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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域外之地没甚繁琐的礼乐迎送,打了胜仗也不过是捷报,归营,筵席,封赏。回到龟兹正是落锁时分,城楼上的守卫看见军旗开城迎人,因是宵禁,街上静谧无人声,封常清这回行在队首,紧随着高仙芝的青马,当真锦衣夜行。刚入了城,就见一队巡夜卫兵举火相接,迎在马前,街道左右飘着的碧蓝鬼火霎时消匿,野猫三三两两躲进暗处,封常清想起高仙芝烛下的眼睛,不知暗夜里是什么颜色,正思想间,高仙芝忽然勒马叫他:“封二。”封常清催马上前。“此番回镇我当奏你做府中判官,至于富贵——”他指着身后辎车,“任你取用。”封常清恍惚,紧了紧辔头继续向前走,那火把辉映至都护府门前,没有岔路。高仙芝说夫蒙灵詧要见他。

      被人如猎物般打量的滋味不好受,封常清坐了半刻钟,鼻翼不住张歙,看着红木匾额上金漆八分书的“起义堂”,心内擂鼓,而身旁的高仙芝绯袍障刀,满不在意。这一堂净是军中文胆,左首一人是判官刘眺,面黑有鬚,生得武人样貌,实无容人之量;右首独孤峻,也是判官,身子细瘦,一双鼠目略显精明,再就剩下盯着横梁发痴的封常清。终于,门廊上传来声音,夫蒙灵詧披一件紫袍,革带松松搭在腰间,脚下倒履,一副礼贤下士姿态,走到上位坐下,与封常清说话。长安士人常言挑府主与择夫家没两样,刘眺看封常清一副新妇见姑婆的模样,不由笑道:“封判官也是长安来的?”刘眺是开元年乙榜的进士,解褐下县县尉,到了安西升作判官,已在今春脱去绿衫。高仙芝也好奇封常清家世,封常清回神道:“说来惭愧,家中读过些书,不曾应举,做了三十年野人。”刘眺心道他说话谦谨,安西地处王化之外,当地人多学吏术、律令,鲜读儒书,早先听闻陇西有儒学世家,想是不愿说罢了,又与他谈论儒学。高仙芝在一旁听得困倦,交了符印起身就要回去,封常清便也推说夜深要走,与夫蒙灵詧行过礼,二人一前一后出了起义堂。行至府外,高仙芝听见脚步声回头:“看他们的神色,你方才坐那堂上倒有几分明珠蒙尘的意思。”封常清眼底掠过一丝笑意:“明珠也是将军的明珠,将军怕什么。”高仙芝听见这话,心中舒坦,却还装作一副不在意的模样,闷哼一声便扬头走了。

      封常清一时与将发塞外的王嫱并无二致,但他不必委身于人,自这日起他脸上就刻着五个大字——副大使的人。

      高仙芝十分得意,刘德诠说他是捡了芝麻,丢了冬瓜。高仙芝送箭正中靶心,扔下弓前去与他赤手空拳搏战起来:“什么冬瓜?”刘德诠挡下一记勾拳:“李嗣业,擅使陌刀那小子,夫蒙灵詧给他升了官。”高仙芝运气筋肉,跳到刘德诠身后,右臂锁住他咽喉,压低声道:“他是大使,提携赏识人才是应当,你小心说话。”刘德诠向后撤肘试图挣脱,高仙芝闪身躲过,已跑到圆场另一边,丢给刘德诠一把未开刃的陌刀,继续对练兵器。李嗣业开元中从来曜讨苏禄,军中旧有名气,与毕思琛之流不同,不可用财帛收买,高仙芝想及此,抓着陌刀的手背青筋凸显,手臂大张大合,一刀将刘德诠逼退十步,震得他虎口发麻。

      从军之前的日子,封常清靠卖字为生,而今竟在军营里重操旧业,替人写家书。先是鼓人来寻他,因有着一面之缘,便替他写,阿娘,大哥,三妹,四弟,邻居家的小女儿,封常清晕开墨锭,故意问他:“怎么邻家小女也在列?”一封家书未写完,校场边排起队,众人围在帐前,高仙芝以为聚赌,兴冲冲跑了去,人群外听见封常清的声音:

      为爱功名千里去。

      携剑弯弓沙碛边。

      抛人如断弦。

      迢递可知闺阁。

      吞声忍泪孤眠。

      春去春来庭树老。

      早晚王师归却还。

      免教心怨天。

      这原是龟兹酒肆里听来的,封常清特地问乐人要了曲词,一直记在心上。十几双眼盯着他,脸上有伤的报平安,不知归期的说速归,不知怎的,就想起来了。

      闹哄哄的校场瞬间安静下来,高仙芝说:“这曲子我听过。”

      开远门是长安城西第二门,往河西、安西皆由此出,将军献俘、传首也由此入。门内候揭署立字:西极道九千九百里。示戍人无万里行。

      此话只用来骗长安城的人。

      辰时不到,刘单解鞍振旅亭,他原在白水县做官,月前接下邸吏传信,受招去安西讨个功名。出城这日赶上雨水,见雨侵碧瓦,檐角水滴泠泠,雄心壮志消了大半,坐在亭内用干粮,胡子上挂着一层饼渣。阴雨天层云千重,西望茫然,绿眼的粟特男人牵一队骆驼,同在檐下避雨,刘单心中一动,问他安西远么,粟特人摇头,用不甚熟练的官话说不远,那骆驼双目圆瞪,打了个响鼻,刘单这才看见它们的右腿以粗布相连,因受日晒雨淋,玄色粗布一绺一绺地散在风里。雨停了,他用完干粮,将要上路,回头去看开远门,往长安城去的骆驼也回头冲他眨眼,睫上细沙簌簌向下掉。

      散关西行连日天晴,刘单过驿站不歇,只自促马前去,一路到了河西,天际朗阔起来。云低草绿,陇上禾亩正是成熟时候,他不敢踏田,择大道而行,月余走不出河西,田垄尽处漫是黄沙,地上零星分布着野茨萁,马无草人无粮,忍饥挨饿走至长城驿,再向前即是玉门关。刘单入驿递上文书,住进二楼侧厅,讨了壶酒浆独酌起来。白水县在同州,去京不远,但风物殊异,县中颇多秋税、征役一类俗事,他终日守着府廨刀笔,折腰绿衫,朝中李林甫掌权,无人援引,这才起了仗剑安西的心思,仆从一个未带,不想路途如此遥远,刘单夜宿驿楼,西不见龟兹,东不见长安,心叹富贵逼人至此,若能见用倒也值得。没多时喝光了酒,正要下楼去打,见驿外忽来一队人马,为首的乌靴佩刀,怀抱着一卷红丝毯径入驿楼中,丝毯铺妥当了,朱顶八抬肩輿上下来一人,紫袍犀带,腰佩金鱼,看不清脸,几名驿吏见此不敢上前讨要文书,任那人扬长直入正厅。刘单奇怪,河西竟有大官如此排场,那不当来河西。

      不知行了多远,绵亘在身右的祁连山终于行到尽头。入了安西境前后无人,山上矿石呈黑紫色,有如佛窟壁画上地狱的景象。胡地九月飞雪,眼下已是十一月,过了火山陡然变冷,寒意从地底升起,前一驿站已过,刘单望见前方矗立着一所屋顶尖耸的大秦寺,便上前敲门。他言语不通,只得手舞足蹈说明来意,不料开门的白衣修士会些汉话:“债(斋)饭?”刘单忙不迭地点头,修士将人迎进室内,匀了些馕饼给他。刘单用了饭要睡下,只见修士秉烛跪坐在蒲团上,开始向他传教诵经,二人面面相觑,刘单拿人手短,强撑精神听他念道:无上诸天深敬叹,大地重念普安和,人元真性蒙依止,三才慈父阿罗诃……中原人笃信佛教,粟特人所聚之处有摩尼教寺,至于大秦景教,他听闻长安义宁、醴泉二坊中有建此寺,香火不旺。景教修士好巫医,时而以咒代经,故不为中原人所喜。直到那修士说出一句汉话:“阁下平生有什么悔事。”刘单才从睡梦中惊醒——悔到安西来。

      龟兹繁盛,对于历经矿山、沙漠远道而来的士人是如此。由都城长安一路乘肩輿,脚不沾地的监军使眼中,不过是充斥着马粪牛粪气息的边疆小城。高仙芝架坐在青马上,齐具戎服迎人,封常清朝夕不离,自也在队中,未时初刻,日头晒得人马懒洋洋,高仙芝躲在杨树荫下不屑道:“中官尊贵,夫蒙灵詧怎不亲来迎他。”话音刚落,就见滚滚黄沙中一人匹马而来,高仙芝继续道:“好低调的中官。”封常清眼尖,见那人身着绿衣,一踢马腹前去询问。刘单一早看见龟兹城门洞开,有人列队而候,心中大为惊诧,自认当不起这排场,想是安西都护惜才,悔意稍散,提前下了马,封常清遂也下马,唤他道:“刘使君。”

      高仙芝一直等到戍时才将边令诚迎入监军府。边令诚踩着人凳下肩輿,一进府先铺丝毯,高仙芝跟他身后跳下马,这才看清他的模样,身短,无须,走路佝偻着背,活脱野猴成精,不衬身上紫衣,若非时刻走在人前,人堆儿里原是看不着他的。监军代王行事,是皇帝耳目,权力不在都护之下,高仙芝破财送了两箱金帛,边令诚遂留他在府堂中吃茶——今岁湖州新献的顾山紫笋。两片茶饼捣得细碎,不加八角胡椒一类佐料,高仙芝吃不惯,啜了一口搁下茶盏,边令诚看他一眼,泼去盏中茶水,令婢子取来一樽玉瓶,用泉水浸泡茶叶,原来方才热汤是过茶用,高仙芝不语,心道皇帝吃茶定也是这番折腾,保不齐也是这副尊容。

      龟兹地处西陲,亥时天黑,但依国家制度,戍时二刻关门闭坊。封常清自然不知高仙芝坐立难安,他与刘单各叙名姓,已坐进都护府旁的酒肆把盏暖身。刘单一路未曾与人畅谈,早就憋闷,他饮醉了酒,见封常清面善,忽然矮身到案下,除靴倒出一抔黄沙给封常清看:“原本……走到河西就想回去。”封常清笑道:“常有的事。今岁出征达奚,风吹得眼睛睁不开,嗓子刺挠,□□里都是沙子,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刘单大呼道:“怎么来得及,官印官服皆领了,终于到安西,不挣一番功名穿上绯、紫衣袍,怎好回去!”他说得兴奋,问封常清道:“你、你为什么来安西。”封常清举杯一饮而尽:“我生长在安西。”龟兹城门内原是没有杨树的,封常清五岁时与树同高,后来骑马摔跛了腿,远不如杨树高,安西境中多是黄沙黄土,矿山上不生树,青紫莹透,赭石赤烈,饮马且要去天山脚下,他未到过长安,倒是知足。刘单却道:“长安没什么好,朱雀大街一路朝天,都是王孙贵女,平康坊,北里妓子,那是销金窟,还有个不识字的李林甫作相,我看安西甚好。”

      封常清微微点头,又听他讲路上见闻:“大秦寺那僧人脖子上挂一银十字,殿上也放着一十字木头架,天黑,且冷,只能歇在寺中,不想他要给我传教,说些鸟语,一句也听不懂!”

      封常清见过许多行僧,摩尼,火祆,景教,此三夷教西域最多,近来也有清真寺,但从未听闻建在城外,遂问他大秦寺在哪。

      “不远,约五十里,就在大道旁,只是年久失修,显得破败,路旁只一座寺。”

      封常清疑心是贼人借寺遁身,但见他财物无缺,人也好端端入了城,只得先按下不提。

      第二日一早,刘单府廨门外看见高仙芝,以为他就是安西都护,便赶紧策马跟上。高仙芝快马入了校场,不换练兵服,直入封常清的帐子。刘单见他进了军帐,自己初来不好乱闯,遂立在帐外等候,刚站定就听见里头大声道:“宫中最尊贵的阉官不是他,一个叫高力士的。”高仙芝嗤道:“不知是怎样排场。”

      “倒与你是本家。”封常清头也不抬,继续翻看账簿。

      高仙芝心中一动,竟真起了攀附高力士的心思,俯在封常清书案前低声道:“你说贿赂他,当上安西都护,要多少财帛?”

      帐中声音渐弱,刘单只听见“高力士”三字,心内好奇,侧身向前挪上一步,站得双腿发麻也不闻声音。十一月已是深冬,帐中炉暖火热,帐外半柱香时间不到,他冻得嘴唇青紫,直挺挺倒了下去。醒来时看见封常清,惊问道:“大使何在?”高仙芝自案上抬头:“什么大使,夫蒙灵詧自是在都护府里。”

      “他是副大使。”封常清指着高仙芝道。

      高仙芝一扔狼毫笔道:“不写了不写了,心烦意乱,写他做甚!”封常清知他不爱听人唤他“副大使”——从前军中不服管教的郎将总如此叫他,咬字在“副”,然他的确是副大使,虽有气也难发作。

      封常清拾起毫管搁在案上,板起脸道:“今日不写,明日也须写。”

      刘单支起身子看他案上摆着石砚纸墨,麻纸上楷字歪歪扭扭,像初学书的童子,他心下讶异,让操戈统兵之人学书,只怕不亚于执针绣花。他原先见高仙芝生得英武,以为是都护,不想是副都护,正思想间,就见高仙芝接下封常清手中的笔继续抄兵书,他忽得有些敬佩,下榻道:“刘单见过副大使。”

      高仙芝闷哼一声,并不抬头。

      封常清忙向他使眼色,示意噤声。二人步出帐外,封常清才道:“他不喜人叫他副大使。”说罢又解释道:“自小在马背上长大的胡儿,眼下无战事,这才学书认字。”

      封常清与人写家书那日,高仙芝拉着刘德诠前来要他教识字,刘德诠不屑,说武人不需识字,一拂袖走了。封常清本也当作玩笑,谁知此后高仙芝果然勤来,军营里学书,自然见不得光,传到夫蒙灵詧耳中更是走样,好在封常清容貌平平,无人信他以色侍人。高仙芝只得将军中账簿、文书交由封常清打理,隔三岔五借这由头去他帐中。

      高仙芝幼时擅记曲子词,颇识些字,但常年骑射,手上生茧,腕力重则洇透麻纸,腕力轻则横竖皆作“屋漏痕”,写了月余仍举笔颤颤难落。封常清从佛寺借来褚遂良《雁塔圣教》的摹本给他,高仙芝只道:好看。一遍也临不来,最后应下每日写两行字作罢。

      日将午时,刘单见他二人肺腑无隔,向封常清道:“我认错了人,还未去府廨拜过大使。”封常清解下钱袋扔给他:“既要去,定不能两手空空。”

      送刘单上马时撞见练刀的刘德诠,陌刀擦着他肩头抡去,刘德诠啐出一口唾沫收回了刀,封常清面无惧色,如常走过校场,向刘单笑道:“军营便是如此,刀枪剑戟不长眼,都是沙场挣来得功名,自然谁也不相让。”

      高仙芝草草写就两行跑出帐外,正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中烦躁,转身牵马携鹰去郊猎。到了荒郊,鹞鹰直冲上天,高仙芝抽出羽箭射落天上排“大”字南飞的头雁,顿觉轻松,他这双手,到底更适合拉弓,不该写那劳什子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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