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庄园》完卷

18、提督

　　马顺昌的确没工夫和马香香废话，这段时间他脑子里头正想着荒滩的事情。

　　刚到塔里克的时候，他的确想到了土地的事情。从塔克拉玛干大戈壁一路上走来，他看到了整个新疆南部大片的土地被沙砾吞噬，农民可耕种的土地，也就是家门口那几亩薄地，眼看着大片大片的土地被沙柳荆棘覆盖，不能当作耕地使用，他当时就想得很大，想要好好治治这些荒地。在大泉子开荒种地的经历，使马顺昌对土地有了很深的感情，也知道土地对农民的重要。这么想着，他浑身就噌噌地往外冒热气，准备到了塔里克大干一场。
　　但是一到塔里克，地方上的人都热情得很，他忙着应酬地方官吏，接见各界民族宗教人士，还有安置家人、迎娶玛依努尔，后来梁英美的到来等，他被诸多杂事家事缠了身，只好把开垦荒地的事给搁下了。
　　还是女儿提醒了他。
　　在马府，夫人们不太操心马顺昌的提督怎么当，她们更操心自己的日子。只有一个女人例外，她让马顺昌感到很省心，不仅省心，还几乎成了他的左膀右臂。她就是马府的大小姐，他的大女儿法图麦。
　　大小姐法图麦在马府，是个比较特殊的女人。说她是大小姐，但已经嫁为人妻，不是马府的人了；说是人家的老婆，却又一直住在娘家；说是一个当了娘的女人了，但和夫人们在一起，又算不上女主人，还是个小辈儿；说是个小女子，又是个敢作敢当出头露面的性情中人；说不是女主人，却是马顺昌眼里的宝贝女儿，而且是唯一的女儿。
　　这样的多重身份，就使得法图麦在马府拥有了其特殊的地位。马顺昌疼爱她，夫人们让着她，卫士们护着她，下人们敬着她。

　　一天，法图麦从外面回来，一进府门，就直奔父亲的书房，进门就跟父亲说：
　　“阿大，我给你说个事。”看见女儿马顺昌总是开心的，正在阅读卷宗的马顺昌抬起头来，微微抿抿嘴，露出难得一见的微笑，等着女儿说下去。
　　“我出去转了一大圈，发现这儿的地实在太少了，人都守着家门口眼跟前那一块地，那
　　么一点点地收成太少了！农民太穷了。你看大泉子，一望一大片庄稼，看都看不到头。”
　　“你想说啥？”马顺昌知道法图麦话没说完，就问。
　　“阿大你得派兵去，把养着的兵都派出去，这儿不是没仗打吗？不打仗了当兵的就得帮老百姓干活，都开荒去。”
　　“派兵开荒？”女儿的一番话叫马顺昌眼前一亮。他正想着这荒咋个开法呢，光靠老百姓能有几个人？那荒地得开垦到猴年马月去了，要是把兵派去，那人力可就壮大了，当兵的都年轻力壮的，干活也比老百姓快些，一声令下，更比老百姓好管。
　　“光派兵去就行了？”马顺昌知道聪明的法图麦还有话说，就有意鼓励女儿把她的想法说出来。
　　“我知道我知道，不光用兵嘛，农民自家也得出人，每家每户最少出一个人，能多出的就多出。出工的人家，可以按出工的人头分地，这样的话多出力的人家也不吃亏，到时候开出来的地，可以多分嘛！”

　　大小姐法图麦的话，让马顺昌觉得事不宜迟了。如果今年把地开垦出来，顺利的话今年就可以下种，明年就可以收成了。
　　马顺昌当即放下手中那些卷宗，叫他的副官刘明放进来，说马上让队伍做好准备，队伍都要拉出去开垦荒地去，准备好先等着，一旦勘测好，就按照命令开拔。然后又叫来秘书官，叫他起草文书，通报各地方官绅，提督要派兵马开垦荒地了，各地都要积极配合，联合起来把这件事情办好。他又交待秘书官联络好测量官，还要联络地方上的有关人员，尽快确定开垦方位和面积。
　　马顺昌是个急性子。就像他跨马冲锋陷阵，指挥一次次对决一样，他追求速战速决。很快，大批人马开进了塔里克以东的戈壁荒地。

　　从马香香的纠缠中跑脱出来，马顺昌就带着一干随从，驱马来到刚刚开垦出来的一大片荒地。这里他不陌生，勘探完毕后，开垦前他来过这里，当时这里是一片高高低低的砂石地，碎石沙上零零星星长着一些矮沙柳，一簇一簇的沙荆，干硬的挺立着，荒凉的很。现在，沙砾看不见了，沙柳荆棘少见了，黄土裸露了出来，并且已经被平整成一大片一块一块的方块地。
　　漠风吹来，马顺昌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明年，最晚后年，这里就是一片良田了。一想到良田，他想到了大泉子，想到了云南建水，想到了开封，想到了所有他能想到的大片良田。民衣食为天啊！有了土地，有了丰收的良田，老百姓吃饱了肚子，天下才能太平啊！他又深深松了口气。
　　可刚松了口气，他的眉头又皱在了一起，他知道，耕地现在开出来不少，种地缺不了水，还得解决水的问题。
　　塔里克的干旱缺水，和大泉子的水源丰富，在马顺昌脑子里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别看这里土地富裕，可是农田都是靠农业灌溉，靠不上天，都要依赖水渠。仅仅靠老百姓自己，是缺乏修建既经久耐用，又有足够长度的水渠的能力的。如果没有足够的水灌溉，开垦出来的耕地，最终也会成了荒地。
　　他转身对身后的副官刘明放说，你让队伍赶紧休整，还有事情干。刘明放问了一句，还要开荒？马提督回了一句，修渠。刘明放嘟囔了一句：我们这些当兵的成干啥的了？马顺昌听见了，扬起手里的马鞭子，朝站在几丈远的刘明放，不满的狠挥了一下。刘明放赶紧噤声。

　　一回到马府，刚迈进书房，他看见南疆夫人玛依努尔等在了那里，玛依努尔给他说，刚从娘家回来，一路上看见地里旱得厉害，老百姓守在地头长吁短叹。她问马顺昌能不能帮农民修一条渠，把喀什噶尔河的水引过来，就可以灌溉沿岸几千亩的地了，免得河水年年那么白白的流走……听玛依努尔这么说，马顺昌心情大好。
　　马顺昌没想到，年轻轻的南疆夫人，不是整天想着吃好的穿好的，居然也知道关心农民的事情，知道替他分担，他不由得露出了欣赏和爱恋的目光，他没想到自己这个年轻的夫人，能够和他这个当提督的想到了一起。他一边温情的拥着玛依努尔朝内室走，一边开心地说：我正准备干这件事呢。
　　那天，好心情的马顺昌，第一次在自己书房的内室卧房，和夫人玛依努尔好好云雨了一番。

　　自打马顺昌到了塔里克，北京城里就开始此起彼伏的热闹起来。
　　袁世凯死了。没几天，张勋的辫子军要恢复大清，到北京闹复辟，招惹的京城里的遗老遗少们兴奋不已，折腾一番后，溥仪真的复了位，又当上了皇上。可是结果，溥仪复辟帝位仅仅十几天，就被迫再次宣告退位。北京城里各路军阀来来去去，又来来回民，你走了我来了，你来了他走了，登场的忙着登场，亮相的忙着亮相，你今天讨伐我，我明天讨伐你。乌烟瘴气中，北洋政府始终在摇摇欲坠之中。
　　北京城里的热闹，丝毫没有影响塔里克的安宁。再没有比这里更天高皇帝远了。
　　皇帝的胳膊再长，想够这块地方也很困难。塔里克真是个天高皇帝也远的地方。无论是民国政府，还是各路军阀，更不要说那个当了十几天的皇帝，没人顾得上几千里外的这个戈壁中的绿洲。那辫子军在京城复辟，北京城里的老百姓却说，京城里头是大清，京城外头还是民国，那几千个辫子军，还不够给各路军阀塞牙缝的，果然，闹腾了十几天，溥仪又宣布退位了。大总统走马灯似的换，换来换去还时不时的闹了真空。不管谁当了权，那当权的人，连城里城外都顾不上，更别说几千里之外的塔里克城了。
　　“啥叫真空？”寒暄的时候夫人们会问。
　　“真空就是群龙无首嘛，就是没头头了。不管谁当总统，那些大总统咱都不喜欢，我就是各为其主，我的主就是杨大哥。”马顺昌经常对夫人们这么说。

　　气候和顺的塔里克，让马顺昌觉得人也顺了，心也顺了，气也顺了。

　　一日，马顺昌提个包袱进了马苏洁的房门，一进门就把包袱往炕上一放，让马苏洁看看喜不喜欢。
　　马苏洁打开包袱，一看是一大块的绸缎料子，就问哪来的。马顺昌说是杭州夫人梁英美
　　从杭州带来的，是杭州上好的缎子，叫碧雪仿，特意给马苏洁留着的。
　　“哦哟哟……你看看你看看，这绿的啊，碧翠的啊，看着叫人心疼呢！”马苏洁抖落着料子赞不绝口。她心里暗暗佩服梁英美，这块料子质地极高，尤其是那颜色，放在她身上，和她的年龄性格非常相称，既稳重又华贵。马苏洁非常喜欢。一向沉静的马苏洁，也掩不住欣喜。
　　“我前两天还和法图麦到东门大巴扎上踅摸去了，丝绸倒是有，还真没有这么合我心意的呢。”马苏洁赞许的说。
　　“一冬一夏，你做两大套穿。”看马苏洁这么喜欢，马顺昌也很高兴。
　　“我的衣裳多，再做都穿不完了。别人有没有？给香香吧？要不给白莲子？我看这料子怪多的，够做几身的。”马苏洁觉得不能独享。
　　“你留着吧，她们都有你就不要想着了。女人衣裳就得多，干啥要穿完呢？穿不完咱挂着。”马顺昌笑着接茬。

　　放下绸缎料子，马顺昌和夫人喝茶。
　　喝着茶，马苏洁好像想起什么了，放下手里的茶碗，起身爬上炕里头，在炕头柜子里，马苏洁翻箱倒柜地拿出一个包袱，然后吩咐丫环再去沏茶。不一会儿，丫环端着茶壶回来了，马苏洁从丫环手里接过茶壶，慢慢倒进茶碗里，说：“这是我们云南的普洱茶，你喝一口，看地道不地道，和新疆的砖茶比味道咋样？”
　　顺昌端起盖碗，掀开盖子看看：“嗯，颜色正得很嘛！”喝了一口又说：“哦，味道也正得很！你从哪儿弄来的？”
　　“我能从哪儿弄来？我还不是那年从云南来新疆带来的，一直不舍得喝嘛，这不一转眼，那茶饼子放了十几年了。”
　　“哈哈，你这是大冬天穿坎肩——抖家子嘛。”马顺昌一高兴，嘴里就俏皮上了。
　　家乡的茶香，勾起了两个人思乡的情绪。两个人喝着普洱茶，寒暄起老家的事情来。
　　“这儿的水好，都是山上的雪水，泡出来的茶香得很，就和我们建水的泉水一样。”喝着茶，马苏洁由衷地说道。
　　“就是的啊，我们的建水城啊，我算算，我有多少年没回去了……”听夫人这么说，马顺昌也忍不住掐着指头算起来。
　　“算啥呢！再算你也回不去了，远的都不敢想了，我们也老了，哪还跑得动呢？你看你，一咋眼，老的胡子都甩到腰上了。”看丈夫掐着指头真算上了，马苏洁忍不住话里话外逗惹上了。
　　马苏洁的话，把马顺昌惹得忍不住哈哈大笑。马顺昌不光觉得马苏洁的话可笑，他觉得马苏洁变了，一向言行都规规矩矩的马苏洁，也会说笑话惹人了。马顺昌心里头明白，这是日子过安稳了，马苏洁心里越来越熨贴的缘故。想想自打娶了她，他就没闲过，在她身边呆的日子更短。一想到这些，马顺昌有些动情。
　　“你还记得那些桥吗？我带你看的那些桥？”马顺昌目光温柔的望着马苏洁说。
　　“咋不记得，有一座桥你还说是那个鲁班造的呢，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你骗我。”马苏洁言语嗔怒的回答。
　　“我咋会骗你呢！我们建水的桥就是多啊，我们建水的桥就是好看啊，我们建水的桥修得就是讲究啊，哪个桥上没有楼阁？还有石头上的雕刻，都叫人想哩！”马顺昌言语中透着向往。
　　你还记得我们在桥下头拾到的那块石头？”马苏洁的话头一下子转了。
　　“我记得你装回去了？”马顺昌问了一句。

　　马苏洁一抿嘴，笑容诡秘。她爬到炕里头的，手伸到枕头下面，摸索出一个东西来。
　　“你看，这是啥？”
　　“嗷哟哟……这就是那块石头？”马顺昌看到那块石头，惊讶地说。
　　“我一直带在身边呢？你忘了当年你咋说的？你说我手心经常烧，把石头握在手心里凉快，我就一直没让它离开身边哩。”
　　“是哩是哩，你还真行啊！一个石头叫你攥了这么长时间，快成古董文物了。”
　　“你个没良心的，还不是你给我拾的？我把石头弄没了，你哪天想起来了，转头再跟我要石头我咋办？再说我还要留给我的法图麦呢。”马苏洁假装生气的样子。
　　“哈哈，我说你就不要唱戏的吹胡子——假装生气了。”马顺昌哈哈大笑。

　　夫妻两个说笑着。转而，马苏洁像是想起了什么。“说到桥啊，顺昌啊，我听法图麦说，在那个汉民和回民居住地方的中间，有一条河啊，叫个啥吐曼河，两个地方的人来往不方便呢，就一条小河，可是逛个巴扎，走个亲戚，就得绕河走一大弯子呢？”
　　“是？那我派人看看去。”马顺昌听得挺认真。自从女儿大小姐法图麦给他说了开荒的事情，他就对法图麦给参谋的事情格外重视了。
　　“我看法图麦不会说错，你派人再去看看吧，要是真的呢，你就修个桥吧，这是给老百姓干得好事情嘛，是你这个当提督的本分嘛。先不要修讲究了，修的结结实实的最要紧，先让人方便了。”马苏洁看马顺昌听得认真，就又接着趁热打铁地说：
　　“还有啊，我看塔里克的□□多，教民也多，我看寺不够啊，寺太少了，地方也挤得很。那天我出去转转，看见清真寺外头跪了一地，这要是遇着下雨下雪刮风，外头咋能跪人呢？就是在太阳底下跪着，这人也难受嘛，再说，跪外头也不好看不是嘛，这是个脸面，是人的脸面，也是塔里克的脸面，还不就是你这个塔里克提督的脸面？”
　　难得马顺昌这么有时间，心情也不错，马苏洁干脆又给他派了个活。她这一派活不要紧，可叫马顺昌头回见识了夫人们的见识。
　　“你们一个个都能得很！一个要开荒，一个要修渠，一个又要造桥建清真寺，都能得很嘛！看把你们一个个都能的！一个个都一嘴吃了个草帽——满肚子圈圈嘛。”马顺昌摸了把胡子笑了，装着无奈地说。
　　“在大泉子你带兵打仗，我们能干啥嘛？这不现在你给老百姓当父母官了嘛，这过日子的事情，女人本来就比男人心细，我们想的周全嘛。”看马顺昌一脸的无奈样子，马苏洁也笑了，
　　“你们就会折腾我！”
　　“不折腾你折腾谁？你是我们男人，又是一方提督。”
　　一句话，马苏洁又把马顺昌给惹得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