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漠掩葱茏 念香雪儿 ...
-
满地白纷纷，丧乐与努风合奏，细碎的诵经声夹杂着呜咽的低泣，摒尘大师神情肃然，紧随其后的白面小僧显然是季扶昙假扮的。
厉熏熏入了帝陵。摒尘大师带着季扶昙在一处寺院见了季孟。
厢房内，季孟翘首以盼，他仪表堂堂，如城北徐公，季扶昙看他不像是吃了苦的样子，愧疚之情减了大半。然而季扶昙的清瘦却令季孟心酸不已，“是爹对不起你，让你受苦了。”
季扶昙同季孟坐在软垫上，暗黄灯罩下煤油灯的火苗燃地正旺，照亮了两人的脸。一瞬间，季扶昙仿佛回到了孩提时代，雕花窗棂前季孟满目慈爱，托举着一片雪花，父女俩一同观察它如何融化。
夜深露重，寺庙陷入黑暗，唯有一处禅房尚残留一点漆火，佛龛四周馨香缭绕，摒尘大师跪坐蒲团上，闲敲木鱼，另一片蒲团跪坐着陈父，沧桑岁月，把两张年轻时相似的面庞雕刻成了陌生的模样，唯有眼睛深邃清明，一如往昔。
“你我兄弟二人，终是走了两条完全相反的道路。”陈父轻阖双目，呼吸随着木鱼声有节奏地吐纳着。
“但最后殊途同归，你儿孙满堂，安享天伦，我亦求得真经，找见世界真像，我们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木鱼之声渐行渐远，两人的思绪回到几十年前，程家得一双生子，长子体弱，次子强健。一云游僧人算出程家十年便会败落，话毕悄然而去。
龟兹尚佛，世人大多以能送儿子到寺庙修习佛法为荣，程家双生子长到十岁，程家得罪权贵，遭到追杀，十年前的僧人白须飘飘，悄然而至，说程家与佛有缘，他可渡一人，程父程母因长子体弱，将他交付与老僧，为保全次子满维性命，卖至黄家为奴，随后程父程母销声匿迹，双胞兄弟再无缘见父母一面。
程满维在黄家受尽苦楚，常常想象当初老僧带走的是自己该有多好，自此他恨上哥哥，不愿与之见面。
后程满维与黄家黄归书私定终生，经她开导，心里对哥哥的怨念有所减少，但仍然不肯接受他的弥补。直到黄家小姐不得不秉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季家长子，二人生离，唯对月垂泪，寄解相思，满维求到哥哥那里，这是这么多年来满维头一次主动见哥哥。
为了补偿弟弟，小摒尘设计让程满维与黄归书远走龟兹，为了躲避季家找寻，程满维易姓陈，与黄归书落脚九和村，生儿育女，逍遥度日。
代表寅时的沙漏漏尽，天空还是灰蒙蒙一片，寺庙的抱晓鸡鸣声一波高似一波，催促将行人快快上路。
寺外马车旁，陈母静静等候，陈父快走两步行至她面前，“怎么起这么早，都说了我今天就回去，何苦来接我，冷不冷？”说着，还搓了搓她的手。
陈母笑容依旧温婉，笑时带起脸上浅浅细纹，诉说着这些年她过的很幸福，季孟依然保留着年轻时的风采，他们当初是怨偶，分开是正确的选择，因为各自都找到了真正的幸福。
四目相对，往事如烟，“谢谢你！”这是陈母埋在心底的感激之情，从得知季扶昙是自己女儿的那一刻起她觉得她很感谢季孟，季孟点头，由衷地为她现在的幸福感到安慰。
季扶昙款款而出，与陈父陈母话别，上车前，解开行囊取出一只布包递给陈母。
马车远去，天光微亮。借着寺庙门前灯笼里微弱的光，陈母手中的布包四四方方，是那只红木匣子，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小生肖，末行的倒数第二位空空如也，陈母重新包裹住木匣子，紧紧抱在怀里。
推开车窗，入目皆是黄沙，掩映了京城的葱茏岁月。
没有建筑物遮挡的地面，细沙随风卷成一个个小旋堆。从前觉得沙漠了无生机，现在却是满腔热切，一时间，季扶昙心绪难平。
季孟以为季扶昙不舒服，担忧道：“可是身体不适？”
有风吹来，担心沙子进了车厢，季扶昙关上车窗，“爹，我没事。”
季孟放下画卷，言语关切：“怎么脸色这样难看，哪里不舒服一定要跟爹讲。”
季扶昙无奈，恳切道：“只是近乡情怯，我真的没事。”
季孟放下心来：“马上就能见到你娘和弟弟们了，我们一家终于要团聚了。”
虽然近乡有怯意，季扶昙还是归心似箭，渴望马上见到他们。季孟重新展开画卷给季扶昙看：“到龟兹后先修养一阵子，然后我们全家一起寻宝藏。”
“您之前有什么收获吗？”锦卷斑驳，线路和符号密密麻麻，季扶昙越看越觉得头昏脑涨。
“还未整装待发，能有什么收获？”
寻宝之旅从未启程，那为何季孟多年不来京城探望她，疑云丛生，季扶昙道：“战争平息后他不是让您做使臣，照着藏宝图遍访山川吗？”
“几年前陛下是将藏宝图交托给了我，但是寻宝又不是什么迫在眉睫的事情，当时要紧的是归还升升珍钻，我听闻一蕞尔小国弄丢了升升珍钻，另一个野蛮的国家声称给那小国几年时间，如果寻不回升升珍钻便要攻而取之，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国家的百姓遭受战火，尤其是我有有这个能力阻止战争，因此我书信陛下，求得使臣身份，方便行走各国，功夫不负有心人啊，我将珍钻物归原主，平息了即将展开的两国争斗。”
原来不是谢衿刻意支开她身边的亲人，让她孤立无援的，这件事上，是她错怪了他。季扶昙叹了一口气，即使自己知道实情又如何呢？她又不是因为这件事情要离开谢衿，她的目的从不是离开谁，只是她的追求一直都是自由，而京城是牢笼，皇宫和谢衿都在牢笼里。
“吁……”马车夫一声喝停，马车戛然而止。有人为季扶昙掀开车帘。
“呀，姐姐……”
“啊……月纯……”
杨月纯火急火燎，半拖着季扶昙下了马车，自己却站立不住，踉跄两步，艾山急忙稳住她：“你小心点儿。”
艾山一袭玄色裘衣盖不住周身魄力，他器宇轩昂、顶天立地，更加高大威猛，除了麦色皮肤和俊美妖异的幽眸，简直和从前判若两人。
“姐。”变声期已过，声音更加浑厚，季扶昙有点不自在，轻应了声嗯。
杨月纯拂开艾山的手，拉着季扶昙：“姐姐，看你瘦的。”
季扶昙不想太过伤感，眼瞅着杨月纯胖了一圈，她打趣道：“我看呐，我的肉都跑你身上了，你可是胖了一圈。”
杨月纯不见气闷，反而娇俏起来，这副模样更显得她红光满面，她看了艾山一眼，凑到季扶昙耳边，小声快速说道：“我有了。”
季扶昙由衷地为她高兴：“这次姨母终于可以看着你出生了。”
吾日耶缇抑制不住地哽咽道：“昙儿……”抚摸着她的脸颊：“怎么瘦成这样？”
季扶昙撒娇道：“别人的厨艺太差，女儿一点都不想吃，可不瘦吗，您以后给女儿做饭好不，再把我养胖喽！”
吾日耶缇连连点头应好。
和季扶昙一样，吾日耶缇也瘦弱了，双颊微凹陷，已显老态。季扶昙不想惹她哭，哭肿了眼睛她会更老，季扶昙看了会心酸，她转而对着艾山佯装怒意：“你怎么当了大将军，反而把娘给饿瘦了。”
艾山不服：“这回可怪不到我头上，娘天天想你却见不到你，思念成疾，吃不下也睡不好，能不瘦吗？”
季扶昙再也忍不住，以袖拭泪，艾山心里也不好受，宽慰道：“回来了就好了，以后你就在家好好陪着母亲，我不会再让你们受苦了。”
艾玉也长大了，有一半季孟的模样和一半艾山的影子，他见了季扶昙很是腼腆：“姐姐，你回来啦！”
季扶昙想像以前那样摸摸他的脸蛋，艾玉不好意思地躲开了。
吾日耶缇笑道：“男孩大了，知道害羞了。”
众人开怀笑了起来，艾玉更觉得没有脸面了，站到了唯一没有笑话他的艾山身后。
艾山卧底盐帮，后又跟着赵家军攻打匈奴，战功赫赫，陛下封了他将军，赐了将军府，季家人有了新的家，新家气势磅礴又不失风趣雅致，没有季宅的形貌但有季宅的灵魂。
艾山为家里的每个人都留了院子，季扶昙的富天居被吾日耶缇装点的和季宅的富天居如出一辙，只是院前匾额上没有了升升珍钻，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亲人都团聚在一处，既不用风餐露宿也不愁吃喝。
灯烛闪烁，芙蓉帐暖。季扶昙双手抱膝坐在床上，遥想千里之外的香雪儿，她虽然对她冷漠，但香雪儿总是跟在她身后唤她母妃，她想要待她好，香雪儿长大了，身体不像小时候那样娇弱，季扶昙想过带她会龟兹，让她在自己长大的地方成长，亲眼看着她长大，可李太医说香雪儿需要静养，只需要静养几年身体便可痊愈，成为一个健康的孩子，可季扶昙不想再留在那座牢笼，她只能狠心离开谢衿，离开香雪儿。
“香雪儿，香雪儿，娘的好孩儿，你一定要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长大……”言语轻灵，隐匿在银丝炭劈啪作响的声音中。
“香雪儿……陈伯母。”想到陈伯母的季扶昙黯然神伤，陈伯母就是她的母亲，她曾丢下小小的她，寻找自己的幸福，没想到她也丢下小小的香雪儿，寻找她记忆中自由天地。
木门传来笃笃声，杨月纯的声音响起：“姐姐，我可以进来吗？”
杨月纯穿得单薄，没了外衣的遮挡，能清晰看出已经凸起的肚子，她哆哆嗦嗦地道：“冷啊冷啊，好冷……”
季扶昙掀开被子：“快进来暖暖……怎么穿成这样就来了？”
杨月纯一如既往，多年未见，不见疏离，她为自己攒紧被角；“来陪你睡啊……有了艾山差点忘了姐姐，他果然没说错，你肯定坐着床上不敢睡觉。”
季扶昙也钻进被窝：“艾山这么贴心，我也就放心了，不过他还真说错了，我早就能自己睡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不需要人陪着呢？大概是不让天仙子夜间伺候的时候吧，那时候为奶娘的死彻夜难眠，噩梦的主角已经从妖僧变为厉熏熏，每次夜间惊醒，她都在谋划怎么为奶娘报仇，根本没有精力去害怕。
作者有话说
第87章 漠掩葱茏 念香雪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