气。
“好吃吗?”我有意让他不要再想这些事情,指了指他的面条。
“不好吃。”邸恒说的很是干脆。
“那下次你做!”我佯怒摔了摔筷子。
“下次可就是明年了。”
“那我不如记上一笔,就当你欠了我一碗牛肉面。等明年生辰时我便到建安去找你,你可不要赖账。”我满足地笑着算了算,“这一天天利滚利,可不是什么小数目啊。”
“你三味堂的钱都是这么来的吧?”邸恒有些难以置信地皱了皱眉。
我白了邸恒一眼,两个人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地在月下斗起嘴来。我的生辰已经好些年没这样热闹过了。
早上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想必是昨日睡得太晚的缘故。我躺在床上缓了好一会子的神,才发现今日窗外的声响似乎与往日很是不同。撑开窗子,街道上聚着的人大多都拥挤着向府衙的方向去了,只是人声嘈杂,其中的话一句都听不真切。
“师姐?你们是何时回来的?”我刚推开门便看到院子当中带着学徒收拾药材的师姐,不觉惊了一下,“我到底睡了多久?”
“我哪知道你何时睡的。”师姐说道,“今日一早,焉宿的一支突击骑军进攻了深州城池,韩将军匆忙之中派人迎战,死伤尤为惨重。韩将军担心三味堂的人受到伤害便先将我们遣送了回来。”
师姐这一番话不妥之处颇多,我一时竟不知道从何处问起:“死伤惨重军医可够用?为何不留下三味堂多帮些忙?那些患病的将士可好些了,可有人上战场?如今的战况如何了?”
“你先别忙,”师姐被我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发晕,“不到今日我还不知道,邸大人竟手持深州虎符。他已经号令韩将军将所有尚未痊愈的将士与身体康健的那些隔离开来,带兵前往城外迎战了。韩将军许是怕军营中的外人不便管理,闹得人心惶惶,又担心三味堂的人不会武功受到伤害才将我们送回来的,不过临行前我留了几个学徒在军营中继续照料,你不必担心。”
“几个哪够啊。”我有点着急,那句“邸大人带兵前往城外迎战”在我耳边一遍遍的飘过,“算了,我这就去戍军营中找韩将军,请他让我带人来。”
“你还是莫要添乱了。你只当自己武功有多么高强吗?战场上刀枪无眼,若是焉宿攻破了城池,在军营中的人便首当其冲,更何况你还只是一个女子。”
“你回来时可是逆着人流回到的三味堂?”我坚定地看着师姐,“你应当知道那些人是要去哪里的。”
我朝师姐点了点头,不等她拉我便回身跑了几步,轻踏着围墙飞出了院外。师姐不愿参与这场她的母国与定国的战争自然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可我不能坐视不管。
大约是深州已经太平了太多的岁月,十几年来的第一战倒让城中百姓很是热血沸腾。且不说那些带着自家铁器涌向军营的壮年男子,就连黄发小儿都要在自家窗口探出头来喊上两句,壮壮威风。
这次在军营中的日子比先前要忙碌许多,伤员源源不断地送来,而我便看着他们在我的手下康复或是死亡。我虽是医者,却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多的生命在我面前陨落,只能强忍着心里的恐惧应对着如流水一般的伤员,只是不经意间便熬过了一个个昼夜更替,等到停下来时四肢早就麻木,静静休息一会儿才能感到强烈的酸痛。
我趁着与军医换班的时候窝在角落里打了个盹,刚刚闭上眼睛便听到外面振聋发聩的一声巨响。不似攻城时炮火的声音,倒像是许多人一齐发出的呐喊。
“胜了!堂主,我们胜了!”跟我而来的小学徒跑到我身边猛烈的摇醒了我,吓得我一个激灵站起身来,“方才城外传来消息,昨日夜间一战焉宿损失了至少三万精兵,直被我们赶回了他们城中去,我们胜了!”
里里外外的人欢腾着,我也很是激动喜悦,却突然想起:“我们的人如何了?”
“邸大人不愧是邸穆青将军的儿子,夜间带领深州戍军的骑兵营兵分三路埋伏突击,不过损失了千余人罢了。”他一脸钦佩羡慕的样子,“战报已经传来城中,想必他们也快要回来了,此刻城中百姓都堵在城门口等着迎接呢。”
我努力拨开前面挡着的人群,出了伤员的营帐,向着城门的方向挤过去。离着城门还有百步远的时候便看见赤色城门缓缓向内拨开,外面的人马皆是面带喜色,昂首阔步地向着城中走来,邸恒一马当先,身披胄甲映着天边赤金色的初旭,身姿矫健,婉若游龙。
我脚下突然一怔,就这样站在原地在鼎沸的人声中怔怔地看向他,他迎着人流很是艰难地前行了几步后似乎在人群中看见了我,伸出手朝我挥了挥,我也笑着朝他招了招手。
“就知道你会来。”他在我面前勒住马,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却被前后的人流拥着不得不继续牵着马前行。
“别说的像你多了解我一样。”我跟着他朝营地走去,“我不过是来凑个热闹罢了。”
“听廖胜说这些日子你一直在军营中医治伤员。”
我点点头:“你可还好?可有受伤?”
“我若是受伤你不早就见到了。”邸恒爽朗地仰头笑了两声。
我侧头看着他竟有些出神,邸恒有些好笑地问道:“看我做什么?”
“你今日与往常很是不同。”
“哪里不同?”他似乎愣了一下。
“嗯……说不好,可今日你才像个英姿勃发的少年郎,比平常所见的那个你有生气的多。”
“我是属于疆场的。”
我看着邸恒的的双眼,在朝阳的映照下熠熠生辉。我想问他为什么不永远留在大漠西北的广阔天地,可却问不出,只想让时间在这一刻静静地流淌。
邸恒瞥了我一眼,摇了摇头:“我知道,我如今年方十八,样貌俊朗,又身披军功,确是女儿家倾慕的不错选择,可你也不用这样明目张胆地看着我,倒让我很是不好意思。”
“你能不能想些正常的东西。”我脸红了一下,有些气恼地打了他一下,“你这次立功,可会得什么赏赐?”
“自然会有。”邸恒笑了笑,“你要做什么?”
“拿了赏赐自然要放放血,我也不多要你什么,住我那儿那么久总该请我吃顿饭的吧。”
“请。”邸恒倒是很大方,“深州城里的馆子你随便挑就是,若是觉得没有看得上眼的便跟我回建安去,我带你尝尝建安城里的好东西。”
“战役已结,你可是要回到建安去了?”
“你希望我走吗?”邸恒看向我。
我被问的一愣,心里竟然也生出几分不舍来,却还是说:“你天天吃我的住我的,我哪能不盼着你赶紧回去?”
邸恒没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倒是看得我心中发毛。邸恒摇摇头:“撒谎。”
我脸上一红:“你说话小心点,当心我叫你请我吃深州城中最贵的馆子。”
“我来深州原不是为了打仗的,我向陛下建议暗中赋我兵权也不过是为了防止最坏的可能发生。”邸恒回过头去不再看我,“此事还没有结束。”
“……焉宿骑兵雷厉风行,所过之处已是一片尘土飞扬。骑兵杀到城下,城中士兵却伤病一片,士气萎靡,将军更是一副投降之态。邸大人一言不发,从袖中掏出虎符拍在将军面前……”说书的先生一拍枕木,将那些凝神听书的人吓了一跳,“……领一队精兵翻身上马,闯出城门,硬是杀破重围,带回数十具焉宿人头,城中那是将士皆不敢言呐。之间邸大人将人头的血洒在战鼓上,身披金甲红袍,亲自踏上黄金台,命乐师齐奏入阵曲。邸大人随着乐声猛击战鼓,最后三声竟将三面牛皮战鼓生生击破。邸大人端起酒碗,俯瞰将士,声震云霄:‘深州乃定国之地,如今蛮夷已兵临城下,定国男儿岂能容他人肆掠我等之家园?’说罢,邸大人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黄金台下诸兵皆随之高呼‘我等愿追随邸大人’,共饮出征酒,呼声震天……”
我撑着头仔细听着窗外茶水摊子上的说书老伯声音嘶哑地讲着半真半假的故事,竟然也听的出神,直到小二将菜端上了桌才将目光收回来。
“他说的可是真的?”我饶有兴趣地看着对面的邸恒。
“明日换个人作战,他说的恐怕还是这一套。”邸恒摇摇头,向我举了举酒杯,用目光询问我是否饮酒。我摇摇头,他便只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用茶水将我面前的杯子倒满。
“不是说要请深州城中最贵的馆子吗,怎么来了百崖山中这样简陋的地方?”邸恒问道。
“最贵的不一定就是最好吃的,我可不是那些有钱没处花的傻子。”我笑着举起茶水,“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恭贺你战胜归来。”
邸恒笑了笑,举起酒杯和我碰了一下,将里面的酒一饮而尽。
我也喝光了茶水,用袖子抹抹嘴上的水渍:“你今后可还要继续作战?”
“我自然是乐意的,不过我父亲怕是不会愿意,”邸恒无所谓地笑了笑,“此次我也是瞒过了他,才向陛下求得了一个领兵的机会。”
“邸将军为何不愿你领兵作战?当真是浪费了你的将才。”
“他大概有他的打算……”邸恒摇了摇头,“不过管他呢,我如今在深州,他还一时管不到我。我先将手头的事情处理完才是最重要的。”
“韩将军赤星堇之事可有什么眉目?”
邸恒神情颇有些怪异地看了我一眼,轻轻摇了摇头。
“为何不将韩将军抓起来审问,这不是你们天镜司的惯用伎俩?”
邸恒满脸嫌弃地皱了皱眉:“有关天镜司的事情,恐怕你也都是从方才那先生那儿听说的吧?”
我吐了吐舌头,邸恒接着说道:“他如今还不知道我是天镜司的人,只当我是陛下从建安派来的武将。先不必打草惊蛇,我已经叫廖胜看紧了他,且叫他再快活两天吧。”
“你怎么一点着急的样子都没有。”我看着邸恒无比悠闲的样子,颇有些不满地用筷子戳着碗里的饭,“我倒是比你更急着想要知道他的赤星堇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真的想知道?”邸恒突然直直地看向我,倒是吓了我一跳。
“那是自然,赤星堇虽然是药,但毒性也大,这些年来只有我三味堂紧紧握着。若是流传到了坊间,被人拿来赚钱事小,若是被那些心存不轨的人利用了,不仅要有人因此遭殃,我三味堂还得跟着背锅。”
邸恒看着我愣了一下,没说什么便低下头去,我这才反应过来他大概以为我说的是七年前之事,故意做出毫不在意地样子挥了挥手:“随便说说的,你别多想了。”
原以为邸恒听了我这话便能正常些,他却一副完全没将我说的话听进去的样子,有些出神地想着什么,我伸出手在他眼前晃晃:“你今日是怎么了?”
邸恒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来在递给我,我正要伸手去接时他却猛地将手收了回去:“既然是赤星堇相关的事情,我本是不该瞒着你的,但你也要保证,你知道此事后就算难以置信也要试着接受,断不可因此耍起脾气来。”
“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的人吗?”我很是不屑地哼了一声,“还是在你心里女子都是如此?”
邸恒不愿与我争辩,将手中的纸包放在桌子上推向我,我轻轻展开,里面装着的几丝烟草与韩将军的那些别无二致,我凑近了闻闻,就是赤星堇的味道。
我有些疑惑地看着邸恒,邸恒轻声说道:“这是从耿府来的。”
邸恒说的每个字都直直地穿进了我的耳朵,可我似乎无法理解这句话背后的意思。邸恒见我愣着,放慢了语速轻声说道:“烟草是我叫廖胜从耿府的工人那里偷来的,这就是他们平日里抽的烟草。”
“那日我见耿闻宇打理的香料坊门前工人们各个身体羸弱便觉得很是奇怪了,于是叫廖胜去暗中查探了一番。”邸恒说道,“廖胜闻着烟味与平日里所见的烟草有些不同,问过工人后他们都说这烟草是耿府为他们按月配给的。耿府的工人月银不多,平日里也少给他们发放些衣食,倒是这些烟草每月都放的很是及时。廖胜本想讨些回来,没想到这些工人竟都不肯,他便只好偷了些回来。”
“你查出这些来能代表什么,耿府的工人与韩将军用着相同的烟草,韩将军便是收了耿府的贿了?”我有些不快地打断了邸恒的话,“我比你了解耿叔的多,这种事他不会为之,也不屑为之。”
“我知道你对耿府有感情,我也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邸恒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此事到如今还什么都说明不了,还要继续查下去才行。”
“邸大人还是尽快吧,若是想知道真相,将那些工人或是发放烟草的管家带去问话不就是了,何苦跟我坐在这儿猜个没完,别冤枉了好人才是。”我夹了一筷子菜,却没什么心情吃,只好将菜放进碗里,“邸大人可是吃完了?若是吃完了就回吧。”
我很是决绝地将银子拍在了桌子上,转身便离开了。邸恒有些无奈地摇摇头,站起身来跟着我下山去。
正午时分的百崖山静谧的有些诡谲,似乎一点生气也无。如今正是春忙时节,正该是农家人忙碌着这一年生计的时候,百崖山却颇为奇怪。我一面走着一面能听到身后邸恒细微的脚步声,知道他还跟在我身后。我心里清楚,邸恒并非信口雌黄的人,可其中究竟是哪里出了误会我也不得而知。
我专心想着自己的事情,脚边的草丛里突然窸窸窣窣地传来声响倒是把我吓了一跳。邸恒跨了两步到我身前来,从地上随手拾了树枝拨开我面前低低矮矮的灌木,骤然松了口气。我循着他看过去,里面躺着的不过是一个老人罢了。
我走上前去轻轻给老人搭了脉,内中很是空虚,怕是时日无多了。我有些无奈地朝邸恒摇了摇头,却听到耳边老人有气无力的声音。
“烟……烟……”
邸恒朝他身边不远的方向微微抬了抬下巴,我这才注意到老人身边两步远的地方扔着一杆烟枪,若是旁人只需伸伸手便摸得到,可他大概实在太过虚弱了。
我将烟枪拾起,从怀中掏出火杆子来擦燃了里面还未燃尽的烟丝递给他,老人接过来很是满足地吸了一大口,吐出的烟雾着实将我呛了一下。邸恒蹲下伸手帮我将烟雾扇开,神情却突然凝固了起来。他询问似的看向我,我也微微皱了皱眉。
这烟雾的味道似乎很是熟悉呢。
邸恒将老人手中的烟枪拿过来,这下子老人似乎来了精神,猛地想要扑向他,却因为四肢无力而重重地趴在了身前的地上。邸恒面色冷漠地向后退了一步站起身来,随手用身边的土方压灭了烟火,从中挑出两丝还没燃尽的烟草递给我。
“你这东西是哪来的?”我严肃了神情,定定地看着躺在地上的老人。
“儿子……儿子的……”
老人伸手想要够回烟枪,邸恒将拿着烟枪的手举得高了些:“你儿子是什么人?”
老人回答的话含含糊糊的,只能隐约听见“做工”“村里”几个零星的词语。
“走吧。”我叹了口气,“他说不明白的。”
邸恒点点头,想要将烟枪扔回给老人,我伸手拦住:
“这定不会是什么好东西,若是离了这个,他或许还能多活几日。”
“可要去附近的村里看看?”邸恒随手将烟杆折成两段,扔进一旁的草丛中。
“不去了。”我摇摇头。
“如今现成的线索就摆在眼前,你难道就不想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不想。”我故意很是冷漠地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你们天镜司的事情,与我三味堂何干?邸大人自己去就是了,我要回去了。”
“你不必害怕。”
我刚转身要走,便被邸恒在身后扯住了衣袖,邸恒见我没有回头,只好叹了口气接着说道:“不管你心里对这些事情如何定夺,如今赤星堇被人作了他用一事已经是既成事实,你总不能看着这些无关的人继续因此受害吧?”
“你都说了是无关的人,那与我何干?”
“这话哪像是三味堂堂主说的。”邸恒笑着摇摇头,很是满意地看着我回过身来带路。
“你不会如今进了百崖山仍要迷路吧?”我斜着眼睛瞄了瞄邸恒,故意朝着右手边走去,却被邸恒一把揪住衣领拽回了左侧的山路上。
“认得路还要我跟着你干嘛?”我小声嘟囔道。
“你自己撒谎前也先四下里看看,你方才走的路上苔藓很是均匀,哪像是常有人走的样子。从前跟着父亲出征漠北时并非没见过比百崖山更复杂的山脉,若是我连这点识路的本事都没有,早就进了下次轮回了。”邸恒嘲笑道,“若是我能通晓你一半的医理,也不用央着你与我一起了。”
我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玄清洞:“那不就是我遇着你的地方,你可还记得是什么人伤了你?”
邸恒摇了摇头:“当时天色不早,车夫倒地前我和廖胜连声音都没听见。我们下车探查情况时仍是四下无人,等暗器飞来就已经是我们在明,敌人在暗。再加上天色和地势的优势,我们根本没有胜算。至于长相,更是看不清了。”
“你们遇到攻击时是在何处?若是能找到车夫的尸首说不定还能有些许线索。”
“记不真切了,当时我们并未跑出太远,只是廖胜在这山洞附近搜索了许久,也没见当时打斗的痕迹。此人的身手很是不俗,倒像个专业的杀手,总不会留下低级的破绽将自己置于危险当中的。”
我有些不解地说道:“你们天镜司的人不是最为神秘吗?怎么可能你们刚进了深州便有人埋伏。会不会只是个劫财的莽夫拦了你们的路?”
“我们一路走来也算是低调了,就连马车也雇了最普通的。”邸恒说道,“不过此人手中既然有赤星堇,自然来头不一般。”
“就连方才路边的老人手中都有赤星堇,”我很是无奈地笑了笑,“不过邸大人风度翩翩器宇不凡,即使穿上乞丐的破布烂山都难掩贵气,一架马车哪里藏得住呢?”
我瞄了邸恒一眼,只见他的嘴角轻轻滑过一抹不可查觉的弧度。
果然,就算是天镜司的人也是喜欢被人拍马屁的。
“可要去山洞中看看?”我朝面前的玄清洞努了努嘴,邸恒也颔首,快走了几步。
玄清洞中比外面还要寒冷几分,微微一点声响都会被洞中的回音无限放大。我擦亮了火杆子,沿着石壁向里走了几步,突然被邸恒在身后拉住。
我回头看向他,他向我做了个襟声的手势。我静下来仔细听着,除了手中烛火跳动的微弱声响外,从远处而来的脚步声清晰可闻。
等着脚步声越来越近,我的心跳也快了许多。那日我与师姐本就是为了追那从花房中跑出来的小贼而来,今日难不成要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什么人?”邸恒朝不远处轻呵一声,连同我带着走来的人都被吓了一跳。
“你们是什么人?”那人肩上扛了农具,一副农家人的样子,我微微松了口气,站直了身子。
“我们是外乡来的,在此迷路了。”我说道。
“那就跟我走吧。”这人倒是热情,“百崖山中确是难辨方向,你们第一次来,没有迷失到更深的山林里去就算是幸运的了。”
“多谢这位兄台了。”我跟着他一同往有人烟的地方去。
“不必,叫我三哥就是,我们村里的都这么叫我。”
“你们村中的田地在什么地方,怎么一路走来一个种田的人都不见?”邸恒问道。
“我们村的地种不活东西。”他摆了摆手,“早很多年我们村的男子就结着伴到耿府做工去了,只是我家中老母卧病在床,实在是离不开人,我才一直留在村中经管着田地的。”
三哥一面走一面从腰间取了烟杆子点燃,凑到嘴边大大地吸了一口。浓重的白烟随着风吹到了我的脸上,我轻咳了两声:“三哥可能把烟给我瞧瞧?”
他倒是很大方地将烟枪递给我,我轻嗅了两下,朝邸恒无奈地点点头。
“你这烟的味道倒是和我们平日里所见的不同。”我将烟交还给他。
“你倒是识货。”三给脸上突然露了笑,“这烟可是耿府的烟,保证你抽了还想抽。不过你一个女人家的,应该是不抽烟的吧?”
“不瞒你说,我们就是做烟草生意的。”邸恒说道,“你可知道这烟与平日里的不同在哪儿?”
“烟草生意的?”三哥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随后又赶紧压低了声音,“我跟你说那些在耿府做工的人都是做不长的,这一旦不做工了就没了烟抽。我们村有个小子,人机灵着呢,跟着耿府的管家混出了点小名堂,他从耿府家种烟草的田地里偷了两棵出来,我们一试还真能种活,虽然抽起来没有他们的好抽,但总归比普通货色强了不知道多少。你们看看,要是真心想要收烟草,我倒是能给你们介绍这单生意。”
“那可否带我们去看看烟草的田地?”邸恒问道。
“没问题。”三哥答应得很是痛快,调了方向就朝着山里走去,“说是烟草,其实就是花儿罢了,我们一帮粗人不会伺候这些东西,就直接将花儿摘下来晒干了和烟草混着抽。你们是商人,要使能再多加处理,我保准你们发财。”
我们跟着三哥在树林里拐了几个弯,一大片赤星堇映入眼帘。
星堇花在西域其实大为常见,只是一般的星堇只在白色的花朵表面有淡黄的斑点,而赤星堇则是两眼的正红色。听阿爹说,早年间阿爹的曾祖在西域几万株星堇中才找到了一株淡粉色的花加以培育,用了将近十年的时间得了一株纯正的赤星堇。而当下眼前这一片花海中能称得上赤星堇的其实不多,大都只是粉色的星堇罢了。
我蹲下想要摘一朵,却被三哥猛地拦住:“让你来看看罢了,这玩意娇贵的很,你别碰坏了。我们村里也只有这几亩花儿。你若是想要发财就跟我说,价格咱们好商量。”
“你若是做得了主现在定了价就是,我都收了。”我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的土,伸手便要掏银子,邸恒皱着眉轻咳了一声。
“都要可不行。”三哥笑起来,“你都收了我们用什么?再说,这田是我们村的,又不是我一个人的。这样吧,等会儿我去找几个一块儿种花的村民来商量商量,明儿个就麻烦你们再跑一趟。这东西你们能收走半亩地的就很是够用了,平日抽烟的时候也断不能放太多。”
“为何?”邸恒问道。
“我告诉你,”三哥压低了声音,一副很是神秘的样子,“玄渊观的道士说过了,这东西可是通神用的东西。”
邸恒不置可否的皱了皱眉,我也很是无奈地看向三哥,真没想到我家祖上竟然还有这份上天入地的本事。
三哥说的一脸骄傲的神情:“这东西啊,原本就是太上老君炼丹炉中的,是仙丹里的一味,如今落下凡间,但凡用过的凡人没有不想用第二次的。抽烟时加上一点,便能跟神仙一样快活很长一阵子,但若是加多了,可就指不定能看见什么了,不管是死去的人还是神仙鬼怪都能出现在你面前,那就是以你为神仙知道了你偷用神药,动了怒了。若是常常在烟草里多放,过不多久就会被太上老君收走了魂魄。我们平日里用起来都是小心翼翼的,你们若是当真要收,还真得再来几趟,我们好好教教你们是怎么个用法才行。”
“你可别不信,”三哥见邸恒轻轻摇摇头,赶忙说道,“从前玄渊观就是靠给宫中进贡添了这花的丹药,深的陛下欢心才因此香火不断的,也真是因此招来了天神动怒,这不,如今已经鱼烂土崩了。”
“那你是从哪见到玄渊观之人的?”我叹了口气问道。
“约莫着也就是一年前的事儿吧,当年玄渊观之事听闻只活了他一人。”
邸恒征询地看向我,我默默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早在六年前玄渊观在雨夜被天雷击中,早就烧的什么都不剩了,里面的人也无一逃脱。不过当年玄渊观名声太盛,这些年来坊间冒了玄渊观之名招摇撞骗的不在少数。”
邸恒微微点头,没说什么,只转头看向三哥:“你们自己种的这东西与你们在耿府得到的可有什么不同?”
“那些从耿府做工的人带回来的是粉末,颜色比这个还要红些,想必是处理过了。抽的时候要放的更少才行,也不知他们是怎样得到的。不过你们也别嫌弃,我们能种出这样一片已经很是不易,你们这些没种过田的商人,怕是连这样的都种不出。”
邸恒点点头,朝三哥说道:“好,明日我们再来一趟。到时候该如何寻你?”
“明日正午十分,还来这里就是了。”三哥很是随意地笑了笑,“我们不过是农家人,家里没什么好招待的,你们也看不上眼,只有这个才拿得出手。”
三哥一面说一面很是骄傲地指了指地上的赤星堇,邸恒面无表情地朝他点点头,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我蹲在地上细细凝望着这些花,这还只是一个村子罢了,百崖山中村庄尚多,其中的居民在耿府务工的也不在少数,如此一般从赤星堇田还有多少个?而耿府自己的赤星堇到底种在了何处?
头顶一片阴影将我的脸笼住,我抬头看过去,正是邸恒将手挡在了我的正上方:“深州正午的日头太晒了,走吧,回了。”
“你先回吧。”我蹲的腿有些麻了,强撑着膝盖站起来。
邸恒伸手挡住我的去路:“你可是要自己寻耿府的花田?”
“这深州境内,除了百崖山中便再无田地了,我对百崖山熟悉的很,定能找得到。”
“你别傻了,既然是耿府的手笔,又是如此重要的东西,怎么可能没人看守,你难道希望耿府的护院能对你手下留情吗?”邸恒很是无奈地将我拉到他的面前,“耿府的事我会处理,你做好你自己的事情就好了。”
“此事定是有人从中做鬼,耿叔定不会做这样的事情,必然是有人冒了耿府的名头作威作福。”我梗着脖子说道。
“耿府在深州城中名声之大你难道不清楚吗,有谁敢冒耿府的名还不是自己朝着刀尖撞去了?”
“风险大,获利才大,他若是不以耿府之名行事可能得了这么多的方便?”我瞪着邸恒的眼睛说道,“你们天镜司的事情不过是把韩将军军粮一事查清,最好还是不要把无关的人牵扯进去,别让我听到的那些风言风语成了真。”
我很是嘲讽地朝邸恒咧了咧嘴角,转身朝山下走去,头顶的阳光晃得我眼前一片眩晕。
窗外的天已经慢慢黑了下去,我坐在花房里,隐约能听到外面传来阿福喊着伙计们开饭的声音。面前的桌子上摆着邸恒从三哥那里和耿府工人手中得来的烟草,三哥的烟草是将花瓣晒干了碾成粉,直接混了烟草,而耿府工人手中的烟草则看不见什么赤星堇的痕迹,只有仔细看时才能发现其中夹杂了些星星点点的粉末。我将粉末扫下来与三味堂的赤星堇仔细比对了许久,用来制粉的星堇成色与三哥的相差并不大,只是制粉的手法还不甚精湛,纯度堪堪为三味堂入药的一半罢了。
有关赤星堇的事情我知道的不多,父亲从前只说这是入药的东西罢了,今日听三哥说了那些话,倒是能估摸出赤星堇有着和曼陀罗差不多的作用,不仅能让用者产生幻觉,还会因此上瘾复用,毒素在体内日积月累侵蚀身体,总有一日会形销骨立。不过赤星堇的药性似乎比曼陀罗要烈的多。
我在脑海中将耿府上下的人过了好几遍,到底是什么人做了此事,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花房门的外锁被人打开,我赶忙立起了身子轻轻走到门边,外面传来师姐的声音:
“灵儿在里面?”
我开了内锁将师姐放进来:“你怎么没去吃饭?”
“一个下午没见着你了,想着你肯定在这儿。怎么了,可是花儿出了什么问题?”师姐的眼神瞟向了我身后的桌子,“上面放着的是什么东西?”
“今日从百崖山中带回来的。”我叹了口气,“师姐,你可知道赤星堇都有什么用途?”
“用途?”师姐被我问的一愣,“除了入药,也就是做毒药了。”
我轻轻摇摇头,想着要不要将耿府与百崖山中的事情告诉师姐,却突然想起邸恒从前叮嘱我的话。
花房的门被敲了三下。
“什么人?”师姐扬声问道,我轻叹了口气,三味堂的伙计们都是刚来便被反复叮嘱过切不可接近花房,能来敲门的也只有邸恒了。
“吃饭了。”门外的声音很是平静,“哪有把客人撂下主人自己跑没影了的道理?”
“麻烦。”我摇了摇头,看向师姐,“走吧?”
师姐朝我微微颔首:“你先去吧,方才有位患了肺病的来瞧病,我来拿赤星堇丸出去。”
我轻轻点了点头,给师姐把烛火点上,开了内锁出门去了。
“可有什么结果?”
“今日在百崖山上所见的花儿与耿府工人所用的相差不大,耿府提纯的工艺也算不上成熟,约摸着是还在摸索当中。”我说道。
“方才与你师姐说什么了?”
“你来的及时,什么都没说上。”我朝他翻了个白眼,“你若是当真怀疑我师姐还不如连着我一同调查清楚,平日里我与师姐从没有过什么隐瞒,若是她当真有事儿我定是脱不了干系。”
“你当我没查过吗?”邸恒淡淡地笑了笑。
“那邸大人可能告诉我你究竟查出了什么?”
邸恒只是淡淡地笑着,却一句话都不说。
“方才让你带进花房的烟草呢?”
我这才想起烟草还被我留在花房的桌子上,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脑门:“我这就去拿,你等我一会儿。”
花房的门上了外锁,师姐已经离开了。我从腰间掏出钥匙来开了锁,擦燃了还带着余温的烛火,桌子上却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