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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南方的夏天,烈日当空,干涸的水泥地像猩红炭炉上的铁板。

      此时正是一年中太阳最毒辣的时候,刺眼的阳光晃得洪妩眼前一片花白,汗水滴入眼睛,又酸又涩。

      早知道弟弟考上985家里要大摆宴席,她就该待在学校里打暑假工,而不是回来打白工。

      愤恨地一偏头,右肩耸起蹭去汗水,再抬起左手,刮了一遍左脸。湿淋淋的脸好歹清爽些。

      俯身从浮满泡沫的大铁盆里捞出一个碗,右手攥着丝瓜络,手腕灵活地绕一圈内壁,再饶一圈外壁,叠到平地起高楼、高高的碗上面。

      粘着洗洁精泡沫的碗,一个叠着一个,离地超过四十公分,开始摇摇欲坠。本来不能再往上叠的,偏偏洪妩收不住手,心里涌出一股恶意,想看这些碗摔成碎片。

      一阵哄笑声像晴天惊雷一般,将她的理智拉回,理智回笼,又觉得没意思得很,碗摔了难道不会重买吗?想指使你干活的人不差这几个碗。

      恹恹地伸手,将洗干净的碗分成两座矮楼。

      鸡笼里阖着白色眼皮的母鸡被笑声惊醒,圆眼一睁,扑哧开翅膀,飞跳起来,绕着百年龙眼树干来回踱步。

      此起彼伏的哄笑声从一楼玻璃门紧闭的客厅里传来,洪妩的心火烧得比头顶的太阳还旺。

      “姨姨。”

      洪妩循声望过去,忙扒过水龙头冲干净手,站起身走过去开门。

      院门外,挺着七八个月肚子的堂嫂,手上抱着一岁多的小女儿,七八岁的大女儿牵着她的手,红着眼眶看着洪妩,瘪了嘴,“姨姨。”

      “嫂子,怎么了?”洪妩拉开晒得烫手的铁门。

      “没事,你堂哥喝多在屋里睡着了,把门锁了。她俩该午休了,能不能借下你房间?”

      堂嫂还是那副温柔的模样,洪妩却喉咙发涩。

      堂哥把门锁了。怀着孕的嫂子和两个孩子连家都进不去。

      “你们去我房间休息,空调遥控器就放在床头。”

      “好。”堂嫂摸了摸大女儿的后脑勺,“谢谢姨姨。”

      女孩仰头,“谢谢姨姨。”

      “进去吧,外头晒。”

      洪妩重新坐回矮凳上。脑海里想的却是中午宴席上发生的事。

      连里村的人从他爸这辈开始往上数三代都是亲兄弟,喜宴一开,房内的人都要请,也就是她爸的太爷爷的儿子及儿子们的后代。这么多人,没个十桌八桌的还真坐不下。一大早婶婶们就带着各自的媳妇过来帮忙了,连怀孕的堂嫂也被叫过来。院子里处理成筐的食材,厨房里热火朝天猛火大炒,除了四个灶前是男人掌勺,其他的活都是女人在干,从清洗食材和碗筷盘碟,再到切菜备料,摆桌上菜。

      好不容易开宴了,忙活了一早上的媳妇们还不能上桌,领着自家孩子,端了小板凳挤着矮桌吃。

      这顿饭还吃得不安生,大桌上的男人隔三岔五地扯一嗓子,要添料、换盘、盛饭,女人就得放下碗筷站起身。

      本来这种陋习大家心照不宣,只她爸那辈的人还固执地遵守着。

      但今天也不知堂哥哪里抽了,酒一上脸,抬着下巴,指使矮桌上的堂嫂:“喂,去给我调份沾肉的酱料来。”说着把空了的碟子“啪”地一声放到桌沿。气氛瞬间沉了下来。

      堂嫂充耳不闻,继续喂着女儿。

      旁边的婶儿看着堂嫂喂孩子,“你喂孩子吧,我去倒。” 放下碗筷准备起身。

      堂嫂眉眼都没抬,直接拉住打算起身的婶儿,“婶儿别管他,没少胳膊少腿,让他自己去倒,不能惯着。”

      声音不大不小,只大桌上的人都听清了。

      “你说什么?”堂哥恼羞成怒,一巴掌拍在桌面上,脸色胀红,也不知道是酒气上头还是怒气冲冠。

      旁边的人见状不对,立马劝和。

      坐在首位的奶奶双手一拍桌面,“今日是阿衍的好日子,不兴闹这些不开心的!都给我老人家一个面子。老大家的,你去倒。”一脸威严地一锤定音,却是变相训斥大伯母没有教好媳妇。

      大伯母忙起身,洪妩就见父亲朝母亲使眼色,母亲笑着起身,接过碟子,安抚道:“我去倒,免得你还得翻找。”

      奶奶一双浑浊而精明的灰色眼珠扫了一圈,意有所指,“做女人的,把孩子和丈夫照顾好是天经地义的本分。男人在外面行走,面子里子都要周全。我们家可没有当众落男人面子的事!”

      大伯母连连点头应承。

      酒席散后,喝醉酒的男人们被送回家,神智清醒的继续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泡茶聊聊生意经。女人们手脚利落地收拾残局。吃饱喝足的孩子们继续满屋子院子地跑着,玩闹着。

      玩闹了一会,到了午休的点娃娃们就困乏了,像只小树懒各自找妈,紧抱着妈妈的腿,肉乎乎的手揉搓着眼睛。

      妈妈劝其他人先带孩子回去,剩下的活计,自家慢慢收拾,喊了洪妩把剩下的菜给各家分了些,再一一送客。

      洪妩在脑海里盘完这一滩事,心里正冒火。

      玻璃门被打开,弟弟和堂弟走了出来,一股清凉的空调风卷着烟酒味儿跑了出来。

      洪妩秉住呼吸。

      “哟!这是谁呀!洪大小姐这是在干嘛呢?洗碗呢!”堂弟抬头看见蹲地上洗刷碗筷的洪妩,高扬着声音打趣道。

      若是平时,你来我往,悉数平常,只是今天这么个氛围的烘托下,入耳便夹杂着刺,有些扎耳朵。

      堂弟毫无所觉,朝着洪妩的方向走了过来,垫着脚尖,蹲在洪妩旁边,乐呵呵地指着地上叠放到小腿,满是泡沫还未冲洗的碗。学着伯父往日训斥的语气:“磨什么洋工呢?洗了半天就洗这么几个碗,你是干吃饭的吗?”

      洪妩翻了个白眼,深吸一口气,“赶紧滚,别在这挡路,站着说话不腰疼呢。”

      堂弟的脸色立马变了,沉下了脸,“叫谁滚呢?会不会说话,不会说话就别开口。”

      这话就像呲呲的火焰点燃炮仗的导火线。

      “该闭嘴的人是你!就你口吐芬芳,香飘十里!”洪妩一把将抹布捞起,甩到他的脸上。

      “你这娘们……”面子被打,作为男人,特别是刚在屋里被伯叔们一番顶天立地理论刚洗了脑的男人,那种浮夸的优越感被侵犯到了。堂弟沉下了脸,粗壮的手臂举起,食指指着洪妩,威胁道:“你有种给老子再说一遍!”

      洪妩气势全开地与他唬人的怒眼相对,杀气十足,就算体型上不匹配,气势上也不能输。

      “干嘛呢?”弟弟阿衍一手上来掰下堂弟粗壮的手臂,清秀的脸上咧着一口整齐的白牙,取笑道,“怎的,恼羞成怒啦?哎哟喂,脸都气红了。先撩者贱,谁让你嘴贱先来挑衅人的?怎么,还想动手打人呢?来来来,拳头硬就朝我这来,咱们好好干一场!看谁拳头硬。”说着双手握成拳头,挺起精瘦的胸膛,拳头作势往胸腔砸。

      这一番调侃,堂弟脸上的怒气消散了大半,捏了捏自己粗壮的肱二头肌,“我看你是欠揍了吧!”这一带谁不知道他的战斗力,力大如牛,扛沙包都能比别人多扛两袋。

      “谁揍谁得干一架才知道!走吧,你不是说你还有事么?不想走就再回去喝两杯清醒清醒!欺负什么女人呀!”弟弟阿衍搭着他的肩头用力拍了拍,勾着他的脖子往屋子走去。

      堂弟赶紧刹住脚,求饶,“别别别,我下午还有事呢!你可别耽误我。”

      “行,不耽误你大事,送你到门口总行了吧!”脚一拐,转个方向,朝院门口走去。

      将人送走后,阿衍走回洪妩身边,准大学生修长的身影蹲在铁盆旁,侧着脸打量洪妩,“你今天怎么跟只刺猬似的?”

      “你试试早上6点就被拉起来干活,忙得像个陀螺似的,忙了一大早,中午饭没吃两口,现在又一堆活儿。这么热的天,我蹲这洗碗,你们什么都不用干,就在空调房里喝茶聊天,我又不是泥做的,没脾气。”洪妩噼里啪啦地抱怨一通。

      阿衍摸了摸鼻子,他早上起得比姐姐还早,迎来送往地也是忙了一早上,只是姐姐在气头上,受着就完事了。

      “我来洗吧,你回房间休息一会!”踮着脚蹲在铁盆旁边,捡起抹布,动作生疏地从铁盆子里捞起一个碗,回想了一下平时看到的洗碗画面,慢吞吞地洗起来。

      动作生疏,手臂高抬着太费力,但是好在力气大,抹布走一圈,碗面光亮。

      洪妩不吱声,冲洗干净手上的泡沫,端着小板凳一屁股坐在墙角的阴影处,欣赏着阳光下那张做什么事都认认真真的脸,浓眉大眼的,鼻根挺翘,脸颊瘦削,笑起来清爽明朗。不得不说,自家弟弟的颜值是真的高。只要不被带歪,在男单身汉泛滥的农村婚恋市场还是很有竞争力的。

      明明小时侯还是个肉嘟嘟的憨实孩子,追在自己屁股后面求带玩,一眨眼就变成了俊朗的少年,招蜂引蝶。

      只是这干活的本事吧,略显生疏。

      洪妩嫌弃地摇摇头。看他当洗洁精不要钱似的,几泵几泵地压,心疼钱地说道:“洗洁精少弄点,这么多,洗不干净得中毒吧!”

      阿衍咧着一口大白牙,一笑,明朗的大眼睛眯出月芽的形状,粉润的眼尾,一道深隽的纹路,这真的是一位爱笑的少年!

      “多挤两泵,泡沫多点,洗得干净些!我等会用水冲多两遍,保证干净无残留!”说着,调皮地朝洪妩眨眨右眼。

      “你在做什么!”一道惊呼声响起。

      出来院子里拿扫帚的妈妈看见儿子在洗碗仿佛天塌了,大呼小叫地跑了过来,一把抢过他手上的抹布和碗,“你做什么洗碗呀!”

      那惊慌的语气,洪妩翻了个大白眼。这样的情形从小到大她见过了许多次。不只是自己家,还有伯伯家,叔叔家,邻居家。直到她踏出连里村,进了大学,才知道,原来干活是不分男女的。甚至有些家庭,承担家务的是男人。

      只是大部分人在这个镇上长大的人,也成了这种观念的拥簇者,嘴边总是挂着一句话,男孩子就是不一样。

      在他们眼里,男孩子好动些,野些,霸道些,叛逆些,都只是天性如此。而女孩子却是天生就应该安静、勤劳、听话。

      “我做得,他自然也做得。”洪妩反驳到。

      妈妈转身瞪了洪妩一眼,“你是女孩子,你干活那是天经地义。男孩子干家务活说出去别人要笑话的。”

      阿衍占着身高优势夺过妈妈藏在背后的抹布,“这有什么好笑话的!”

      “怎么我干活就变成天经地义了?这堆碗筷里,我也就用了一副碗筷!其他人的活计分担到我身上怎么就变成了天经地义了?”洪妩越说越生气。

      “你俩都忙活了一上午了,这碗我来洗!”阿衍耸耸肩,直接蹲铁盆旁边继续洗。

      妈妈比不过儿子的手劲,抹布抢不回来,只好把儿子女儿都推搡开,“你们都一边去,我来洗。”蹲下身之前,想起刚没做完的事,吩咐洪妩道:“阿妩,你把早上跟杨婶子借的板凳送回去。”

      啧!指使的还是女儿,洪妩撇撇嘴还想争辩两句,被打断了。

      “阿衍!”屋子里的人半天没见洪衍回去,见玻璃门还开着,冷气一直往外冒,就朝着外面喊了一声。

      妈妈趁此机会,扯过阿衍手上的抹布,捞起水管给他双手冲洗干净,推搡他进去:“赶紧去吧,看他们找你什么事!”等阿衍进屋了,才瞪了女儿一眼,责怪道:“你怎么老指使你弟弟干活呢!”

      “家里这么多活,你,爸,我和阿衍,加起来就四个人。阿衍你舍不得让他干活,我嘛,你是不太舍得,而我爸就一甩手掌柜,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你拖个地,他坐那连脚都不抬,还会嫌弃你干活不挑时间。所有活计都堆你身上来了,从早上6点忙到晚上10点,你自己不心疼,我们还心疼呢!”洪妩蹲下身,拎起水管,帮着冲洗泡沫。

      自家孩子心疼自己,这点甘甜不就是支撑这么多年任苦任劳的理由吗?妈妈叹了一口气,“现在就咱们一家的活,不算多。以前没分家的时候,一大家子的活计,那才是真真的忙得腰都弯了,恨不得多长一双手来呢!”

      “你累的时候就没想着让我爸搭把手?”

      妈妈冷笑一声,“哼,你爸要是能指望得上,我能硬生生地从一百多斤瘦成现在八十斤吗?”

      “你呀,自己都看不起我爸那样四肢不勤的样子,还要把阿衍调教成那样的,你是想让他一辈子打光棍还是咋地?”

      妈妈绷起了脸,“瞎说什么呢!饭多吃,话不要乱讲。”宝贝儿子那是哪哪都是好的,就算是女儿也说不得。那就是她的底气和脊梁。

      “忠言逆耳,你别不信!你这一边抱怨着我爸在家里酱油瓶倒了都不扶。一边把阿衍惯成另一个我爸!他以后能不能找个好媳妇还真不好说,现在像您这么任劳任怨的媳妇可不好找呀!”洪妩打趣着把湿淋淋的手搭在妈妈的肩膀上,贴着她的耳朵悄声说道,“中午,堂嫂可没给堂哥面子呢!奶奶也只能指桑骂槐!”

      “你堂嫂像我年轻的时候。”妈妈叹息道,“要不是有了你,我和你爸早离了,这一大家子晦气得很。”

      洪妩搭住她的肩,“我要能穿越回去,肯定让你离了。”

      “有孩子了可不行,你外公外婆都劝我。”妈妈又叹了一口气。

      “那就把我打掉。”

      “说什么傻话呢!”妈妈瞪了瞪她。

      洪妩抬头望天,差点没被大太阳刺瞎眼。

      “阿衍是个好的!”不管别人怎么样,自己的孩子自己最清楚,是个好的。

      妈妈利落地洗起碗来,干了几十年的家务活,相比起以前,现在这些都是小活。刚结婚的时候,大冬天的,天没亮就在井边洗一家十几口人的衣服,皮裂肉开的,又痒又痛还挠不得,一个冬天下来,手就不像她的了。

      “那你也得给他机会让他学啊,他有心帮忙,你就让他做呗!以后日子过得好,那也是你教得好!”洪妩一边努力地给妈妈带高帽子一边加快速度冲洗掉泡沫,就算加快手脚,也赶不上妈妈,粘着泡沫的碗筷盘碟越堆越高。

      “你们姐弟出去外面走一圈,谁不夸呀!”妈妈的脸上露出骄傲的神色。

      今天是她忙得最有成就感的一天,儿子考上好的大学,摆了席面招呼亲戚,好听的话收了一箩筐。

      洪妩看着黑发里夹着的银丝,只觉得心酸。若是真有那么一丝可能,可以重来,她是真不愿意让妈妈再受这样的苦。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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