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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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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子头顶晃动的呆毛有点熟悉,可是头上顶呆毛的又不止那颗淡绿色脑袋,欲星移懒得再去分辨,索性开始数墙壁上随着车前灯闪烁而忽隐忽现的菱形窗框。数着数着,鸩罂粟给他开的消炎药开始发挥效力,梦里有一把在追着打他的后脑勺,打得头痛欲裂。
习惯早起的鸩罂粟坐在装睡的欲星移床边开始碎碎念,表达了自己希冀他赶紧出院给打篮球打得伤筋动骨的学生腾地方的迫切愿望,欲星移的眼珠子隔着眼皮打转,鲛人进化的过程中长出了貌似人类的眼皮,可惜功能还不是太完善。鸩罂粟看着他微微抽动的眼皮,说道:“你醒啦,醒了就去办出院手续吧!”
所谓的出院手续无非是你签个名我签个名的简单流程,欲星移百无聊赖地托着腮看鸩罂粟写自己的名字要比自己多花一倍的时间,墙上的挂钟在鸩罂粟停笔的那一刻正好三针重合正指上方,砚寒清很知趣地没有送饭来,应该是这几天照顾欲星移把自己兼职赚的一点工资画了个精光。
鸩罂粟整理完他的病历,看到他还杵着桌子托着腮帮子,诧异地问:“你怎么还不走?”
“你不要医药费了吗?”尽管他知道鸩罂粟的工资肯定低不了,而且他本身也有学校给上的医保,但这么长时间承蒙人家照顾,医药费多少也是要付一点的。
鸩罂粟真的掏出手机打开了计算器,点点戳戳一番后摇了摇头:“不用了,真算起来我还倒欠你不少。”
一头雾水的欲星移在鸩罂粟的假笑和搪塞下出了门拖着腿往宿舍走,仿佛下一秒就要化出鱼尾瘫倒在地,有团疑云在胸腔里堵着。不过眼下的当务之急是他的实验数据全在宿舍里放着,默苍离在换锁之前丝毫没有考虑他延毕不延毕的问题,像个甩手掌柜一样人间蒸发了。
学土木的砚寒清正在帮他捣鼓门锁,大大小小的工具摆了一地,欲星移看见他以后难得笑了一下:“开个锁需要这么大阵仗吗?”
砚寒清抹了一把藏在齐刘海底下的汗,闷闷不乐:“教务处让找个土木的把破了的墙修好,顺便拆掉里面的违禁物品。”
欲星移越过砚寒清的头顶看见原先躺着默苍离和他的实验仪器的杂乱下铺如今已是荡然无存,更不用提那整整一面墙的生物标本,现在可能已经被收进学校实验室里充公了。
他叹了口气,道:“算了,服从学校安排。但是……你能不能在拆床的时候考虑一下,睡在上铺的人要怎么上去……”
最后欲星移还是靠着上肢力量把自己吊上了床,砚寒清在下面加了个三角形的支撑架防止他的重量把床压塌,默苍离盘踞了五六年的老巢一朝被端,居然只用了不到半天的时间,整间宿舍里就一点默苍离的痕迹都没有了。
欲星移盘算了自己即将发表的那篇文章可能会超越默苍离变成梦寐以求的一作,放在他刚认识默苍离那会儿绝对会毫不犹豫地挤掉默苍离,可眼下不同,默苍离是自己凭空消失的,他再这么做无非就像是一记重拳打在棉花上。
学校里的另一个人也在盘算,鸩罂粟艰难地爬上万济医会交流网页,这个倒霉网页经常因为讨论一些不符合伦理道德的医疗问题被查封。管理员温皇又是个懒得费时费力的,于是一般都是苗疆王爷千雪孤鸣在打理。一而再再而三的被封让千雪孤鸣火气很大,这回直接把服务器设在了苗疆境内,鸩罂粟不得不在半夜跳转无数次才能翻出墙去。
鸩罂粟翻了翻近期的疑难杂症总结,只有冥医杏花君治疗失血症的心得总结有研究价值,其他的大多是装神弄鬼,还有江湖骗子在疑难杂症治疗的楼里高价求购鲛人血,这玩意儿太过稀缺,价格被炒得不断攀升,海境的鲛人一般不会轻易露面,用一滴价值连城来描述毫不为过。不过这东西他前几年就机缘巧合搞到了手,围观了几层楼,都是招摇撞骗的话术,怪不得杏花君要在置顶里大发雷霆。
紧接着又有人发了求购镔铁的帖子,激起一片哗然,镔铁一不是药材,二不算器械,再怎么说也要去卖五金建材的地方求购,怎么跑到这里乱弹琴?
有好事者问他买东西治什么病,鸩罂粟也跟着好奇,连着往下跳了好几页才看到回答,只有两个字——
“补心。”
不如去喝葡萄糖,钙铁锌锡维生素都全着呢。鸩罂粟点了右上角的叉退出登录,想了一想这几年做过的大型手术,居然没有一台是让他记忆犹新的,除了默苍离硬要插手打断的那场。
那个叫欲星移的鲛人,想必还被蒙在鼓里安安稳稳享受一场虚幻的大学生活而全然不知自己差点在那场四死两重伤的惨案中化成泡沫吧。
默苍离骑着墨狂飞走的姿态有些惨不忍睹,但是他还是在关键时刻按照网站上的回复撞进了应该去的虫洞,一个因未命名而只能被叫做空间隙缝的,超越三维概念的存在。
镔铁的痕迹在这个异空间里比比皆是,默苍离只要小心注意不要让上一个时刻的自己和下一个时刻的自己重合起来发生冲突,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把它们收集起来,但这并不代表他就真的能运气好到一点意外都不会发生。
在他谨慎地避免时间重叠的同时,空间却悄然移动了,还不止移动了一点半点。
好在废苍生对他的态度是不会随着外界变化而改变的,在看到默苍离抱着镔铁穿过黑水城径直走向废窑的时候,总感觉路线有点不太对,好像没有先前几次来时那么复杂了。
在看清来人面容的瞬间,废苍生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继续背对着他打铁,用力之大仿佛打的不是铁,倒像是默苍离的头盖骨。
“照着上次锻造留下的图纸再打一个。”默苍离也不客气,他知道如果不直截了当一点,反而会让废苍生更恼火。
“早就说了你那把墨狂不是真正的护世之兵,没有王骨就是不行,”废苍生斜着眼睛看他,“东西呢?”
“什么东西?”
“王骨啊,上次不就是要把王骨融进墨狂么?”
默苍离终于难得开始疑惑:“你是不是跳过了什么步骤?”他在心里嘀咕:还是很重要的步骤。
一脸疑惑的默苍离让废苍生被冒犯的感觉更强烈了,他的疑惑在废苍生看来就像是把“你是不是得了老年痴呆”这几个字明明白白写到了脸上。
默苍离指了指自己的左胸腔,说了一个字:“心。”
铁锤轰然落下,砸出一地火星,废苍生更加确信他就是来挑事儿的:“铸心是你们墨家黑心人的专长,我废字流哪里懂得?”
到底是怎么被赶出黑水城的,默苍离记不太清了,他没有被下逐客令的自觉,没达到目的就转身离去是他的一贯作风,丝毫没有一点被驱逐出境的尴尬。
幸好他随身带着的充电宝还能支撑到订好回学校的高铁票,过安检的时候镔铁在他的兜里一颠一颠地激起警报,差点让他没法脱身,安检人员眼看着他掏出的金属块,义正言辞地让他又花了一笔钱走托运。
黑水城和学校之间的距离不远,只有三站地而已。在站台冷风的拍打下他想起那条根本不存在的,给欲星移织的围巾,那家伙好像不怎么在乎自己没有围巾的可怜事实,要是他也能不在乎自己那颗镔铁铸造出来的机械心脏就好办多了。
默苍离的胡思乱想占据了大部分时间,他终于在落到人群最后的时候开始加快脚步,在刺耳的车门倒计时警报声中钻进了车厢。
最后一趟车直接开进了黑夜,默苍离只能凭借远处的灯光辨别大概走到了哪里,下车后乘务员特意又核实了一下他的手机号,镔铁还在走流程,经过部门批准之后才能送回他手上。
往学校去的路上黑乎乎的没有路灯,默苍离的手机屏幕闪了几下之后毫不客气地自动关了机,连个打滴滴的机会都没留给他。
果不其然,默苍离一步踏空,摔在了常年维修的下水井边缘,他的脑子就像欲星移第一次泡吧时的那杯试管婴儿一样被摔得浑浊不堪,一团混乱。
鸩罂粟纠结了好久才舍出一床被子给默苍离在校医室狭小的住院部里打了个地铺,他就知道默苍离迟早会回来,但没想到他会像超级马里奥一样从下水井里冒出来。
“你还真舍得回来啊,”鸩罂粟拿喷壶往他额头上喷了点酒精,“我还以为你连门锁都换了,这回是真的要隐居忏悔呢。”
默苍离看着挂在发梢的水珠出神,随口回答:“我着急去找镔铁,哪有时间换门锁,那玩意儿坏了?”
鸩罂粟掏出藏在右手的麻醉针,道:“所以你到底是策天凤还是黓龙君,或者又是神弈子,再或者是某个你杜撰出来的,我们没有听过的名字?”
“什么我们?”默苍离没有否认那几个名字,他的确用不同的身份藏匿过不少真相,这已经是经由墨家九算公之于世的事实,这段话里更让他在意的是鸩罂粟究竟又跟谁翻了一遍旧账。
“欲星移,他上周末去做了核磁共振,”鸩罂粟敲了敲针管,看着气泡呼啦啦地冒起来,“很遗憾,没有像你想的那样死在核磁共振室。”
鸩罂粟明显看出默苍离松了一口气,他接着说:“但是,你最好解释一下,这是为什么?”
他敲了一下处于休眠状态的电脑,上面是黑乎乎的一片。
“这是什么,”默苍离不解其意,“你的壁纸?”
“不,”鸩罂粟回答,“他的心脏不翼而飞了,你应该知道我说的是谁。”
默苍离愣了好久,忽然觉得好笑,没有心的欲星移不就是条死鱼?那他就应该老老实实躺在太平间里而不是宿舍里。
鸩罂粟补充道:“拜你所赐,手术失败的事情瞒不住了,我要挨处分,你要吃官司,医院那边已经把我流放到这儿来了,但是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默苍离一头雾水:“什么手术?”他这句话差不多是明知故问,学海洋生物的实习生是没资格上手术台的,他这辈子只做过一台违规手术,那就是把镔铁熔铸在欲星移的胸腔里,当时欲星移的血管和肌肤黏连成一片模糊,连鸩罂粟的向天抢时都没能把心率拖回来稳住。
护士快要撤下仪器盖布的时候默苍离抱着镔铁闯进来,就像他昨晚准备要做的事一样。
而区别是这次欲星移没躺在病床上,而是在宿舍孤零零的上铺抱着脑袋强迫自己闭眼睡觉。他的心脏抽痛的频率越来越频繁,连带着头也跟着疼起来,老是想到一些自己没遇到默苍离之前,还在海境转悠的琐事。没有默苍离的宿舍宽敞不少,他可以肆意把尾巴搭在床沿而不用害怕被默苍离揭了鳞片。
“那场手术毫无疑问是成功了的,”默苍离反驳,“他还活着,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鸩罂粟摇摇头:“我建议你去重新看看《封神演义》,然后再重新考虑他是不是还活着的问题。”
话说到这个份上,默苍离也知道鸩罂粟指的是什么,他接下去说:“你说的是‘空心菜’理论。”
空心菜理论曾经被戏谑地概括为“有些人活着,他已经死了”,但终归是一句戏言,也只存在于虚拟理论之中,简单来说就是强烈的意识控制会超越□□的限制而得到违背自然规律的结果。
鸩罂粟应当是深入研究过的,实现空心菜理论需要极强的精神力,也就是执念。
“或者是信仰。”鸩罂粟可能是被最近仙界入侵边境的新闻搞得有些神经过敏,说什么都要带上信仰这两个字。
“和他们的无魂有体稻草人有几分相似之处,但真正鉴别起来却又截然不同。”默苍离本来对仙界抱着观望的态度,这么一说才发现自己对他们的了解并不多。
“欲星移不是对自己有全面认知的稻草人,”鸩罂粟补充,“就好比你对一个稻草人说明他没有灵魂的事实,他只会嗤之以鼻。”
“而如果我把欲星移没有心的事实摆在明面,他的命运恐怕就会和比干如出一辙。”
“一句话总结,是你造的孽,是你埋的祸,”鸩罂粟语气突然凌厉起来,“这不是我要说的,是有人等价交换要我说的。”
“大概是凰后吧,除了同出羽国的密探,还有谁能找上你的神农有巢,”默苍离指指门上贴着的“校医室”三个字,“大隐隐于市啊。”
当年那两个重伤的倒霉鬼,一个欲星移,一个凰后,前者居然又被仿佛得了失心疯的默苍离硬救回来了,后者自然气不过,想方设法到处使绊子,狙击枪爆头机关枪扫射之类的恐怖事件屡屡失手之后也就泄了气,没想到居然在这儿等着他呢。
也罢,让她呈呈口舌之快也是好的,起码不会再逼着他吃火药味儿的枪子儿。默苍离估计她给了鸩罂粟不少靠他自己没法出面搞到手的违禁品,要不鸩罂粟也不会帮她传话,不过也仅限于此了。
默苍离搞清楚了事情原委,接下来的打算也很简单:既然欲星移没法接受真相,那就让他连真相的边儿也摸不到。
“走了。”默苍离摆摆手打个招呼。
“走去哪里,”鸩罂粟阴沉着脸,“欲星移都说过了,你把宿舍门锁换了,怎么现在还好意思回去?”
默苍离这回是真的愣住了,鸩罂粟赶紧拿来酒精壶又往他脸上喷了几泵,在雾蒙蒙的酒精下传出微弱但震撼的一句话——
“我没有换门锁,或者说,我根本就没回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