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康熙二十八年（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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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乾宫内，殿宇的精致华丽难掩其内里的衰颓，就如同这里的主人一样，已经到了油尽灯枯之时。
明明已经到了入伏的时候，主殿内却连放冰的痕迹都难以寻找，只由宫人在那扇着风儿。齐布琛由宫女领着走入内殿，一股浓厚的药味儿钻入她的鼻尖，她心头一沉，不由自主地蹙起眉头。
皇贵妃娘娘的身子又变差了，她心里想着，身体先一步做出了反应，福身行礼道：“给皇贵妃娘娘请安，娘娘安康。”
“起来罢，”皇贵妃佟佳氏被人扶着从床上坐起来，自嘲道，“我现在这样怕是难以安康了。”说罢她便猛烈地咳嗽起来。
“娘娘，”原本静立在一旁的大宫女立刻将佟佳氏围了起来，安静的承乾宫一时之间便得吵闹。
“好了，”佟佳氏挥退了宫女，只含笑着朝齐布琛伸出手，“格格坐到这儿来。”
“当不得娘娘一声格格，”齐布琛起身走到佟佳氏身旁，一旁的宫女已经备好了矮凳，她心里奇怪，往日进宫请安，佟佳氏向来是随着皇太后一起叫自己名字的，怎么如今倒是随着旁人一般叫起格格来了，“娘娘当保重自身，那些丧气话是说不得的。”
“上回见到格格还是元旦宴会的时候，原还想着多与你说会话，只是我身子不争气，才坐了一会那骨头就软了，只得回宫休憩。养到现在才好些，今日听闻你入宫，便寻了你来说会儿话。”
“能得娘娘爱重，是奴才的福气。”齐布琛觉得奇怪，因与她相熟，往日佟佳氏很少用如此郑重的语气同她说话，心下想着或许是她常年病着，脾气古怪了些，又或许是好些日子没见才如此疏远，因此也顺着她的话恭敬对待。
见佟佳氏伸着手，齐布琛从善如流轻握住佟佳氏的手，惊觉原本水葱一般的手指像枯萎了一般，毫无往日的莹润如玉，手心的温度更是像冰块一样。
她看向佟佳氏，只见她面庞凹陷，神态疲倦，有着久病之人的暮气，毫无昔日摄六宫事皇贵妃的气势，又不着痕迹握着她的脉搏，只觉脉象沉重，如同垂垂老人，日薄西山。
齐布琛的心止不住地往下沉，她原以为佟佳氏只是小恙，毕竟自从佟佳氏所生的小公主离世之后，她的身体一直忽好忽坏，太医也说要卧床静养，因此大家也逐渐习惯了皇贵妃常年生病，宫里一直由贵妃和四妃一同理事。
如今她的情形竟然和去年去世的太皇太后一般，齐布琛一想到太皇太后，热泪便盈满眼眶，如今再见着佟佳氏如此情形，自然悲从中来。
“娘娘怎会病得如此，如此……”
还未言罢，便已是泣不成声。
满洲宗室名门之间的亲缘关系混乱，她虽然在辈分上小于佟佳氏，但因为她比佟佳氏年长数十载，因此只当佟佳氏是自己的妹妹。眼看着原来骄矜高贵的女孩子，变成现在这样缠绵病榻命不久矣的模样，齐布琛心里自然不好受。
“别哭啦，本宫的身子自己是最清楚的，”佟佳氏回握住齐布琛的手，还是一副温婉的样子，只对着齐布琛开门见山道，“自从小公主走后本宫的身子一直不好，如今怕是更不行了，内务府怕是早已经在准备着了。”
说话间她停顿了一下，齐布琛心下了然，不年不节的内务府这时候能够准备什么，自然是丧事。
“娘娘，”齐布琛想要再说些安慰的话，可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只能说道，“无论如何娘娘还是要以身子为重啊。”
“好，好，”佟佳氏应下，她的手愈发紧紧握着齐布琛的手，“只是到了如今，我怕自己有个万一，四阿哥自襁褓里便养在我的身边，如今最让我牵挂的也只有他了。”
佟佳氏的语意未尽，齐布琛已经猜到她想说什么了，四阿哥生于康熙十七年，她的女儿生于康熙二十年，年岁差得不大，确实是一个合适的皇子福晋人选。
难怪方才皇贵妃如此郑重，原来是看上了自家的姑娘。齐布琛拂去脸颊的泪珠，心里已经全然冷静下来，这皇家外头的人看着眼热，挤破了头要进来，但是皇家的福晋又是那么容易当的吗？
她自崇德年间因出身祥瑞养于宫廷之中，历经三朝，早已见惯了宫廷之中父子、夫妻、妃嫔之间的龃龉，心里犹豫只得推脱道：“娘娘，寻常人家的婚嫁之事，奴才一个妇道人家尚且做不了主，更何况是与皇家结亲。”
“本宫知道。”佟佳氏自然知道齐布琛的顾虑，只是她的身子已经不大好了，前头皇上已经传出了要册封她为皇后的消息，内务府准备的丧仪听说也是按着皇后的规格来准备的。
自己若是这么走了，四阿哥这个被皇后自小养在膝下的阿哥自然便成为了众矢之的。
前朝后宫，除了仁孝皇后所出的太子，其余的阿哥都是妃嫔所出，四阿哥虽是德妃所出，却由自己亲自养育，已经惹了不少人的眼。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她岂会不懂，一个皇后养子已经足够让一些人对他群起而攻之。
“四阿哥养育于我的膝下，他的性子我自然最清楚，这孩子从小性格内敛，待人赤诚，是个孝顺温和的好孩子，想来和惠仪也是相配。”佟佳氏见齐布琛犹豫推脱，继续说道。
“格格有顾虑，本宫自然理解，”佟佳氏抬起原先微垂的眼睛，看向齐布琛，“只是这件事还请格格尽快考虑清楚。”毕竟我已经时日无多了，佟佳氏心下恻然，若是自己走了，那个由自己抚养的孩子该怎么办呢？
佟佳氏言辞哀切，让人不忍，更何况是看着她长大的齐布琛，只是为人父母自然是为自己的孩子考虑，皇家水深，自己的女儿从小就被自己和她阿玛宠坏了，如何做得皇子的嫡福晋，甚至是未来母仪天下的皇后？
齐布琛怕刺激到佟佳氏，若是佟佳氏狠下心来去求了皇上赐婚，只怕事情会更糟，她只得表示考虑考虑，一味拖着罢了。
待齐布琛离开内殿，佟佳氏便立即垮下了身子，一旁大力的宫女立刻扶住她，又有贴身宫女拿来煨在炉子上的汤药，外头的宫女立刻去侧殿请了太医过来，因为皇贵妃的病情，承乾宫一年四季都有太医候着。
待太医离开，佟佳氏喝下汤药，还未休息片刻，便听见禀报，“德妃娘娘来探望娘娘”。
永和宫和承乾宫是毗邻，佟佳氏这里的事儿，最早知道的便是永和宫，原先是为了方便成为一宫主位的德妃乌雅氏能够经常与四阿哥见面。
自从四阿哥入上书房读书，德妃生下六阿哥、十四阿哥和五公主之后，两宫便慢慢疏远了。德妃对皇贵妃依然恭敬，每次晨昏定省都没有落下过，只是这人与人之间的疏远，宫里的人精儿自然能够发觉。
再后来皇贵妃生病卧床，连晨昏定省都免了，德妃和四阿哥的关系也更加淡淡。
这平时不怎么上门的人，今天怎么过来了？一旁的贴身宫女心下纳罕，抬脸看向主子，却见佟佳氏面上带笑，像是知道什么一样说了一句：“还以为她一直坐得住，罢了，今天全部见完吧。”说罢便点头，允了德妃进来探望。
“给皇贵妃娘娘请安，娘娘安康。”德妃进来先是行了礼，等到佟佳氏让她起来之后才起身。
“德妃来承乾宫是来看四阿哥吗？”佟佳氏慢条斯理道，丝毫不见之前见齐布琛时的急切。
“四阿哥还未下学，”德妃仍垂着头，模样温驯，“嫔妾是来看皇贵妃娘娘的。”
“难为你有这心意了，”佟佳氏倚靠在床头，“如今本宫你也已经见到了，还有什么事吗？”话里话外流出赶客的意思。
德妃何尝不知，只是方才听见的消息让她心神不安，得亲自向佟佳氏确认才能够安心。“听闻娘娘方才见了承敏格格。”德妃犹疑了一下，说了出来。
“本宫是见了格格，”佟佳氏说道，“格格长于内廷，太后娘娘思念自然宣召她入宫，她想必是从太后处听闻本宫生病，才来看望的。”言语之间丝毫不提刚才和齐布琛说的话，只说是看望生病自己。
“娘娘可是想让四阿哥与格格的女儿栓婚？”德妃见佟佳氏神情疲惫，便不愿再拖沓下去，直接问出了心中所想。
佟佳氏见德妃神色焦急，心里颇为欣慰。因为四阿哥养育在自己这里，德妃对于四阿哥表现得颇为疏远，她原先以为是为了避嫌，不让自己厌恶四阿哥。可后来时间一长，她还是一副疏远的模样，再加上去年德妃生下了十四阿哥，佟佳氏便越发认为德妃怕是不喜四阿哥，也更加担心，若是自己身故，四阿哥在宫里是虽有生母还不如没有。
如今看来，德妃心里怕还是记挂着四阿哥，“本宫是想促成这件事的，”佟佳氏爽快地承认下来，“我怕是时日无多，胤禛是我如今最为牵挂的，我自然希望胤禛能够有一个好的岳家。”
不等德妃开口，佟佳氏继续说道：“说句让你吃心的话，我原以为你得了十四阿哥便疏远了四阿哥，如今见你关心四阿哥，我便放心了，这宫里有额娘的孩子和没额娘的孩子是不同的。”
佟佳氏难得的剖心剖肺，也叫德妃恻然。宫里面的奴才向来是捧高踩低，如今佟佳氏身子不大好，德妃平时为了避嫌也不常去关心四阿哥。前些日子四阿哥的奴才被嬷嬷捉到私相授受，偷盗皇子物品，事情捅到德妃面前，她才知道四阿哥自从皇贵妃卧病起就在被奴才作贱。
如今皇贵妃还在，那些人就敢朝皇子下手，若是将来，那还得了，思及此处，德妃不由得气极。
前些日子皇太后宣召了几位臣妇，德妃还以为是为太子与三阿哥相看福晋，毕竟宫里适龄的皇子也就这两位，可是今日佟佳氏偏偏与承敏格格见面，德妃自然也想到了为四阿哥寻找一位适合的福晋一事上去，一时之间也顾不得什么，匆匆来到承乾宫求见贵妃。
倒不是德妃不喜欢格格之女，而是太喜欢，太意料之外了，才会患得患失。
承敏格格是褚英之孙贝勒穆尔祜四女，因出生祥瑞，自幼长于内廷，由先太皇太后教养，后封多罗格格嫁与乌拉那拉氏费扬古为妻，生育三子一女，费扬古是三朝老臣深沐皇恩，他的儿子们也是各有出息，这样家族里出来的女子便是皇贵妃理想中的四阿哥胤禛的福晋。
德妃在后宫这么多年，自然知道皇子妻族强盛对于皇子来说是很大的助力。
此时的她没有什么过多的别的想法，只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多一份助力。她这个母妃出身低微，在母族的家室上无法帮助自己的孩子，自然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在妻族上也吃亏。
如今宫里的大福晋就是很好的例子，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出身名门，其父科尔坤原先是吏部尚书，还是明相纳兰明珠的死忠，在去年因明索两党的斗争而被免职。皇长子的岳父成了一介白身，让宫里不少人看了大阿哥和大福晋的笑话。
“娘娘，若是有嫔妾能够帮忙的地方，嫔妾义不容辞。”此时此刻乌雅氏和佟佳氏之间心有灵犀，四阿哥的养母和生母在孩子婚姻这件事上达成了一致的目标。
“若是事情能够顺利倒也好，只是，格格方才并未应承下来，结亲家可不是结冤家，皇家的媳妇哪有不情不愿嫁进来的，”佟佳氏见德妃面露思虑，便接着说下去，“再过些天皇太后会再见一些大臣家的夫人，本宫的身子不大好出门，你要是愿意便去多看看。”
“是。”德妃应下，她自然知道佟佳氏的意思，凡事两手准备，曾经是是佟佳氏宫女的乌雅氏自然知道这位皇贵妃是滴水不落万无一失的性子。
只要她和佟佳氏两厢一同使力，四阿哥的婚事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康熙二十八年（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