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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清浊激辩 ...

  •   第一百二十章 清浊激辩

      玉泉山在陆北,先前雪线崩毁,难免苦苦挣扎,伺雪国之祸消解,许白鹤终得抽身——谈星尘是这么以为的。
      但他想不出这个节骨眼儿上许白鹤特意来一趟道门是想干什么。灾变在即,来谈合作?还是说玉泉山如今境况并不大好,试图向道门求得庇护?
      以许白鹤的脾性和立场,这种时候谈这些,似有太过示弱之嫌。
      谈星尘与素风雪一道去迎,他对这位许掌门的来意很有些好奇。莫问心站在谈星尘身侧,想起许白鹤这个名字,总觉得有什么事与之相关联,想了半天才想起自己身上似还背了一桩杀生债。
      他当然是不在意了,想了一下就抛之脑后,平静地望着走来的许白鹤,内心没一点起伏。
      许白鹤一向着白,衣袖宽大如羽翼乘风,步行轻悄,仔细一看双足始终未曾沾地。
      谈星尘带着笑意前走一步:“许掌门……”
      许白鹤看都不看他一眼。
      谈星尘只好退回去。素风雪看莫问心目光调转,立刻开口道:“许掌门,这位是昆仑谈氏解律人,先前应缪先生之邀前来,共商要事。如今天下共劫,玄门同气连枝,有什么事大家不妨同坐,彼此计较一番,也算是个照应。”
      许白鹤哪里是认不出谈星尘的身份,别的不说,莫问心这种人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带着护持之意站在随便甚么人身侧。他单纯膈应昆仑昔日行事罢了,想起那次怒而敲开正天山山门讨说法,却被道门再三推诿,又拿昆仑架势强压,很难不令人心生厌憎。
      一个小小金丹,不过偏安雪域一隅,仗着交好道门就放肆傲慢,想他玉泉山万年传承,位列玄门四席之一,何时受过那样委屈——拒之门外,道门竟也干得出。
      “原来是谈家主。”许白鹤怪笑一声,说不好是冷笑还是嘲讽。“怎么,舍得出昆仑了?”
      不待谈星尘回答,看了莫问心一眼,将譬如剑灵剑妖之类的调侃咽回了肚子里。好一个深不见底的化神境,只怕一朝顿悟就要一步登天,逞一时口舌之快平白惹了仇怨,那倒是没什么必要了。
      “四海震荡,陆北风雪,许掌门能在玉泉山泰然自处到如今,我也是佩服的。”谈星尘见许白鹤这种时候还不忘刺两句旧事,便知此人心窄气短,搞好关系已无可能,干脆放开了,懒怠顾虑什么。
      “我派为雪国的牺牲有目共睹。”
      “安知昆仑置身事外?”
      素风雪夹在中间一时没法插话,这两边可都不是个好相与的。趁许白鹤没继续,连忙迎了一下,引着一众人等进了正天山道殿,各自落座,总算没再呛起来。
      自落座始,许白鹤的神色就说不上轻松。抱朴弟子为其奉茶,他端起来拿在手里,却并不动,茶香漫漫、水汽袅袅,他只空望着,似有千言万语,欲言又止。
      “白鹤……求见缪先生。”
      素风雪道:“可。已遣人去请。”
      “灾变一事,敢问秦岭七脉作何打算?”
      “既是天下共劫,自避无可避,不若坦然相迎。”
      “当真是避无可避吗?”
      许白鹤的目光从在场的素风雪、谈星尘与莫问心脸上依次滑过。
      “你我都很清楚,这次的灾变再是阔大凶险,不可能复现两万年前、史前时代那般毁天灭地之威。以修士之能,如何避不得?端看是否有相避的心思罢了。”
      “小门小派或无喘息余地,玄门四派呢?道门不避,锦烟楼不敢避,谪仙宫不能避……那么,素山主,玉泉山有什么理由非要与天灾地变相抗?不说益处,单说祸患损耗,已是想一想便无可计数的了。”
      莫问心看了谈星尘一眼,谈星尘并没有开口,也没有接上许白鹤的目光。
      素风雪道:“玉泉山不愿自陷险地、不愿救人间,是么?”
      许白鹤沉默一瞬:“正是。”
      “千般不愿,万般不愿,不过是算着人命贵贱罢了。人间凡俗无数,不值得修士血肉来填,许掌门这样以为么?”
      “难道非是如此?人与人自不同命。”
      门外步声缓至,风起尘浮。缪先生轻抚花白长须,入得殿来。
      像压了许久才得一松动契机,许白鹤呼出一口气,终于吐露真心。
      “玉泉山,已经死了很多人。”他轻声,颜面上显现出几分罕见的老态。“西南堰塞,难道谪仙宫就会更好?还是说锦烟楼可以幸免?方才进来,正天山外有血腥气,是不是你们派往陆北的飞舟回返了?每一场战争都会损失很多年轻的后进弟子,他们本可以修出金丹、结成元婴、去往至真之境一聆大道之音。现在什么都没有了。长生道难,极乐境苦,却比凡俗百年混沌好上太多——这个道理,每一位修道者尽皆铭于心底,人人各解其中意。你们会不懂?化神、炼虚、大乘,你们会不懂?”
      谈星尘心想,哦,没有提到我,毕竟我只是个金丹。
      “修道者不该‘平白无故’搭上修为性命,你说得没有错。”莫问心直直望着许白鹤,“可是凡俗世人,就活该这样死去吗?”
      “那是他们命不好。”
      “怎样才算命好?成为修道者,便是命好?”
      “修道者心清目明,人间世凡俗污浊;寿长寿短,一目了然。”
      莫问心一下没想出怎么回应,许白鹤说的是事实。
      “清生于浊,浊亦有清时。”谈星尘笑着接过话头,“宿命因果,本就是这世间最心气难平之事,即便如此,仍有阴阳互为轮转;生死非定数、运命有无常,天道既定写下种种,人力自可胜天。浊水下沉分剥清气,凡俗一朝悟道登天,恰合轮转之间那遁去的一——许掌门,那落在尘俗世间的一线生机,正是我们该去争取和挽救的。这世间万物本就割裂不得,彼此息息相关,非要分出个优劣高低来也不无可,然则此时此刻竟还至于你死我活,岂非毁人者恒自毁么?”
      “漂亮话谁不会说?”许白鹤紧紧攥拳,复又松开,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谈家主是高瞻远瞩惯了的,眼里是百年大计、千年沧海、万年流变。我目浅,我顾不得那些。已经死了很多人……难道还要我为了这场灾变搭上整个玉泉山?”
      缪先生此时才终于开口道:“白鹤,不要这样想。”
      许白鹤收了声,神色却无甚变化。
      “问心。”缪先生忽然调转方向,“你几时有孕?当是时,修为几何?”
      不要说莫问心,连谈星尘都没反应过来缪先生有此一问的意图。
      “……差不多二十五——二十六?我记不分明了。”莫问心摇摇头,“过去太久,那时刚从元婴境跌堕至金丹,有些细节早已模糊。”
      听到这里,谈星尘已然明白缪先生想要说什么。
      “问心是坤泽,又有生育的经历,我便拿他当个例子;白鹤,我想你是知道的,只不愿深思罢了。”缪先生捋一把花白的胡须,眼眸低垂,“修士一心求道,往往不愿过早分心他务,诸如成婚与生育,都是身外事。可修为越高、年龄越大,躯壳便越是排斥生育,这是天性,单就这一点而言避无可避。你不救人间,人间无数无辜横死,只留修士独活。修士寿长,而百千年后谁会留下?修士?还是凡俗世人的子子孙孙、万代传嗣?”
      随着修士的境界越来越高,不仅是不想生,也是不能生。乾元与坤泽天赋的生育特长在长久的自我管控中消磨殆尽,百年回首,躯壳自是不再年轻,却也永远天然青涩,直至孤身化成微尘,与天地共寿。
      而这百年间,人间几度春秋,代际生生不息,喧闹非常。
      “许掌门,”谈星尘顿了顿,“你其实……只是在赌吧?心里很清楚有多少人为这场灾变填了性命,却还是觉得,灾变不至于多么凶险。”
      许白鹤说:“我一开始就这样认为。”
      “既如此,玉泉山不妨等一等。”谈星尘顺势望向缪先生,后者闭目养神,不置可否。“许掌门无意救人间,而人间就在那里。什么时候想通了、有了觉悟,我想,许掌门自有决断。”
      素风雪送人出山,甫一离了殿门,许白鹤忽地身子一轻,双袖一振,直如一对羽翼般带起一阵狂风。
      等他一步迈出踏云而去,莫问心惊讶地瞪大眼睛,空中那白色的人影竟化成了一只细颈雪羽的丹顶白鹤,双翅挥动着,一声唳鸣,遥遥向北方去了。
      “这……”
      他下意识看向谈星尘,却发现无论是师门的两位前辈还是自家道侣,都没有一点意外,好像早就知道了似的。
      “怎么,觉着惊奇?”谈星尘拉了一下莫问心的衣角,低笑了笑,“许白鹤真身乃是一只丹顶鹤,早年曾于涂山向前任涂山共主求道,尔后涂山共主身陨,他路过秦岭七脉偶然得聆大道之音,一朝感悟,自此超凡,脱离尘俗皮囊,修成道统正果。”
      “所以玄门四派之一的掌门……是一位妖修?”
      谈星尘睨了素风雪一眼,眉头一挑,并没有再多说什么,意思是既然道门默许,其他门派即便知晓,又怎会置喙。
      莫问心也只是乍见之下有些惊异,很快平静如初,心里开始想另一桩要紧事。
      剑归终南,昆仑与道门也互通了有无,接下来就该前往西南,一探高山堰塞湖与岭南灾情如何了。
      背靠鹤鸣山北据碧霄江的谪仙宫,将如何自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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