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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历万难尘埃落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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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至的广州炎热湿闷,午时的阳光射的一切都耷拉着脑袋,知了慵懒地鸣叫着,地面发出炭烧般的焦糖色,马群耀趴在桌上昏沉的睡着,颗颗水珠顺着他巧克力般的脖颈滑下,睡梦中他看到了落樱下的一抹白影,快速从他眼前划过,耳边只有盈盈浅唱,他正想追上去一探究竟,突然一声巨响将他从睡梦中拉回。
“别睡了,快醒醒,去流花湖赏荷去。”马群耀睁眼就看到黄庆,王宇仁、梁博谦的三张大脸在自己眼前晃悠,这三人是马群耀的发小,打小一起长大,黄庆家经营着广东一片最大的洋布批发生意,王宇仁和梁博谦两家都是广州国民政府里的政要,东山四少的名号在整个广州都是响当当的,三少马群耀的名号尤为响亮,大概是更为殷实的家境,大概是更为帅气的面容,大概是更为怪诞的无羁,总之他就是那个让大家又爱又恨的三少。
“这么热的天去赏荷,有病吧。”马群耀面露不悦地说道。
“就是这样才去寻一处清凉,黄庆这小子新入了一辆汽车,就当兜风啦。”王宇仁边说边推着马群耀往外走。
来到流花湖,四人皆被满湖肆意盛放的荷花吸引了,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越往深处行去,越被眼前美景折服。
“怎么样,漂亮吧?就说不会让你……”后悔二字还没有吐出口,梁博谦就看见一个穿着校服的女孩手捧书卷在湖边的椅凳上,拂过的微风偶尔拨弄着她额前细软的长发,“好一个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啊。”剩余三人顺着梁博谦发直的眼光望去,都移不开了眼。
“广雅中学的?”就在剩余三人还在发痴时,马群耀早就走到女孩面前带着笃定的语气问道。
剩余三人面面相觑,快步来到两人面前。
“你怎么知道?”女孩一脸疑惑。
马群耀指着女孩衣服上的校徽说道,“这个。我们也是广雅的。你叫什么?”
“陈小蝶,广雅中学高二5班。”陈小蝶落落大方的回答。
“巧了,我们也是高二的,我叫梁博谦,这是黄庆、王宇仁、马群耀。”梁博谦向陈小蝶一一介绍。
“我知道,你们四少在整个广雅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陈小蝶面带笑意的回答,随后转向马群耀,“特别是你三少马群耀。”
马群耀盯着陈小蝶邪魅一笑,黄庆三人也是了然于胸的互相示意彼此。
“今天是周末你不回家巴巴的来这看书作甚?”梁博谦问道。
“要考试了,回家静不下来,也看不了书,索性来这儿复习一会再回家。”
“要跟我们坐车吗?”马群耀语气平静地问道。
黄庆三人齐刷刷地看向马群耀,要知道虽然马群耀一脸的风流相,可至今还没有主动招惹过哪个女孩,今天难得的主动 ,都让三人惊叹不已。
更让三人吃惊的是陈小蝶居然拒绝了,居然有人会拒绝马群耀,大家都以为陈小蝶应该对马群耀有意思,在三人错愕的同时马群耀已经转身离开,而陈小蝶也已经回去重新看起书来。三人与陈小蝶告别后迅速追上马群耀。
一路无话,还是回到车上,王宇仁才试探性的打破僵局:“三少,你没事吧?”
“有什么事?”
“就你刚刚第一次被拒绝啊。”
“被拒绝?我干吗了,被谁拒绝?”马群耀一脸错愕,“你们是说陈小蝶吗?”
“对啊,我们一起长大,这是我第一次见你主动邀约一个女孩耶。”王宇仁说道,黄庆、梁博谦附和着点头。
“不是你们喜欢吗?我看你们仨眼睛都看直了,约她坐车只是随嘴一说啊,想什么呢你们。”
“你说真的?我们刚刚还兴奋了一下,终于有让我们三少动心的女孩了,不过她是真漂亮,怎么快两年了都没见过她。”黄庆三人激动的讨论起了自己见过的所有美女,给每个美女排序。
马群耀看着车窗外闪过的风景,耳边听着三人的聒噪,逐渐进入了自己的世界,光是东山四少这个名号就能吸引无数的女人趋之若鹜,而身边三人早就尝过禁果,只有自己似乎一直没有对任何人动过心,甚至讨厌那些一脸花痴样的女孩,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马群耀甩甩头,回过神来,听着三人还没讨论出结果的排名。
傍晚时分林祎凯和平津才拖着疲累的身躯回到家,六叔看着林祎凯的表情就已知两人今天又是碰壁的一天,便连忙招呼着“小凯和平津累了,快洗洗手,来吃饭吧。”
“六叔,马儿卖了吗?”
“卖了,钱在这儿,你收好。”
林祎凯接过看了一眼,长长的睫毛掩去了心中的伤痛。
“小凯啊……”六叔轻唤了一声后便不再说话,林祎凯放下筷子看着六子静静地等着,他知道六子的欲言又止定是难开口的话。
“我和你李叔找了一份工。”六子快速轻声说完便低下了头。
林祎凯想说很多,可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他知道要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活下去光靠着梦想和仅剩的一点钱是不够的,所以无论是谁都必须要放弃一些东西,放弃一路同行的马儿,放弃曾经笃定的梦想,可能还要放弃此生最爱的戏剧,可这就是人生啊,是我们任何人都无法擅自更改的。“对不起”一滴滴泪珠砸落在桌面上,更是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千言万语,林祎凯最后只哽咽着说出了对不起三个字。
三人愣了一会儿快速的抱住林祎凯,“对不起啥,小凯,你为大家做的够多的了,咱们是一家人呐。”说完四人便抱在一起呜呜地哭了起来。
林祎凯被簇拥在中间,虽然对未来充满了迷惘,但也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因为他还有三个爱他的亲人,这比任何东西都充满着支撑他前行的力量。“好了好了,几个大男人哭成这样,也是没人看到,不然要给别人笑死,快回去坐好吃饭吧”。
几人胡乱抿了一把脸,痛快哭了一场,好像把积蓄在内心许久的压抑统统哭了出去,轻松了许多。
“快吃,饭都凉了。对了六叔李叔你们找了一份什么工?”林祎凯问道。
李叔扒了一口饭,边嚼边说:“咱们两个只会戏班那一套,还好还有一身蛮力,今天刚好路过珠江码头,看到他们招工,我和你六叔一问,人家就要了,明天我们就开工了。对了,你们今天一天怎么样?”
“昨天那个大伯说的上九路咱们去看了,还连下九路都去看了,根本就没有合适我们的。要不明天我和你们一起去码头看看。”平津见李叔六叔都去挣钱了,自己也不愿意当个闲人。
“瞎说,你也去了,谁陪着小凯啊,现在我们两个能挣上钱了,那也就不急了,你和小凯还是再多看看,咱们说到底还得指望你们呢。”六叔说道。
席间林祎凯再没说过一句话,只默默听着三人聊一天的见闻,他知道大家都疼他,不愿他放弃唱戏,可他也不愿意当个整天游手好闲的,所以他下定决心,明天再去绕一圈,如果没有合适的,他也要先找份活做着。
饭后林祎凯主动收拾完一切后约大家出门闲逛,可三人奔波了一天都已经疲累不堪,林祎凯只能独自一人出门闲逛。
林祎凯将住的这一大片都走了一遍后见天色已晚便返回。才走到巷子口便听见喊救命,林祎凯不管不顾就冲上前制止,贼人见来人,推开被抢女子就跑,林祎凯正准备追上去,女子及时拉住他。“别追了,东西没丢,算了。”
“可不抓住他,他指不定还会再抢别人。”
“这世道这么乱,你抓得了几个,再说可千万别人没抓到把自己害了。”女子拾起地上的包,拍了拍灰。
刚刚的见义勇为只是一时情急的下意识行动,待这会儿冷静下来,其实林祎凯也有点后怕。“嗯嗯,你住在哪儿?”
“巷子尽头。”
“我也住那儿,可以一道。”
说罢两人便往巷子深处行去,走到陈家时两人都停住了脚步,望向彼此,“我到了。”两人的异口同声都惊到了彼此,林祎凯率先反应过来“我是近日搬来租住在这儿的,你是陈叔的二女儿吗?”
“我叫陈小蝶,平时都住校,只有周末才回家。”
陈叔听得动静便点了烛火出来,当光亮照在林祎凯身上时,陈小蝶有了一瞬的晕眩,刚刚在一片昏黄下只觉声音温暖好听,现在看清了人后便愣在了原地,她从未见过一个男生如此好看,对,就是好看,白瓷一般的脸庞上生动的点缀着精雕细刻般的五官,星辰般的眼睛里仿佛诉说着一段段过往,羽扇似的睫毛扑闪着,两颗泪痣在睫毛的掩护下若隐若现,忽然勾起的一抹笑颜似融化了千年的寒冰。
“陈叔,我刚刚在门口碰巧遇到陈二小姐。”林祎凯将脸转向陈叔。
“小蝶,这是楼上的租客,叫林祎凯,和你一般大,你以后可要多关照着小凯啊,别在门口站着了,快进家,你娘可想你了。”陈叔说完便转身进了房。
“谢谢。”陈小蝶凑在林祎凯耳边小声的说道。
林祎凯一脸不解地看向陈小蝶。
“谢谢你没告诉我爹刚刚被抢的事,不然铁定吓坏他们。”
“我只是不想让陈叔他们平白担心。”
陈小蝶看着林祎凯伸出了手“你好,我叫陈小蝶,以后请多多关照。”
林祎凯虽然一脸疑惑,可还是回握住陈小蝶的手,也学着她的语气回到:“我是林祎凯,请多多关照。”
才在楼梯上就听到六叔和李叔的呼噜声,进屋看到平津还没有睡,似乎是专程等林祎凯回来。“小凯,明天我们去哪里?”
林祎凯也一脸茫然无措,偌大的广州该去往何处,他沉默了一会儿。“我下去问问陈叔看。”
回到家的陈小蝶向父亲询问了有关林祎凯的一些情况,话还没说完,林祎凯就出现在了家门口。“陈叔,我下来是想问问你广州可还有什么合适的戏院。”
“我和你陈婶成天都在甜品铺里忙活,对这个戏院还真是知之甚少。”陈进财突然想到这些新兴事物指不定他女儿会知道,便冲陈小蝶吼了一嗓子。“小蝶,你可知广州还有哪些戏院?”
“进来坐下聊。”陈小蝶招呼着林祎凯进家。
“广州最大的戏院要数海珠了,你们去了吗?”
“去过了,乐善也去过了,但人家都不缺人,当然,主要是不缺我们这些唱京戏的。”
“京戏确实在这儿难立足,况且广州除了戏院还有影画院,现在的年轻人更多的是去影画院看电影,看戏的人可比以前少多了,何况还是京戏。”陈小蝶自顾自地说着,突然看到林祎凯逐渐暗淡下去的神情,立马换了语气。“但世事无绝对嘛,广州除了海珠和乐善,还有好多家戏院,再说广州人都喜欢新颖的事物,你们这京戏说不定还能真闯出来呢。”
说完,陈小蝶将广州剩余一些戏院及地址一一写下来交给了林祎凯,林祎凯手指摩挲着一家家戏院的名称,心下全然没有一丝的激动,进屋前深吸了一口气,换上一副兴奋的笑脸。“平津你看。”林祎凯将纸条递给平津。
“这么多戏院啊,那明天我们从哪个开始呢?”
“我问了,去宝华戏院最近。”
“那快休息吧,明天可要奔波一天呢。”
也许是累了,也许是有了奔头,不一会平津就睡着了,可林祎凯却一直没有睡意,一夜无眠。
次日,林祎凯和平津一家一家的询问,又一家一家的碰壁,或许是早有了准备,比起前两日的失落,两人都淡然了许多。当两人走出最后一家太平戏院时,相顾了然一笑。正准备离开,后面脚步声渐响,传来管事儿的声音。“等等,我们这儿演员倒不缺,但现下还真缺个乐队的,你两谁会?”
两人皆是眼前一亮,都指着平津,“我会。”“他会。”
“既然会,那从今儿起就留下试试,等会乐队师傅来,你就可以和他们配合看看。”管事儿的说完正要转身离开,平津突然问道:“请问,他能留下吗?他唱戏真唱的特别好。”
林祎凯从平津能留下的兴奋中逐渐平静下来,到听到平津的话慢慢地低下了头。
管事儿的上下打量起林祎凯,“你先跟着梅姐,听她使唤,顺便也能学学,你可愿意。”
“愿意,愿意。”平津正准备拒绝时林祎凯已经连忙应承下来。
“那就跟我进来吧。”
平津立在原地,不可置信的看着林祎凯。林祎凯拉拉平津衣角,拽着他进了戏院。
进到里面看着偌大的戏院,林祎凯眼中迸发出了许久未见的光芒,可只是一瞬,就渐渐暗淡下去了。管事儿的把平津带到乐队,吩咐了两句便带着林祎凯走向后台。
走到后台管事儿的就哈腰走到一名女子身边,用细小的声音说道:“梅姐,您不是前两日抱怨跟前没有个使唤人儿吗,这不,给你找了个,您瞧瞧。”说完便用手指向了林祎凯。
在躺椅上闭目养神的女子睁开眼顺着管事儿手指的方向望去,“走近点。”女子端详了片刻后,“留下吧。”说完后又闭上了眼,林祎凯就一直立在旁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时间一点一滴逝去,就在林祎凯以为女子已经睡着的时候,女子突然开了口。
“拿桌上的杯子去后院厨房灌杯温蜂蜜水。”停顿了一会儿后又补充了一句“就说是我要的。”
林祎凯拿起桌上的杯子就往后院走去,厨房的人开始看一个陌生人都没理,直到林祎凯说了是梅姐要的,才二话不说的给弄好。
梅姐喝了几口后就起身开嗓,林祎凯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切步骤,心中又泛起了丝丝涟漪。待到真正上台时,林祎凯听着与京戏全然不同,但又无比相近的粤剧时,已经完全沉醉其中,仿佛多年前躲在后台看着师傅的自己。
“唱的好吧。”负责打扫的大姐突然冒出的一句话将林祎凯拉回到现实当中。
“嗯嗯,虽然我还有一些听不太懂。”
“听你口音就知道外地来的吧。梅姐可是咱们戏院的台柱子呢,整个戏院全是靠着她才能维持下去,要论起啊,她可是广州的第四旦呢。”大姐话语里全是对梅姐的崇拜欣赏之情。
散场后,梅姐卸了妆面,再出现在林祎凯面前时已是一个面容清秀,身着一套淡雅洋装,不过二十出头的女子。卸去了妆面仿佛卸去了先前不易近人的孤傲,林祎凯打量着梅姐。
“看够了没?”梅姐语气温和地说道。
一句话倒是将林祎凯弄紧张了,支支吾吾的说道:“不是,我没有,就是……”林祎凯声音渐渐变小,“就是没想到你那么年轻,而且也不凶。”
一句话彻底逗笑了梅姐。“我看上去很凶吗?”
“没有没有。”林祎凯急忙否认。
“我叫梅婉清,今年二十三岁,你呢?”
“我叫林祎凯,快十七了。”
“那我可不比你大多少,你叫梅姐倒把我叫老了,以后你就叫我一声梅姐姐吧。行了行了,快回去吧,那个是来接你的吗?”
林祎凯顺着梅婉清的目光看去就看到平津早已立在门口,转过头跟梅婉清说道:“那梅姐姐,我就先走了,明天见。”
与平津到家时,已经很晚了,六叔李叔听得动静,从床上起身询问情况,平津将一天的事情告知于二人,二人皆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林祎凯。
“六叔李叔,你们不要担心我,能进入戏院就已经开了个好头,何况我还跟着当家花旦,我想学些东西。”
几人看着林祎凯确实没有流露出半丝不悦,才放下心来,便又交代了平津几句。
林祎凯躺到床上,想着终于能再次亲近戏剧,大家也都找到了事做,第一次放下了心中悬着的石头笑着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