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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一天一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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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思毅后背连带着脖子都麻木起来,他不敢转头,也不敢跑,只是木木地站在原地,汗水滑过脸颊的触觉很是明显。
“喂!说你呢,转过身来。”
身后的声音又近了一些,显然是朝着自己走来,他下意识想跑,随后意识到那人身上有枪。
理智疯狂压抑着本能,沈思毅快速环顾了四周一眼,平坦的土地却没有什么遮掩物。
无奈之下他只好慢慢地回过身子,见穿着蓝色军装的男子正对着自己挥舞着手上的手枪,似乎先前只要一动弹就会赏来一颗子弹。
男子身后不远处,几个士兵模样的男人正对着地上的人毫不留情地拳打脚踢,那人哭嚎着在说些什么,换来肚子上更狠的一脚。
男人蜷缩在地上,嘴巴呢喃着,却再也没发出声音。
沈思毅后背阵阵发凉,穿着军装的男人用枪指着自己走近,空白的脑海走过数十个想转身就跑的念头,又被那黑洞洞的枪口将那想法憋了回去。
当两条腿的膝盖时不时碰在一起时,他才意识道自己在颤抖。
穿军装的男人走近后似是为了惩罚他逃跑的念头,一脚毫不留情地揣在了自己腿上,沈思毅吃痛闷哼一声,手掌撑地划了一道口子,还未来得及起身,后脖子就顶上了一个圆柱体。
是枪。
“走,”那人在自己身后,语气冰冷像是阎王翻阅生死谱,“去那边。”
两人走近了,沈思毅才听见那几个人围打的男子还在苦苦哀求:“长官留情啊!我家还要花甲的老人,这次是为了去给她去买药,求求长官让我把药给老娘,再随你走。”
“我一定来的,绝不会食言,长官你信我一次,求求让我回去和老母亲说上几句话吧……求求你……”
沈思毅听着不忍,自己也是去寻医的,倘若不是又要紧事谁又会跑出这么远,如今看这国军的架势,似乎是被沿途遇到的壮年都被带走去参军。
自己怕也不例外了。
他侧头见边上的树边还坐着一个中年的男子,露在粗布衣服外的手臂带着土地的铜骨色,瘦得青色经脉都在皮肤上凸出一条条山脉。
他一眼不发地蹲着,两只眼睛混沌看不清神色,沈思毅却看他的余光在不断扫射着四周。
身后的长官走了过来,对着地上哀求的人有时一通臭骂,啐了口唾沫道:“你老母亲都年过花甲了,差不多也好去死了,你就留着给国军效力吧。”
沈思毅脸色发冷,他捏着自己的衣角,还在思索这逃跑的路线,本来也想求情或贿赂,但看着地上被暴打的情况下不得不闭了嘴。
原本坐在树边上的男人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地上挨打的人身上,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起身,猛然起身往一边的树丛里跑。
却见军官转过头盯着那男人的背影,一手迅速干脆地掏出身上早已上了膛的枪。
那男人本还自作聪明地想跑“S”路线来躲避子弹,却听身后枪响,他还未来得及斜身,就已经应着声扑到在低,四肢不住抽搐起来。
沈思毅亲眼看着那人的后背在眨眼间出现一个脚盆大的血窟窿,像小时候拿着弹珠掉入沙坑时在边上掀起的凹坑,血肉像被打破的水面从皮肤上崩溅开来。
他瞪大了眼,眼睁睁地看着那人抽搐了一会儿,就不再动弹了,后背的血肉在炸散在四周,散了数米远。
地上在哭号的人看这情形,也吓得哭不出声了。
刚刚杀了人的男子毫不在意地吹了吹自己枪口的烟雾,对着地上的男人用枪示意了一下。
男子吸溜了一下鼻涕,绝望地爬起来,再也不敢说些什么。
长官冷笑着,迈出步子率先离去,沈思毅不情不愿,侧过头看着逐渐远处的唐家,还未看清楚走过来的土路,又被身后的士兵推了一把。
少年看着自己远离了入城的道路,向着全然不熟悉的路走去,他捏着身上仅存的银元,指尖触到内兜的白梅手帕,还有一块来不及细心雕琢的红木。
这是全部的家当了,他什么都来不及说,少年想到了那在屋里做针线的女子,脸颊在光下有着温柔的弧度,偶尔看向窗外。
好像在看自己十年如一日地快步入屋。
他就这么想了想,两眼在这么多年第一次没出息地酸涩起来。
*
唐文馨望着呼呼作响的窗户发着呆,下人不敢进来打扰,佣人都不如沈思逸,不知自家小姐在想什么。
那日让沈思毅去城里寻医生,没想到再无消息,派了人去打听,说是遇到国军被掳走了。
如今国破家亡,男儿自是要去征战为国血战。
只是去了战场,能不能回来便是天命了。
唐文馨心里自责,却也再也不知该怎么办,而唐老爷很久没有来信了,她站在门边望着打开却无人关上的窗户只觉得五味杂陈。
心里乱糟糟的,好像什么都不如意,什么都向着最糟糕的情况发展。
管家的嬷嬷跌跌撞撞跑了来,身上落了灰,头发更是因为奔跑而散落,她闯入屋内,对着唐文馨张了张嘴,还未曾说话就已嚎啕哭起来。
唐文馨蹙眉,正想呵斥她不成规距,可却听嬷嬷深吸了口气,用尽量完整的声音说:“老爷……没了。”
唐文馨原本平静的面容霎时褪去了所有的血色。
她来回摇晃了一下,随即只觉着天旋地转。
唐老爷是被下人们横着抬回来的,脸上盖了白布,周围没有人敢让唐文馨前去,唐文馨咬着毫无血色的下唇,推开身边扶持的小厮,尽量入往日一般平静。
她走出一步,面上便落了一滴泪。
掀开小块白布,唐老爷的脸被人细心地清理过,但额头上的血洞呈着恐怖的黑红色,面上虽然安详,却让人明白他是在毫无预备的情况下被人击穿了脑袋。
“老爷是和日本人谈生意,却没想日本人没有一点耐心,见老爷思考的久了点就拿出了枪……”
唐文馨闭了闭眼,被抽干净了所有的气力,声音颤抖中甚至带了一丝哀求,“别说了。”
送来的仆从立马闭了嘴,眼眶明显又红了,看唐文馨像木头一样杵着,目光一动不动地看着老爷。
她的视野模糊了,随着液体流出又清晰,如此往复着。
人心是肉长得,明明早就做好了最坏的结果,却依旧撕裂般的痛着。
唐文馨还没缓过神,就听屋外什么东西骨碌下来的声音,随即就听到了惊呼,“大小姐!”
唐文馨心底一慌,她不知大姐什么时候过来了……
她赶忙奔出去,却见门口的阶梯一道刺目的痕迹,正从一脸煞白的唐莫愁身下流出。
唐莫愁木木地坐在原地,看身下的血逐渐从打腿根弥漫上小腿,她才张了张嘴,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嚎。
“爹!”
像是痛苦的人发出的惨叫,情绪杂糅却又纯粹的只有痛。
所有人一时都惊呆在原地,看着她尖利地痛哭出声后,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
唐莫愁醒来时身边已经是一片白亮,带着浓浓的消毒水味,面前几个脑袋关切地望着自己。
她想开口,又流下泪来。
一旁的岳阳海不语,只是握着唐莫愁的手背似是安抚般慢慢摩挲着。
脸色同样苍白的唐文馨见姐姐醒了,她瞥了眼面色不太好看的岳氏,迈步出去,不再打扰这家人说话。
唐莫愁觉着身体撕心裂肺的疼,而身体中血脉相连的关系似乎被斩断,她感觉不到一点的联系,唐莫愁挣扎了一下,又被岳阳海的大手安抚般的控制住。
“孩子呢?”
她开口,才发现自己嗓子疼痛,带着沙石摩擦的沙哑干涩,面前的岳阳海目光闪躲,似乎是不忍。
唐莫愁红了眼,逼问:“孩子呢?”
即使是早产一点点,但也是能生下来的……看着岳阳海的模样,她似乎得到了不可否之的答案,唐莫愁笑了笑,嘴角却是无限的孤苦,带着两行清泪。
一夜间,爹爹没了,孩子也没了,从此阴阳两隔。
在出事之前,她不怕死,不惧远行,也不曾忧虑战争里的悠长岁月,现在却真切的思虑起来将来,原来所有的一往无前都是有人在替她兜底。
似是命运的伸出一只手抓住了脚腕,拖着自己被深渊湮没。
“孩子是能生下来的,但难产了,”边上的岳氏看岳阳海迟迟不开口,自作主张地说,“阳海不要孩子要你。”
“娘!”
岳阳海突然侧过头,原本温和的男人突然放大了声音,将身后的妇女吓了一跳,岳氏撅了撅嘴,不再多说。
唐莫愁闭眼,任凭自己的眼泪一直流淌,虽然岳氏是称述事实的模样,但自己依旧能在她的语气里听到嫌弃与嗔怪,在婆婆来看这个孩子的死去全是怪罪于自己。
如果自己不去唐家,就不会从楼梯上摔下来,凭唐文馨的性子不知会瞒自己多久。
几个月前那个笑容爽朗的男人还曾笑声朗朗地叮嘱岳阳海要待自己好,可眨眼间身后一空,让唐莫愁再也没了让自己永远心安的靠山与底气。
从今天起,她和妹妹就真的无父无母了。
唐莫愁想到此处,从岳阳海手里抽出手,背对着他蜷缩着哽咽起来,身体与心扉都是难以忍受的绞痛。
岳氏看不下这个场面,匆忙掩了鼻子往外去,留屋里的岳阳海不断地拍打唐莫愁的肩膀。
岳氏走出病房后,看见走廊上的唐文馨一动不动地站着,她脸上已滑满了晶莹,见自己出来,赶忙一手抹了抹脸,整理好礼仪后如往日般微笑行礼,随即匆匆转身离去。
即使两眼含着泪,对外人依旧能微笑行礼,岳氏看着唐文馨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模样,也不知如何感慨,最终只是叹了口气。
医院外的嬷嬷早就等了很久,正急得来回转,见唐文馨出来了赶忙让叫好的黄包车过来。
“小姐你可算出来了,家里来日本人了!”
唐文馨闻言,面色沉了沉,抓着腿边的衣裙,一言不发地踏上黄包车。
她的眼光决绝,像是踏往战场的死士。
*
沈思毅终于到了国军的部队,他接到枪杆,那枪还带着陈旧的血迹,散发着不知是铁锈还是血腥的气味。
每天除了走路就是走路,周围早已没有熟悉的环境。
听到的枪声炮声越来越多了,土地越来越贫瘠,有时候一天都看不到一户人家,甚至有很多的空村,好在他还没有见过战场。
夜幕降临,姓黄的长官看了眼空村,决定安排大部队入村去休息。
沈思毅默默舒气,在队伍前走了几步,脚下一踢,勾出黄土里的一具骨头,还带着一点褐色的肉,散发着令人蹙眉的恶臭。
他没做好心理准备,吓得直直后退,险些扑到在地,边上的士兵见了无不捧腹耻笑。
未经世事的少年脑袋就像炸了雷,嗡嗡作响听不清别人的话语,他颤抖地将地上的枯骨埋了回去,才起身跟上已经入村的大部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