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梅》舞润

10、亦苦亦甜

　　三年后。

　　抗战胜利的消息传遍了全国的大街小巷，众人欢喜彻夜不休，怕是逢年过节都不曾这般快活，随着疯狂的喜悦中逐渐平复，破碎的山河才清晰的在人们眼中铺展，向着这片土地的主人哭诉十多年忍受的摧残与败落。

　　沈思毅两手转着轮椅的轮子，坐在出县的土路上，路边是一棵巨大的梅花树，他在树边闻着若有若无的清新气味，在门口等着兄弟王磊回家。

　　如果没猜错的话，他会带着唐莫愁一起回来。

　　沈思毅身上的衣服虽然朴素，但不至是曾经那般破败，他坐在轮椅上，目光随意地望着远方，阳光晒在身上令人舒服地想小憩。

　　他们回来时，这块土地还带着累累伤痕，如今三年过去，永和县终于有了开始愈合的迹象。

　　*

　　自己三年前从医院出来时，独自坐着绿皮火车回到了河南，下车后顺着官道一点点推着轮椅，凭借着年久破碎的回忆，就这么一寸一寸地推了回来。

　　刚回到永和县时，他愣是没有认出这是生养了自己半辈子的地方：所有的民房都如此的破旧，带着战时残余的破败，整个永和县里死气沉沉，大道上稀疏，空空荡荡更别提忧有什么熟悉的面孔。

　　沈思毅见了，慢慢移动着自己的身体，向着家的方向前去，见路上的枯树上开出了新的嫩芽，荒芜的草地也带了一点生机的绿色。

　　可他却没有看到昔日的唐家，旧址如今只剩下一片废墟，断壁残垣里只有一棵老死的树，宛若枯骨向着天空，废墟上的破布随着微风而上下飘动。

　　整个巷里都没了年轻人，唯有几个连路都走不太动的老人还坐在家门前，眯着眼辨认来者。

　　沈思毅只是看着，仿佛看到了战前的熙攘，显得此刻更为荒凉。

　　在队里时就听王磊说了河南在闹饥荒，想是县里的人都躲灾去了，他想着，可目光却依旧定定地留在这一片废墟上。

　　无论如何宽慰自己，沈思毅还是不能接受面前的就是承载了记忆的旧土。

　　他支撑着身体，笨拙的躯体从轮椅上滚了下来。

　　好心的老年人听到了声音，连忙起身前来，似乎要帮扶自己。

　　他伸手止住，用手一寸寸地向着那片废墟攀爬而去，从下巴滴下了不知是泪还是汗的水滴，在土地上开出一朵朵水花，又被移动的身躯混沌在泥土里。

　　沈思毅咬着下唇，从压抑的喉咙里发出如泣如哽的声响，他估测着地方，用两手疯狂地在废墟里扒拉着。

　　“小伙子，饥荒前这就是个空宅了，要是有人也早就搬走了。”

　　不明所以的路人不忍看已经残疾了的沈思毅趴在地上，还红着眼四处巴拉的模样，开口劝了几句，却看他不管不顾，似乎愣是要在这片土地里寻出一片枯骨。

　　围观的人摇了摇头，一批一批的人看了又走，不少人继续前来劝他：“这里早就没人了，何况日本人来过，你想找的东西怕是都被日本人带走了。”

　　“不要再费力气了，寻个地方好好生活吧。”

　　沈思毅宛若聋人，只沉醉于自己的事情，众人见无效也不再多说，永和县本来留下的人少，如此不过半日就在没有来劝他了。

　　他自顾挖着，累了就着废墟躺着睡上一会儿，起来又是继续挖，他一点点推开压在土地上的废弃梁木与碎瓦片，终于在地里挖出了一个木盒。

　　沈思毅在土壤里摸到它时，指尖已经有了血迹，阵阵泛疼。

　　可看到它时，原本疲惫的身体却在这时亢奋了起来，他奋力将那木盒子挖了出来。

　　东西没有变过，里面带了几张地契，除了现银还有存折。

　　当年唐老爷预感自己随时会出意外，于是将家产悉数给唐文馨来打理，而唐文馨考虑到唐老爷与沈思毅父亲的关系，便想着留些财产给沈思毅，明面上两个人共同打理唐家的财产，实际上这些东西，是她留给沈思毅的。

　　即使他被抓走参军，这些财产她也不曾去动过，更不会让日本人知道。

　　如今，这竟成了对唐家最后的念想。

　　沈思毅看着它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又落下了泪，他抱着木盒子嚎啕大哭，在原本是唐家的这一片荒芜中，只留下了自己一人。

　　*

　　此刻沈思毅坐在入县的大门前，这几年他拿着唐家留下的财产重新操旧业，虽然比不上战时的模样，但好歹让这濒临枯死的树再开出了嫩芽。

　　等了了半个多时辰，他终于看到一个人穿着中山装牵着女子前来，显然为了照顾女子的步子而放慢了速度。

　　沈思毅移动自己的轮椅前去，与王磊对视一眼。

　　王磊的笑容有些苦，在女子面前曾今逃逸的害羞再次爬回了脸上。

　　沈思毅这才将目光落在女子身上，女子依旧是消瘦的，带着自小养出的风骨和貌美，但两眼却黯淡无光，望着自己下意识就往王磊身后躲去，见王磊对自己熟悉又信任，于是对着自己又笑了笑，那笑容带着疏远与客套，像是做习惯的营业模式。

　　“唐莫愁？”

　　那是和那个姑娘极其相似度容颜，沈思毅放低了声，有些欲言又止，看王磊做了个回去再说的手势，只能闭了嘴。

　　王磊上前去给沈思毅推轮椅，沈思毅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那个女人身上，见其痴傻地笑着，看王磊走了赶忙跟上，一只手下意识捏着王磊的衣角。

　　王磊见状，拍了拍她的手背，三人向着重新建起的房屋而去。

　　屋子自然不是已经废弃的唐家，但基本放着了唐家的模样建造，如今沈思毅也有了一小笔财产，身边有仆从照顾自己，他沏好茶移到王磊面前，示意了一下在院子里来回走动的唐莫愁，有些难以接受。

　　“她怎么变成这样了？”

　　本还想问问唐莫愁唐文馨去了哪里，可看着唐莫愁如疯似傻的模样，怕是什么都不记得。

　　王磊拿着茶盏的手顿住，随即苦笑，“当时你说要回来，我只和你说了我有事。”

　　王磊说到此处，沈思毅点了点头。

　　这些年两人分道而行，他为了操持唐家的旧业而精力憔悴，王磊在信件中也只是说遇到故人，对方不想说明白，沈思毅也不作多想，毕竟在抗战前两人的生命轨迹没有交接。

　　直到后来他突然来信，说要带唐莫愁回永和县生活，他才恍然明白王磊口中的故人是谁。

　　“当年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就已经是这样了。”

　　王磊低着头，沈思毅看着他的脑袋，像看见了那个在巷子口唯唯诺诺的少年。

　　不论是曾经还是如今，王磊都是站在不远处，怯生生地看着心爱的少女，但就是不敢去多说几句话。

　　可沈思毅看一眼就知道，女子早已不是当年的唐莫愁，交谈下来，也算明白了唐莫愁都经历了什么：饥荒之年她被岳阳海留在洛阳，本是要去丝厂当女工，结果被当地长官看上，但唐莫愁到底是唐家的大小姐，就算被饥荒折磨也依旧有着自己的底线，将那长官狠狠嘲讽了一番，硬是不从。

　　若那人大度不与女人计较，此事也没大的问题，可她偏偏惹上了这个麻烦。

　　丝厂不敢留，而她在离职的傍晚被一群人暴揍，最后流浪在洛阳的街道。

　　王磊见到她时，唐莫愁抱着膝盖乖巧的坐在城市的角落，周围人熙熙攘攘，而王磊远远地伫立在原地，任人流在两人之间穿梭。

　　他想过自己会死在战场，却不甘心地抱了唯一的希望，想象着两人再见面，唯独不曾想是如今这番光景。

　　唐莫愁衣衫破旧，头发遭乱，脸上的脏污遮盖了美貌，她的眼睛是空洞的，木木地盯着地面，直到王磊走到对面，才尖叫起来。

　　王磊被她吓了一跳，随即看她张牙舞爪地隔开了自己与他的距离，一手在身后抓着一根铁棍。

　　王磊当场彻底惊呆在原地。

　　看着唐莫愁痴傻只知道躲避的模样，多少能猜到她都过了些什么日子。王磊鼻尖泛酸，他不敢去碰她，怕她彻底失控，见其与自己拉了一丈远的距离，便擦干净地面坐下。

　　唐莫愁看着自己，像只受惊的小兽般有些警惕与惶恐。

　　两人隔着距离坐在墙角，相顾无言，王磊不敢与她对视，却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远方似乎响起来锣鼓的声音，才将二人的思绪一并拉了回来。

　　似乎这些年耳边太久不曾听过音律，王磊放松地靠在墙上，无意间哼出了皮影的花鼓调。

　　却见唐莫愁愣了一下，她望着自己，听着自己唱戏，抓着铁棍的手心松了些。

　　王磊见自己唱的调子似乎能让她心安，他便绞尽脑汁慢慢回忆，不知不觉就为她唱了一下午。

　　从此后，他得以日日去唐莫愁的住处。

　　给她带食物与水，雨天给她带伞，冷天给她带衣，每天都给她唱皮影。

　　她最是喜欢听自己唱花鼓调，听着听着就能跟着唱起来，随即就连自己都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自己能无师自通。

　　而王磊在她不远处，沉静地看着她。

　　唐莫愁思考了一会儿，探寻般将目光望向王磊，却见王磊又低下了头，不敢与自己对视。

　　她看着看着，竟觉着面前男子躲闪目光的模样格外眼熟。

　　好像看着他，就有一段让人心安的回忆……

　　唐莫愁觉得自己第一眼看见他时，就莫名感觉自己知道，王磊不是坏人。

　　王磊看着唐莫愁的距离与自己一寸又一寸的靠近，也不着急，日复一日地细心照顾，自己为她四处寻医，却发现她对药液极为抵触，简直是一看到药碗就用铁棍去掀翻了。

　　他无法理解，只能猜测，就着红糖做成药丸，骗着她一点点吃下去。

　　终于半年后，不知是信任还是想起什么，在他傍晚准备起身离去时，唐莫愁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背。

　　“王磊……”

　　那原本细腻的肌肤如今粗糙了许多，但在王磊满是厚茧的后掌上依旧是娇嫩的，两手相触，与女子不曾有过肌肤之亲的男人霎时就脸红了，像少年时的青涩。

　　他想起了那天，唐莫愁的眼就想水晶般透亮，侧头望着自己问：“王磊，我唱得好听吗？”

　　那么平凡的名字，在少女铃铛般的声线下，竟是如此的悦耳，他曾经痴迷地一直想听她这样叫自己。

　　如今她落魄至此，王磊却依旧觉得她身上带着的气息是自己不能去玷污的，只能护着。

　　他也只愿护着。

　　王磊说到此处，望着院子里的唐莫愁，如今她换了新的衣裳，在药物的治疗下，女子骨子里的贵气与她的记忆都在逐渐苏醒。

　　他慢慢喝了口茶，看着面前的沈思毅，才吐露自己心底深处的声音。

　　“其实我希望她永远都别想起。”

　　沈思毅低着头无言，王磊看着女子的背影，一如曾经日日看着她的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