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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2章 冻结 ...

  •   一个多月后,这天邱林下了晚自习到家,又掏出了另一本习题册,翻开却见里面夹着一个信封,信封上有海滩夜景的底纹,暗黑的夜空下,那雪顶的山,好像是日本古画中的富士山。信封上却无一字,展开里面的白色信纸,也是前无称谓后无落款,但邱林心中已经猜到了是谁,那朝右上方倾斜的飞扬字迹,不正是栗子纸包中夹带过的吗?
      若这终将是一封会被丢掉的信,但只要知道你曾启读,目光照拂,也就不枉了。可我确信,你是一个信赖并珍惜朋友的人,认识你实属太晚,又或太早。你不愿同我多谈,我远不及一棵雪松,或栗子树,能让你安心躲雨,为偶遇而欣喜。你看得到叶茂花开,看不到根深盘踞,所以就算你扬手抛尽全部的果实,思念的枝叶随即又会长出新的来。
      传说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换来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而今你终于驻足,又走过。那如果,我继续频频回眸,是不是就可以期待将来,甚或来生?
      唐韦皋《忆玉箫》诗:“ 长江不见鱼书至,为遣相思梦入秦 。”想到过去,相隔两地的人,会用鱼肠、鸿雁传递书信。即使我想如法炮制,可没有一条江中游鱼会听见,没有一只海上鸥鸟会停留。他们也许还会嘲笑,我的愚蠢与徒劳。
      认识你以后,听说你住在江尾海头,我便开始丈量从敔山到江尾海头的距离,丈量我们之间座位的距离,丈量你站在我身边时的距离,可你每次避开我的距离,简直有如从敔山到江尾海头的距离。
      你为何就不愿意回头看看,这个你从来没有到过的敔山湖?
      面对灵秀的湖山,总能生出无穷的妙语华章。东坡说:“买田阳羡吾将老,从来只为溪山好。来往一虚舟,聊随物外游。” 可他这完全是愿望达成后的满足,因为他终于和弟弟子由一同在此买了田归隐。但我在将老之前,恐怕始终要许着这样的心愿:
      他年卜室愿比邻,愿伫敔山待君筑。
      我还是先和你说说,这个敔山的敔字吧。自我开始认字,父亲就教了我这个“敔”字,说是一种乐器,外形是木质伏虎,背部插有27个整齐排列的木片,用竹条刮奏,在宫廷雅乐中,表示乐曲的终结。
      我长大后,有一次突发奇想地去查,《书经》:“乐之将末,戛敔以止之。”但另外发现还有个囚禁的意思,《说文解字》:“敔,禁也。”这就有点尴尬,容易招致误会,我总不能说,我想把你囚禁在山中,我只能说,这湖山值得你来停靠,你听到我奏完欢迎你的乐声,便知已经抵达。
      从前,最初,敔山因何得名,莫非就是因为外形吗?而我又十分不情愿地告诉你,其实敔山还有一个名字,叫耙齿山,因为它的外形又有点像耙齿,远望敔山山脊,犬牙交错,高低错落。所以又有个传说是,敔山曾被猪八戒打过一耙,说那山顶的几个缺口,就是他留下的耙痕,所以称耙齿山,但这就更加难堪了,一旦和猪八戒挂上钩,女孩子们听了,都要嫌恶地跑开了吧。
      邱林读完,十分惊讶,他这算什么?又倒回去看了一眼开头,大致意识到,这或许就是所谓的情书,可他这样乱说一通,真是好奇怪。
      男生朋友?邱林想到以前的同桌顾唯,他品学兼优,端正认真,对其他人要抄作业都是有求必应,这样的人,简直可以说是每个人的良师益友。尽管有不少女生向顾唯问问题,但他并不与谁调笑。而钱乔他们,以前不曾注意,最近接触了几回,才不免留意到,因钱倍的活泼、钱泉的俊秀和钱乔的高挑,他们那个角落倒常有女生围过去聊天。邱林忆起一开始的掉书事件,想必他们是惯会招惹女生的。
      邱林也见过有男女生出双入对的,纵观他们,不禁怀疑,这种所谓的好感,到底是什么呢?按照书上的说法,那应该只是一种青春期的好奇和悸动而已。邱林摇摇头,喊停了心中这些无谓的猜测,只暗暗告诫自己,读书时需要的,只有良师益友。
      所以,邱林自然不会对这封信作什么答复,她觉得,还给他又会增加麻烦,无奈之下,从书柜里取出了一个饼干盒子,里面放着小学和初中的纪念册,心想,你不是要团结同学吗,就和同学们待在一起吧。
      时间又静静过去了一周,这天体育课上,邱林因为例假请假在教室休息,她正在做着一篇英语的阅读理解,忽然听到身边玻璃窗“咚咚”响了两声,她转头去看,是钱乔,他手里拿着一张白纸,映在玻璃上,上面写的是:“快回信。”
      邱林大惊,随即又转过头去,告诫自己不能理他,不然待会儿被人看见就麻烦了。她于是站起,往左移了一个位子,在叶馥的座位上做了,继续看着英文的段落。
      这时钱乔却走进教室来,坐在了邱林后面的一张座位,拿起桌上的一支笔,用笔头戳了戳她的肩。邱林忽然意识到,自己只有反击才可能终止这个闹剧。她没有回头,只静静地说道:“你真的很奇怪,你说要和谁做朋友谁就必须答应你吗,你怎么不去找国家总理呢?”
      邱林听着钱乔慢慢站起,又从后门走出了教室去,轻轻叹了一口气,拿出了水壶喝了一口热水,继续做着阅读理解的选择题。然而钱乔的信还是追了过来:
      今年的秋天似乎来得比往年早,十一月就这么冷,我家门口两侧路上全是银杏,金黄的叶子落了满地如碎掉的琉璃,在这样安静的夜里,几乎都能听到叶子们轻轻飘落上我头顶的瓦片。然后到了深秋,冬季来临,它们就化成了霜雪,再从瓦片的缝隙里流淌下来,挂在屋檐,结成晶莹的冰。我想,一艘船纵使顺着风,也无法驶到冻结的湖面。更何况,天上一丝风也没有。
      我为什么会感到如此的寒意呢?玻璃窗外真的很冷呢。看着窗户里那个不理我的你,玻璃仿佛瞬间变成了一块冰。我已经后悔告诉你敔山是猪八戒耙过的了,但你要亲见了,就会知道敔山湖的美。我房间露台外看去,就是敔山湖。在湖山之间,许多海鸥展开浴水的双翅,白色的身影落在湖面如飘下的花瓣,有时当我梦到敔山湖的时候,也是一片银白色的。
      可我也要向你坦诚,敔山曾被严重伤害过,上世纪中疯狂的采石,猪八戒恐怕都认不出它来了,不过这几年开始在复绿,当秃秃的石山重新覆满植被时,它应该就是远古时期的样子,在这么漫长的光阴里,它不曾改变过容颜?或许只是我一厢情愿。
      不知道你是否去过城东黄家宕的祈头山遗址?那是马家浜文化时期一处大型的聚落遗存,出土的器物属于新石器时代。最让我惊讶的是,我们的家乡,竟能追溯到比良渚文化还要早4000多年。马家浜文化—崧泽文化—良渚文化,看这个发展序列,从公元前7000多年到公元前2000多年,史前文化在这些地方经过了数千年的时间积淀、人物聚集和文化融合,才有了社会的发展,才有了文明的曙光。
      真正的过去,远比我们所能探知的要多上万分,由此可见,每座湖山的下面,一定也深埋着更远古的过去,潮浪的地底曾埋葬飞鸟的羽毛,无数眼泪咸了一片广阔的海水。数千年在我们眼中只是一瞬,却累积了多少生死、爱恨,彼此间的依恋和无望,都化成沧海桑田,想到这个,倒也不为我一人的求之不得而十分伤感了。
      邱林读完信,不禁愕然,又纳闷,他期待自己能给他怎样的答复,在这个人人顺从做读书机器的时间段,他却这样自由散漫,天马行空。他说这许多,只是为了有个女孩能与他亲近?又或者,这一切只是一种刻意的夸饰以显深沉?邱林叹了一口气,总而言之,眼下真的不能分心,于是仍将信收进了饼干盒子。
      冬季很快来临,寒假里,邱林走过河滩,看到河岸的边缘漂着薄薄的一层冰片,玻璃般映着自己的影子,竟不自觉想起钱乔说的那句:“一艘船纵使顺着风,也无法驶到冻结的湖面。”
      沉默果然是最直接又最沉重打击人的方式了。邱林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反问,如果彼此不是学生,甚至只是个陌生人,他的信是远方来的漂流瓶,会不会给对方一点正常的回复,哪怕只是只言片语?
      春节初六那天,妈妈带邱林去黄家宕一个同事家做客。邱林初听到这个名字时,就感觉十分熟悉,思索许久,终于想起来,是钱乔提过的祈头山遗址。
      在那个吴阿姨家,邱林看妈妈和吴阿姨一边开心聊着天一边包馄饨,就一个人走出了门,见不远外的池塘边,五六个半大的孩子正从河里捞冰玩。
      屋外很冷,孩子们在河岸大笑着蹦蹦跳跳,呼出的气都是白色的。邱林将双手插在白色牛角扣大衣的口袋中,看了一会儿,走了过去,向最小的一个握着冰片的男孩子笑道:“你一直捏着它,很快就要化的。”
      那小男孩脸上挂着鼻涕,满不在乎地说:“反正明天早上起来还有的。”
      邱林笑笑,又向个子最高的那个女孩子问道:“你们这儿是不是有个祁头山遗址?你知道在哪儿吗?”
      女孩子摇摇头,这时身后忽然有个男生的声音回答道:“祁山村。”
      邱林一听,那声音如此耳熟,心中叹道:不会吧——回过头来,居然真的是钱乔!
      他穿着深灰的长大衣,只听他又说:“遗址那只有一块碑,出土的都在博物馆里了,要去看看吗?”
      眼前的小孩子们对他俩的对话毫不在意,又跑开去拿着盆接冰了。
      邱林问他:“你怎么在这儿?”
      钱乔说:“来拜年,你应该也是吧?”
      邱林叹道:“这个地方真是小啊……”
      钱乔笑道:“比学校还是大多了,这不是地方大小的问题,是缘分。”
      邱林顿了一顿,道:“什么不是缘分,我跟捞冰的小孩子说一句话,也是缘分。”忽然她又冷笑了一下,说,“既然只剩一块碑,东西都到博物馆了,那你到底是在哪儿发那么多感慨的?”
      钱乔也笑了,随即又叹道:“你好像对遗址比对我更在意啊……”
      “谁会无缘无故在意一个人?”邱林说。
      “我。”钱乔蹦了一个字道。
      邱林叹了一口气,道:“你不过是一种执念,一种好胜心罢了。”
      钱乔随即答道:“论坚持,我大概永远胜不过你。”
      邱林不想再辩论下去,转而说:“碑在哪里?”
      钱乔向后一指:“村子最里面。”
      邱林往村子里走去,钱乔远远地跟在她身后,说道:“那里就是一片荒地了。”
      邱林道:“博物馆里应该是看到过的,只是没多注意,既然来了就顺便看看吧。”
      钱乔笑道:“所以你也不是一点都不在意我吧?”
      邱林叹了一口气,道:“你的想法和……和情感好像太丰富了点,不过你真的找错人了。”
      钱乔说:“不会,我觉得你都会懂的。我也看过你买的那些书,我觉得我们是差不多的。”
      邱林顿了一顿,转念一想,然后故意说道:“但是,所有书里,我并不喜欢书信类的。”
      “为什么?”钱乔意外。
      邱林停下了脚步,说:“因为充满了装饰和夸耀,精心遣词造句的背后,是看不出真实的人格的。”
      钱乔一愣,一时没有应答。
      邱林又说:“有许多人,偏信了书面的文字,看不到真实的善恶,真正有几个人,是因为情书走到最后的呢?”
      钱乔顿了一顿,道:“没错,你说的人格,最后,都是时间,无论说过些什么,结局怎样,终究还是取决于时间。”
      邱林轻轻叹了一口气,说:“你不觉得这样是在浪费自己的时间吗?”
      钱乔道:“什么才是不浪费呢?那些出土的陶器,不也是时间吗?沉重而不厌其烦地和泥、堆塑、施彩、烧制,这既是过程,也是结果。”
      说时,他们已经走到了遗址所在的荒草地,一个遗址说明石碑孤零零地立在那儿,开掘后多年,周围的青草早已重新长满,夹杂了零星黄黄紫紫的野花。如此荒凉孤绝又春意盎然的草地,仿佛古今新旧的磨洗。
      邱林不禁感叹道:“我们这个地方,就算有远古的文化,但越到近现代,反倒越来越少了。”
      钱乔笑道:“所以你以后要回来建设家乡吗?”
      邱林笑道:“应该不能算家乡,我爸妈都不是这里的。以后,我想去文化更昌盛的地方。”
      钱乔笑了一下,又叹道:“我天天念叨敔山,结果你想去的是三山五岳,嗨真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2章 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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