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觅姜来》金鱼酱

1、第 1 章

　　已是深秋，枯黄的梧桐叶铺满了咖啡店门前的人行道，还有更多的叶子前仆后继地落下，在微风中打了几个旋后堆叠在地。

　　店门口的老旧音响里飘出一首老歌，用沧桑的歌喉唱着那个有着滴溜溜大眼睛的姑娘和她纯真的笑。一如眼前的她。

　　何宪刚从隔壁的写字楼下来，没走几步，一抹清瘦的身影出现在眼前。一时错愕，他挪不开腿，也开不了口。

　　“何宪啊。”

　　那个熟悉的声音穿透何宪的耳朵，直达他的大脑，在记忆的海洋里翻滚起汹涌波涛。

　　1、姜来

　　南方的小镇发展慢，生活节奏也总是带着一种诗意的和缓。

　　姜来在一个初夏的早晨来到这里。

　　她穿着过膝的碎花裙，两手握着书包的背带，跟在班主任身后进了教室。她微笑着介绍自己，和一旁表情呆板的班主任形成鲜明对比。班主任交代完相关事宜，让姜来坐到最后一排的空位上，出了教室。

　　姜来点点头，朝教室后面走去。

　　狭小的教室里一阵唏嘘。因为那个座位旁边坐的，是全班出了名的“差生”。不知世故的年纪，小孩子在大人们的教导下好像挺把学习当回事，不管自己如何，总之要对所谓差生抱以恶意。

　　喧闹声吵醒了原本趴在桌上昏睡的差生。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斜眼打量姜来。

　　呵，大山沟里还有人穿裙子。差生对这个女生心生不满。他当着姜来的面把长凳全部拖到自己这边，然后直勾勾地盯着她。没有目的，年少的行为总是不知所以。

　　可眼前的女孩，没有像他预想中那样哭着去找老师。她稍微愣了一下，又恢复了笑容，甚至笑得更开心。

　　她说：“我是姜来，我想和你做同桌。”她明眸皓齿，偏偏还笑颜如花。

　　一时间，差生感到自己的小人行为在这个女孩面前显得十分可耻。他收回目光，有些心虚地把板凳往回挪了挪。

　　姜来把书包放进了抽屉里，动作轻缓地坐下来。她坐得端端正正，美丽的脖颈和一种无法言喻的气质使她看起来像极了一只高贵的白天鹅。

　　差生抠着裤子上的补丁，呆呆地望着姜来。这个女孩身上有种神奇的魔力吸引着他，这让他感到迷惑又懊恼，又有一丝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欣喜。

　　“何大头你又干什么，听课！”

　　一个粉笔头正中差生的脑门心，接着是一阵哄笑，像以往无数次那样重复上演。不同的是，现在的他，偷偷瞄了一眼旁边浅笑的姜来，第一次感到无地自容。

　　“痛不痛？”姜来轻轻推了推把头埋得很低的他，触电般的感觉袭遍全身，深入到每一个毛孔。

　　他使劲摇了摇头，弯下腰捡起地上的粉笔放进抽屉，然后继续低着头，两只手在抽屉里不停地拨弄。

　　姜来认真地听英语老师讲课，尽管教的是她没上幼儿园前就会的ABC。可一旁的何宪一直在桌里捣鼓发出细小的却不断的声音，不免得打扰了姜来听课。

　　她没有生气，只是对何宪桌堂里的东西和他干的事情很好奇。

　　“你在玩什么呢？”

　　姜来轻轻地侧过头问。何宪像触电般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他看了一眼姜来，似乎在犹豫着什么。最后他从抽屉里拿出课本，白色的扉页上用粉色粉笔画了一个勉强能认出来的迪迦奥特曼。

　　姜来第一次看到纸上的迪迦，尽管粗糙，她也觉得好看极了。她拿过画仔仔细细地看，毫不吝啬地表达她的赞美。

　　何宪低下头痴痴地笑了，手指不知所措地互相搓着。

　　姜来把画放回他桌子上，正巧下课铃响了。她想张口说什么，何宪却飞一样地跑出了教室。

　　风吹过教室，书页在哗哗作响。那页脚的字依稀可见，写着：真好看。

　　那天，何宪在短短的课间冲上了学校后山，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开心得有蹦又跳。

　　那一年，他们八岁。

　　姜来似乎是没有烦恼的，她永远都在微笑着，尽管有时候脸色不是太好。

　　春天除了花开，还有流感的蔓延。何宪没能幸免。

　　“姜来，你上辈子烧呢什么高香啊？”由于鼻塞，他说话夹杂着浓厚的鼻音。

　　姜来在书包里摸索一会儿，拿出了一个类似创可贴的东西。

　　“这是什么？我又没有受伤。”

　　姜来轻轻地把包装撕开，告诉何宪那是通气鼻贴，可以让他的鼻子顺畅。她靠近何宪，把鼻贴贴在了男孩的鼻子上。

　　男孩还没有开始发育，比姜来矮了半个头。姜来站起来，他坐着，正好听见姜来的心跳，那般急促与紊乱与眼前温婉安静的女孩格格不入。

　　鼻塞好了很多，可何宪的鼻音还是很重。他喊着：“腔来腔来，快看我数学及格了！”

　　姜来的笑容比以往大了一个度，她把何宪的卷子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又一遍，比何宪还要开心。

　　她从包里拿出一颗费列罗的巧克力，奖励给何宪。

　　何宪只吃过一毛钱一颗的西瓜泡泡糖，他把玩着那颗包装精美的巧克力，新奇的感觉挤占了及格的喜悦。

　　“继续努力！”

　　姜来习惯性地在何宪的课本上一角写下了自己的祝愿。那是因为何宪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而养成的习惯。

　　何宪把巧克力收进书包，呆呆地看着已经开始低头写作业的姜来。

　　入春以来的第一个雨天，雨声淅淅沥沥，伴着鼻尖摩擦纸张的声音在时光隧道里回荡。

　　他爱画画。他把姜来的所有样子画进了他的画里。画里的姜来，眼里有星星。十二岁的夏天与往年不太一样。

　　姜来在他画的画上写他是她的好朋友。画里的姜来在回家的路上，她的双马尾晃了他的眼。姜来在她旁边，画上了一个何宪。

　　何宪依旧是老师同学眼里的差生。

　　他只把所有的温情，都给了姜来。

　　球场上对手在厮杀，而角落里少女姜来正捧着英语书做笔记。她安静极了，只有何宪，才能在一片热闹中找到几乎透明的她。

　　“姜来，球！”

　　姜来抬起头，篮球离她越来越近，心跳急剧加速，终于在快要失控那一刻，球因为提前撞到东西停了。她被赶来的何宪紧紧地抱在怀里。

　　“你要吓死我吗？也不躲一下！”

　　青春期的男孩长得特别快，十五岁的何宪已经一七六了，比姜来高出了一个头还要多一点。

　　他把球往队友扔了过去，说：“不打了，你们小心点别老往外传！”

　　队友笑他：“行了行了，陪你女朋友去吧。”何宪听到这话心里美滋滋的，哪怕是误会也不想去解释了。

　　他捡起姜来落在地上的英语书，起身看到姜来一动不动地站着，目光呆滞地看着球传来的方向。

　　“没砸到呢，走了吃饭去。”他轻轻地摸了摸姜来的头，拉起她往食堂走。

　　姜来的手冰凉冰凉的，何宪皱了皱眉，停下来晃了晃仍然呆住的姜来。女孩这才缓过神来，笑脸盈盈地看向何宪。

　　入秋了，转凉了。

　　可是姜来的手冰凉得太异常。

　　姜来是十八号被叫进办公室的。

　　“姜来，你是个好学生，有些事情老师希望你能把握分寸，不要自毁前途。”见姜来不说话，班主任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继续他的教导。

　　姜来一直低着头，死死地咬住嘴唇。

　　她一声不吭，一滴泪水却滑落。

　　门口的何宪再也忍不住了，他冲进办公室，拉起姜来就往外走。

　　老师在后面喊，他头也不回，只紧紧地握着姜来冰凉的手。

　　姜来没有开口，他一言不发地把她送回家。临别前，他轻轻地擦去了她眼角的泪水。

　　姜来，姜来……

　　他返回学校，从隔壁班揪出一个和他差不多高的男生。那是欧阳泽，校长的儿子。

　　何宪讨厌他这样狗仗人势的公子哥，更忍受不了他欺负姜来，那个善良又柔弱的姜来，那个永远微笑今天却哭了的女孩。

　　一拳揍在欧阳泽脸上，路过的人一阵尖叫，高喊着：“打架了！打架了！”也不知道是惊吓还是兴奋。

　　“知道为什么打你吗？”

　　欧阳泽踉跄地靠着墙站着，戏谑的笑让人心生厌恶。

　　“我爸可是校……”

　　还没等他说完，何宪又一拳揍了上去，欧阳泽跌坐在地。

　　“你有种何宪！你等着被开除吧穷乡巴佬！”何宪的心里一阵刺痛。他穷，他从小就穷，比不得这些家境好的官二代富二代，但是他何宪人穷志不穷，他努力学习，通过自己的努力一点点改变。

　　他觉得欧阳泽的嘴脸越发丑恶。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何宪一脚踹向欧阳泽的肚子，偏了一点，正中他的□□。

　　2、梦

　　咖啡店里，姜来坐在何宪对面，一如既往地微笑。

　　何宪问她一个很久以前就问过的问题：“姜来，你都没有烦恼的吗？”

　　那时的姜来笑着说：“我有烦恼啊，可是烦恼是昨天的和明天的，我是今天的啊！”

　　现在，姜来坐在对面，听到这个同样的问题，忍俊不禁。

　　“有啊。”

　　“什么？”

　　“何宪啊，你为什么总在梦里怀念我？”

　　十一点，何宪从梦中惊醒。

　　他又做了同样的梦，回忆，那些往事。他进厨房，从冰箱里拿了几罐冰啤。

　　他没有开灯，无数个夜晚，他摸黑前行，习惯了在没有遇见姜来前就有的孤独，习惯了黑夜。

　　何宪的酒量是很好的，可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一罐啤酒下肚，他就瘫倒在地上，颓然地抱着抱枕哭，一遍遍喊着姜来的名字。

　　就好像他真的醉了一样。

　　夜深了。

　　3、将来

　　前年他回过他和姜来的学校，作为有为的校友前去捐赠。他从臭名昭著的“差生”，变成了能与老师校长平起平坐的成功人士。

　　一切，归功于那个叫姜来的女孩。

　　捐赠仪式结束后，当年的班主任来找他说要告诉他一些事。

　　他是强作镇定地走出办公室的，在进了车关上车门那一刻终于崩溃大哭。

　　故事的背景终于完整：十六年前，那个心跳很快手很冰凉的女孩为了修养身体来到这个小城市。她遇见了何宪，他们很要好。后来女孩家中变故，她把妈妈给自己的所有积蓄赔给校长求他放了已经被抓进少管所的何宪，然后自己一声不吭地离开了，投入到另一座城的属于她的焦灼。

　　母亲病逝，父亲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债主隔三差五上门催债······陪在他身边的，是他学医的表哥，因为担心她发病，几乎形影不离。

　　再后来男孩和女孩重逢，他变得浑浑噩噩，整天泡在酒吧里。她自责又心疼。她去找他，可是他不见了。

　　他又何尝没有去找过姜来呢？

　　他看见她依旧微笑，和老师同学都相处得很愉快，他打心底里高兴，可他明白他们已经不是一路人。

　　他看见在她上放学的路上，总有一个看起来二十三四又高又帅的男人陪着她。男人会宠溺地摸她的头，她会开心地笑。

　　男孩只能偷偷地躲进角落里。

　　后来姜来没有再去酒吧找他，她以为他离开了这里。事实上何宪一直都在。他知道她获了几次奖考了第几名，也知道她即将被保送到名校。

　　她难得一个人在江边大桥散步，他跟在她身后，没有躲藏。

　　她感觉到了异样，回头看到是何宪，她笑得格外灿烂，比任何时候都灿烂，灿烂得恍惚了时光。

　　何宪呆在原地，姜来朝他走来。

　　身后是个大转弯，一辆外地牌照的大货车没有控制好速度，偏离了轨道，朝姜来驶来。

　　何宪喊：“姜来小心！”

　　他用此生最快的速度冲到她身边，把她推开。

　　最后，男孩被脱控的车压断了一条腿，而女孩，从刚好破损的桥栏处落下。

　　那是c城最冷的一个冬天，江面有冰磕，江水冷的刺骨。

　　第二天，何宪早地起了床，开车驶去了郊区墓园。

　　他蹲在地上，抚摸着墓碑上姜来的照片，一阵钻心的刺痛几乎让他失去了呼吸。

　　临走，他照例在墓前放了一颗费列罗。

　　过往太过苍白，仿佛你从未来过。

　　将来太过无奈，因为你不会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