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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家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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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是尹商年先盯的江佐,换到江佐主动逢迎时却只听到一声沉闷的“嗯”,搞得江佐不知道下一句该接点什么。
低劣的香烟气味混合在来往宾客之间,空气有股绿皮火车的浑浊气息。
江佐这一秒才意识到自己对尹商年的了解多么的浅显。尹安从来没提过,以致江佐也觉得这个人没什么存在感。
擦身而过时,尹商年低声说,“我去看看爷爷,你们聊。”然后便自顾自地往老人的房间走去。
尹宗在果盘里挑了半天,翻出了两包五香花生,迫不及待地撕开一袋往嘴里送,另一袋递向江佐,“晚上住哪?”
“没定呢,酒店吧。”尹安看着另一个方向,还以为问的是他。尹宗也没纠正,又掏出块巧克力塞嘴里,鼓着腮帮子说,“挺好,晚上他们一定会打麻将,去酒店安静。”
这么句话不知被江佐意会到了什么,订酒店时不仅订了自己的,还把所有能订到的套房都订上了。湖畔酒店作为本地达官显贵的象征,在网上挂出的图片相当富贵雍容。
江佐订它的主要原因当然是想拍尹安爸妈马屁,另外还有个原因……他闲着翻看酒店的信息时一下子入了评论区的坑。
评论区清一色好评,都说酒店看上去高高在上,服务却很接地气,每间套房都备有自动麻将机,同时赠送洗浴温泉大套票,免费推背修脚吃自助,甚至还可以理发和拔罐。
尹安的手搭在江佐肩上,他侧过头的角度刚好能看见江佐的手机屏幕,三条短信接连蹦出,“恭喜您,江先生,您已成为湖畔酒店尊贵的金卡会员”,“恭喜您,江先生,您已成为湖畔酒店尊贵的铂金会员”,“恭喜您,江先生,您已成为湖畔酒店尊贵的钻石会员”。
尹安用手背拍了拍江佐的侧脸,“用不用这么土豪?订上就行了,不用预付。”
“不预付就没人去了,要让大家忙起来。”江佐说,“以免闲的拆散我。”
什么逻辑?尹安撸了把江佐的后脑勺失笑,“神经病么?”
吃完席,关系远的来宾在饭店门口道完“节哀”各回各家,剩下些跟着回去的亲戚邻居由尹向东兄弟几个陪着,大家喝茶吃瓜子扯闲篇儿,你一句我一句天南海北的扯淡,又总绕不过生老病死及时行乐。
有人说,岁月不饶人,男人真是一年不如一年,小时候靠想,老了还是靠想。
也有人说,可不,自己才36岁就是进过CCU的人了,这还找哪门子媳妇儿啊,养两条狗凑合过吧。
单身汉和狗绝配啊。
不知道谁发散思维特别出色,把话题牵引到尹商年头上去了。
尹商年多大了?
29了吧?
还单身呢?
听说有对象。
这出了白事,女方家里要往后拖吧?
是吧。
女孩长得漂亮吗?
漂亮吧,我也没见过啊。
……
祖屋和新房客厅里乌烟瘴气的,满地是烟头和瓜子皮,不知道这些垃圾上面沾过多少人的唾沫星子,恶心死了。
一群人没有要走的意思,就这么靠着,在别人家里消磨掉整个下午好像比自己待着更有乐趣似的,有人说这才是生活,也有人浑浑噩噩地睡着了。
半下午的时候,有个大嗓门喊了句,“尹家包了湖畔酒店的套房,温泉娱乐随便玩,咱们去那儿喝啊。”
“走。”一群人呼啦啦地站起来。
“谁坐我车?”
“我。”
“带着我”
人们各自结对三两成伙,几分钟后,把尹家还给了尹家。
尹安的某个二表姐夫更是自告奋勇地炫耀自己和酒店有关系,他领着大家去就行了。
世俗的喧嚣像潮汐一样来了又退了,只留下两位被搁浅的老家伙留在爷爷屋里喝茶,他们以为陈年旧事怎么说都有滋味,可听在旁人的耳朵里却像脸上褶子一样夹着苍老和干涩。
“我二十那年有的向东,他出生那天是四月份,还下雪呢。”
“向东工作第二年有的商年,商年出生时也下雪了,多巧啊。”
爷爷捧着茶杯,嘴里不停地念叨。
旁边烧水沏茶的尹商年默不作声,他也是被搁浅的一个。刚刚尹向东过来叫他,说客人都安排好了,晚上家里人一起吃个饭吧,不用走太远,就在路对面的渔村,红牡丹包房。
尹商年说,我和爷爷再待会儿,大家先吃吧。
爷爷睨了眼尹商年一眼,“孙子,咱俩待一起的日子长着呢,你别拿我说事儿啊。”
滚烫的水流转着圈儿地浇在盖碗上,尹商年轻轻地拿起碗盖放在一旁,用茶针拨了些茶叶进到碗内,盖上盖子等了片刻,再将盖碗儿中的茶水倒入公道杯里。茶汤在透明的玻璃杯里颜色杏黄,尤为清澈。
尹商年夹起一盏茶杯递给爷爷,“尝下这次的白茶。”
可是爷爷品茶能力有限,跟喝酒一般呲着牙说,“好茶。”
“快去吃饭吧。”老爷子放下茶杯催促。
“再陪您一会儿,怎么总撵我?”
老爷子瞅着孙子,“用不着你陪啊。”
“快去吧,也让我们老的自在点,你在这儿待着我们反而聊不痛快。”另外两个老家伙也这么说。
尹商年是被迫的。
他推开包房门时,被蒙头的热气冲得眉头蹙了一下。
他从小怕热,也不适应这种围炉而坐的餐饮风格。
包房不大,装修是木头拼接的质朴风格,两口黑色的大铁锅嵌在桌子里,热气就是顺着锅盖边缘跑出来的。
“年哥坐这儿。”尹宗喊尹商年坐在自己左边的空位,他右边是尹安,尹安的右边坐着江佐。
二婶儿那边已经和江佐聊开了,她没管尹商年,继续说她的事儿,“我也没办法啊,芬姐是我进单位第一个师傅,她托我问你,你说我能拒绝吗?”
尹向东坐在最里面,给尹商年解释大家在聊什么,“你二婶儿的同事要给女儿找工作,找到江佐公司去了。”
“二婶儿,不是我说啊,那姑娘我上午看见了,说话不抬头,声音跟蚊子似的,一点气场都没有。”尹宗大声说完,小声跟尹安说,“让那姑娘该干嘛干嘛去,别揽这活儿。”
“人不能忘本啊,能帮就帮帮呗,毕竟人家对咱好过。”二婶儿不以为然,大概觉得对于江佐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她不想在同事跟前扫了脸面。
对谁好过?
只对你好过。
尹安从头到尾没搭腔,跟进来的服务员说,“该开锅了吧?”
“是啊,很久了,再煮就没汤了。”夏兰也说。
服务员调了下火候,再进来时带了个透明的大号打包盒,她掀开锅盖,从打包盒里抓了把葱姜蒜,然后拔高嗓门喊了句,“祝各位用餐快乐。”
鲜香的鱼味顺着热气扑腾出来,二婶儿听到江佐说“来看看吧”后满意地笑了。
尹向东清了下嗓子,“我先说两句……”
大家于是停下手里的动作,等着尹家老大发话。
“孩子们的奶奶走了,做儿子的在人间没了妈,子欲孝而亲不在,大家都很想念她老人家。但也要往好了想,生离死别是正常事,老妈没受罪,干干净净地来,干干净净地走,面色从容,一生善良,做儿女的也只能陪到这里了。”
“咱们接下来还剩一件事,老爸以后怎么办,大家说说自己的想法。”
二叔瞥了眼二婶儿,说,“爸不说先去你那吗?我这儿怎么都行,听大家的。”
下一个,小叔耸了耸肩,“我听爸的也听大家的,爸就是要找后老伴儿我也没意见。”
小姑附和地点头,“我也听大家的。”
这就完了?都说听大家的。
没人把老爷子往外推,也没人把老爷子往家里抢。
话说得都好听,说完就在那儿等着,不拒绝,不主动,等着吧。
尹向东倒是想赡养老爷子,但老爷子还不干呢,说是跟艺术家过不到一起去……
这理由就算借尹向东一百个胆儿,他敢跟夏兰说出来么?
锅里的热气冒得汹,如果没人表态,这两锅鱼不知道能不能吃成。
一个人走了,平衡就被打破了……
沉默的等待中,谁也不知道其他人在想什么。
忽然,有人说,“他跟我走。烧完头七我接走。”
话是尹商年说的。
让他们表态,没让你表态,尹向东冲尹商年急了,“你还没结婚呢,带个老人住,人家女孩怎么想?”
老爷子上回犯糊涂说要跟孙子走,尹向东就觉得荒唐,他作为儿子赡养父母没话说,孙子养算什么事儿啊,儿女们都还健在呢。
孙子还是前儿媳妇生的,现儿媳妇还在那坐着呢。
大家的目光从尹向东脸上集体转移到尹商年脸上,二叔问,“爷爷跟你说的?他怎么没跟我们说过。”
“下午刚说的。”
“去你那也不是长久之计,不过老人既然提了,先去你那换换心情也行,以后再说……”小叔先和小姑交换完眼神,又假模假式地瞅着小姑问,“你说呢?”
小姑,“爸都说了,我没意见。”
尹向东发现除了他自己没人考虑过尹商年的个人问题,他的目光扫过每张面孔,最终落在了尹安身上,“安安,你怎么想?”
尹安没想到击鼓传花会传到自己头上,但他无所谓,不就多个人么,至于大眼瞪小眼耗这么久么,他很坦率,“爷爷如果喜欢的话去我那儿也行,我又不结婚。”
“有区别吗?”大家还没明白尹安说的是什么呢,尹商年上来一句话就把尹安堵住了。
“得了,就去年哥家吧,爷爷选的,你俩就别争了啊。”尹宗拉了把尹商年的胳膊,朝着尹向东举起酒杯,“大伯,差不多了吧?再不喝鱼都散架子了。”
尹向东还能说什么,几句场面话总结完仰头把酒干了。
俩儿子,看着是挺好,一个没结婚,一个不结婚,他能说谁?谁听他的?他欠所有人的。
二叔和小叔一喝酒嗓门就特大,二婶和小婶嘴上感叹老太太操劳了一生就这么走了,神情却是无比轻松。
夏兰跟江佐小声聊了几句家常,其他人对江佐也挺客气,这边小姑跟他碰下杯,那边小叔和他聊些有的没的,尹宗的小酒盅伸到江佐面前,“怎么样?咱家人热情吧?”
“咱”字用得好狗腿,愉悦得江佐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他左手压在尹安腿上,右手举着酒盅一口干了,“多谢宗哥。”
尹宗意味深长地抿着嘴,抬手把江佐的酒杯又满上了,他身子向后靠在了椅背上。
江佐的笑意还挂在脸上,视野里尹宗的圆脸却闪到了一旁,取而代之的是尹商年的脸。
对方没想到尹宗会把自己让出来,还没来得及收回表情。此刻他正从某个角度毫不掩饰地看着这边,不是看江佐,而是看尹安。
江佐的心脏失重般空了一下。
这个眼神……他熟悉极了。
因为……他也有过。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根本不了解尹商年,这有,这个人从尹安的嘴里突然消失也挺莫名的。
推杯换盏间,江佐的目光没再离开过尹商年的手指,一来一去的,他明白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