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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章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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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璃握着缰绳,努力控制自己在马背上的平衡,这马原是拉车的,没装马鞍,她骑在上面十分不舒服,一路走走停停,花了许久才赶回镇上。
今日是芒种,饯花神的日子,原本此时的景阳会比往日热闹的多,但是发生命案,连日来人心惶惶,许多人都拖家带口出镇躲避,这沿街竟比平日里还萧条。
辛璃顾不上这些,驱马直奔宁氏镖局。
她这一路上并未赶上之前的驴车,但是宁西儿的尸体即便没有运回镖局,官衙的人也一定会去找宁总镖头,她必须过去看看。
镖局那条路,感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长,她甩动缰绳,马蹄踏在青石板砖上,发出清脆的声音,树上挂着的彩绸随风扬起,迷离了她的双眼。
前方就是镖局,两扇黑漆木门紧闭,没有访客的迹象,辛璃虽然心下着急,但是也从空气中嗅出了一丝异常。
她小心翼翼地翻身下马,将马匹拴在对面客栈的灯柱上,走近镖局的大门,敲动门上的黄铜扣环。
没有人出来开门。
辛璃有那么一种莫名的惊慌,她用手按向大门,想要把耳朵贴上去,听清里面的动静。
门轻轻一推就开了,这扇门根本就没上锁。
“宁伯伯。”她向里面喊道,并未得到回应。
辛璃回头看了一眼过往的行人,没有人注意到此处,她把门推开一条缝,让身子探了进去。
前院里很安静,左侧前厅的门打开了一条缝,右边的门则是紧锁着,辛璃的眼睛粗略扫过院子,忽地僵住了。
她望向正前方,院子中央的影壁上,偌大的“镖”字旗旁边,有一个不起眼的黑色圆环,由两根交叉带刺的线条组成,有十一个凸起的空隙。
魔教的荆棘印。
辛璃后背发凉,她努力控制住自己,走到前厅的门前,又回望了一眼那个印记,心中咯噔一下,猛地拉开了门。
前厅没有人,桌子上摆放着一个烛台,上面的蜡烛已经燃烧到了底部,垂下长长的滴蜡,地上散落着一张卷起的宣纸,中间部位已经被掐得生皱,辛璃俯身拾起,看着上面的图样发愣,那是自己画的人像,记得当时已经交给九叔,请他转交给蔡捕头。
这是没有转交吗,为什么还会掉在这里?她捏着宣纸的边角,感觉触感有异,挪开手指,看到上面有个很浅的黑印,是某种液体,已经凝固了。
血。
她抓紧那张图,脚步虚浮,缓缓挪过前厅,进入后院。
后院是镖局的人居住的地方,辛璃来景阳的时候,也多次在这里留宿过,除了宁西儿父女,平时还有两个丫鬟、三个仆役和三个镖师住在这里。
后院静悄悄的,没有人。
辛璃茫然望去,发现地上平整的石砖有几处崭新的龟裂,墙角的水缸也被打碎了,水流了一地,大多碎片散落在右侧,上面覆盖了一层薄薄的墙灰。
这里经历过一场异常激烈的打斗。
辛璃走到水缸旁蹲下,盯着右侧一处模糊的污渍看,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光线下闪烁,她用手抚过那处,隐约摸到下方有一道浅浅的线状痕迹,只是好像被什么擦过了,并不是很明显。
是刀痕?还是别的什么痕迹?
说不出来的感觉,她又望向东厢,楼上是宁毅和宁西儿的房间,这条楼梯她不是第一次走,然而从未走得如此胆颤心惊。
鞋踩在木阶上,有些黏糊糊的,辛璃知道自己踩到了什么,她不想低头看。
但是不得不看。
尚未干涸的血渍,从她脚下,一直延续到楼梯的拐角,拐角处,有一个人垂头跪坐,手中的刀锋插入了楼梯,似乎想要尽力站起来,直至身体僵硬,都保持着这个动作。
他胸口洞穿了巨大的黑色窟窿,身后的墙上有一团喷溅的血迹。
九叔……
辛璃攥紧楼梯扶手,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颤抖。她不敢太过靠近,强忍着恶心,远远地绕开他,几乎是贴着扶栏往上爬,脚步越走越快,只想迅速逃离那具冰冷的尸体。
当她踏上二楼走廊的时候,看到眼前那一幕,终于支撑不住,脚一软跪坐在地上,手中抓着的画像掉在身侧。
宁氏镖局的总镖头宁毅,仰面倒在走廊中央,颈部有一个血肉模糊的伤口,流血不多,明显已经气绝身亡。
辛璃慢慢向二楼的雕花木栏挪去,控制着自己不去看那具尸体,背部抵住栏杆,抱膝蹲坐着,她感觉自己心跳得很快,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她的脑子乱哄哄的,似乎有很多人在朝她说话,这三天发生的事情一点都不真切,不断有场景像走马灯般逐一闪现,有些人的面孔时不时出现在她脑中,要认真想却发现无法抓住任何一个画面。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手拍在她肩膀上。
辛璃打了个激灵,艰难地抬起头。
蔡捕头关切地看着她,他的身后跑过两个捕快,聚在宁毅的尸体旁边。
衙门的人来了。
“没事吧?辛姑娘?”蔡捕头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辛璃脸色苍白,在蔡捕头的搀扶下缓缓站起身,扶着栏杆:“……我,我是过来找宁伯伯的,没想到……”
听她这么一说,蔡捕头立即理解发生了什么事。
“辛姑娘过来的时候,已经是这个样子了吗?”
辛璃缓缓点了点头,又想起那张画像,它被旁边的捕快捡起来,递给了蔡捕头。
“这是我绘制的……那日撞我的魔教中人。”辛璃指着那画像,蔡捕头愕然,低头端详画像,沉默不语。
“蔡捕头,我在镇外看到……西儿……西儿她也已经……”她咬着下唇,不知道接下来的话要如何说出口。
蔡捕头抬起头,见她失魂落魄的模样,低声说道:“我知道,我让人先送你回去吧。”
说完他示意身旁的捕快将辛璃带出去,辛璃明白自己留在这里也起不到什么作用,只能麻木地跟在他后面。路过楼梯的时候,陆九的尸体已经不在,大概是被抬下去了。
她随捕快走到前院,看到那两辆驴车停在院中,麻布还覆盖在上面。
下面是宁西儿他们的尸体。
捕快走了一段,看她没跟上来,停在前厅门口,怔怔地望着那两辆驴车,又走回去,耐心向她解释道:“这些镖局的人衙门放不下,蔡捕头说带回到这边交给宁总捕头,没想到这里发生了凶案,应该会让人通知宁家本家的人过来处理。”
“辛姑娘,走吧。”
辛璃回了神,跟着他向镖局外面走去,期间还不住地回头张望。那一天,她和顾樱也是在这里,感受到两个镖师家人骤然丧亲的痛苦,而现在躺在车上的人,连能为他们哭泣的亲人都不在身边。
镖局门口看热闹的行人都让官衙的人驱散了,辛璃走出来,婉拒了那捕快送她回天工社的建议,步伐踉跄地向对面客栈拴着的马走去。
明明是夏天,她却感到一丝凉意,身上的寒毛好像都竖了起来。她在路中间停下,环抱住自己的手臂,才发现是自己的身子在抖。
止不住的颤抖。
她是生平第一次,一个人,面对这种恐惧。
没有亲人,没有顾樱,没有天工社的师兄师姐们在身边,她居然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些什么。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事情最后会发展成这样的结果,宁西儿的死裹挟着巨大的愧疚与后悔,差点将她击倒。
不行,她不能倒下。
辛璃红了眼眶,她垂着头,手指抠住上臂,指甲几乎要把衣裳都划破。
前方的光线变得黯淡,有人挡住了她的路。
辛璃木然地抬起头,看到了那个眉眼细长,神色淡漠的男人。
应夕正低头俯视着她,眼中倏忽间有一种她无法读懂的情绪闪过。
她想起他住的客栈房间可以看到镖局的院子,那么他该是看到了衙门的人将尸体带回镖局,也看到了她从好友的门口离开时茫然无措的模样。
“应先生……”
辛璃突然伸手,揪住了他的衣襟。
应夕的身体僵硬了一下,轻轻握住她的手腕,想要将她的手掰下来。
他的动作停住了。
辛璃抬头望着他,泪水如决堤般流出微微泛红的眼眶,顺着白皙的脸颊滑下来,滴落在她纤细的颈部,干净的领口,她伸手去擦,却越擦越多,流出了手背,模糊了双眼,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发出的只有哽噎声。
她压抑得太难受了,在看到应夕的那一刻,整个人松懈下来,便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应夕叹了一口气。
“跟我来。”
*
手中的茶碗早已放凉,清澈的松花色茶水微微荡漾,辛璃只是望着它在发呆。
她坐在窗边,却没往外望,倚着墙上的荷花木雕,稍稍有些安心。窗外传来楼下街道的嘈杂声,房内却很安静,她让应夕不要理会她,应夕也就一言不发,竟默默任凭她在那处坐了许久。
期间他倒也没闲着,找了笔墨在桌上抄抄写写,好像在推演些什么,只是写到后面又将纸揉成一团,扔进了字纸篓。
辛璃的头有些发胀,方才各种情绪在脑内交织,闪过许多事,片刻也难以理清,眼下清醒了不少,见着桌边低头沉思的身影,察觉到应夕一直在房中守着她,连午饭都没去用。
倘若她不准备出声,应先生莫非要陪她坐到晚上?
想到刚才在众目睽睽之下抓着应先生的衣裳哭泣,她耳根有些发烫。那会儿什么男女间的礼义廉耻都抛诸脑后,见到他只觉得有熟悉的人在身旁可以放宽心,应先生……该不会想多吧……
“笃笃”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考,应夕抬头望了她一眼,见她也在盯着自己看,微微点头,起身去开门。
门外是一袭白衣的范辞,看他浓重的黑眼圈仿佛一宿未眠,应夕还未把房门完全打开,他便抓着应夕的前襟将他推了进来。
房门在他身后“砰”地关上,他将应夕拉至身前,低声道:“外面传言魔教昨晚在镖局杀了宁毅和陆九,宁家小姐的马车也翻在河里,是不是真的?”
应夕缓缓用手指点在他的虎口上,范辞脸色变了变,松开了手,见他慢条斯理地整理好被弄乱的衣襟,嗤笑道:“魔教灭人满门,不是常有的事吗?昨晚在下与你一起外出,倒是错过了这场魔教大戏。”
“……不是魔教。”
范辞这才注意到房中还有第三人,应夕的身后,辛璃端着那凉掉的茶水坐在凳子上,脸色煞白,看着他又重复了一次:“不是魔教。”
“小璃儿怎会在你这?”
范辞安排了商会的车将辛璃和顾樱送走,没想让她们卷入太多,却不知道辛璃去而复返。
不仅回来了,还来到了他最不想她出现的地方,更亲眼见到自己至交好友这一场无妄之灾。窗外便是血案现场,房内这疯子喜怒无常,她坐在此处,脸上带着异样的平静。
应夕说,我见人在楼下,便带上来了,莫非我这来些什么人,还要问过你不成?
这事已经够乱了,这疯子还处处给人添堵。
范辞扶着额头:“小璃儿,我去差人将你送回去,这案子一出,景阳是不能呆了。”
辛璃咬着唇,又低头看着那茶水,闷声道:“我不走。”
“胡闹!”范辞说着便要上前拉她,还没触到她胳膊,手腕却被应夕拿住了。
“你拦我作甚?”范辞寒声道。
应夕没看他,而是望着辛璃,口中的话却是对着他说:“你这般替人做决定,可问过辛姑娘感受?”
他撒了手,辛璃一怔,抬起头,见应先生平静地望着她,范师兄也是满脸询问的神色。
她嘴唇动了动,有些话,她不知是在说与他们听,还是在说给自己听。
“我一直以为,江湖就是个潇洒快意的地方,却从未想过,它有如此血腥的一面。”
“是我太过天真,”辛璃闭上眼睛,“之前发生在那两个镖师身上,我还觉得那是他人之事,只是未曾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失去重要的人。”
“……西儿死了,我脑中老会想起她昨天找我时离开的样子,觉着她好像有些话没能和我说完……而我以后再也听不到了……我总在想,想上千百万次,我要是能早一点察觉,或者提前做了什么,她或许就不用死了……”
“所以我又想,我还有什么可以为她做的?”说到此处,辛璃垂下眼睑。
“先生,范师兄,我可不可以……和你们一起查凶手的事?”
“万万不可。”范辞断然拒绝。
“我知小璃儿你天生聪慧,对这案子也往往能见常人难觉的线索,然而你被牵连此事已是不幸,如今若要深涉此案,更是万般凶险。天工社葛师弟与王师妹都已经离开,那处你是回不去了,你一个不会武的姑娘要如何保护自己?”
范辞苦口婆心相劝,他知道幕后凶手既然能想办法灭得了宁氏满门,那很难保证他不会对辛璃做出什么更丧心病狂的事情来,这种事江湖上见得太多了。
他这话说完,辛璃嘴一撇,眼泪倒是在此时滴落下来。她也不说话,只是那两行清泪似是在无声地抗议。
房内有人叹息。
应夕道:“不是你的错,也无需如此苛责自己,很多事即便当初做了,也未必能改变什么。”
他说得极其自然,似乎早就看透了她的心思。辛璃心知这话有理,自己无法反驳,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感觉更委屈了。
有些坎不是说讲理便能跨得过去的,她只觉得自己的想法十分蛮横,但是如果没能为宁西儿再做些什么,她这辈子也不会安心。
“……我记得这隔壁的房间是空的。”应夕侧头对范辞说。
范辞一愣:“你难道想让小璃儿搬过来?”
应夕嗯了一声,对辛璃说话的时候,却又恢复了之前那般冷淡的语气:“辛姑娘,你哭得再多,那凶手也不会自动跳出来,不如与我等说说,你为何觉得不是魔教做的?”
范辞看似心有不悦,但望着辛璃恳切的眼神,终究没说什么。
辛璃听出应先生是在尽力帮自己争取留下来,多了几分感激,顺从地拭去脸上的泪珠,定了定神,将手中已经放凉的茶水一饮而尽。
放下茶杯的时候,那对明净清澈的眸子里已是多了些不曾有过的坚定。
辛璃向应夕借来笔墨,在房内的桌上用宣纸画了两个图案,然后将这纸在两人面前展开,说你们看看这个。
这是……荆教的印记?
范辞凑前打量着那两个看似一模一样印记,他只看了一会儿,就发现了差异。荆教的印记是由两条刺荆交织而成的圈状,交织处共有十一个缝隙,左右两个圈是一正一反,左边单缝在上,右边在下。
这两个印记,一个是从那乞儿的纸片上得来,一个是在宁氏镖局的“镖”字旗上。
辛璃问,你们觉得哪个印记为真?
应夕眯眼扫过那两个印记,食指在桌上叩了一声,左边。
范辞疑惑道,这两个图案除了朝向完全相同,不会是小璃儿你纸片拿反了吧?
不会的,辛璃说,那纸片后的浆糊尚未干透便被人撕了下来,后面留下了明显的指印方向,我不会看错。
应夕此时解释道:“荆教印记十一环,世间以十为大圆满之数,比十多一,寓意与天再争一线,这多出一线自然应该朝天而不是朝地。”
“或者……也可能是不小心画反了?”
辛璃觉着范辞说得更不可思议,一个为了信仰能做出任何事的魔教,连人都杀了,还能画错个圈?
应夕说:“你会弄错九宫方位吗?”
这倒是无法辩驳,范辞也只能信服。
那么如果不是荆教,是谁制造了宁氏镖局灭门惨案,还将线索往荆教方向引?
“莫非是——嫁祸?”范辞拖长了声调,眼睛却是瞄向应夕,似乎在询问他的意见。
能记得标记的人不会太多,应夕说,荆教现存的所有卷宗应该都在六扇门手里,除非亲临荆教杀人现场或者与荆教有所接触,否则都不会知道这标记长什么样。
那范围也太广了,范辞给他掰指头算,景阳见过辛璃画那个圈的有宁氏镖局和景阳官府的人,现在还有游百川所在的丐帮,这都多少人在了。
游百川是谁?辛璃问道。
范辞意识到忘记跟辛璃提游百川这档子事,便将昨天他们见面的事说了一遍,辛璃这才知道这几天派人接触自己竟然是丐帮副帮主下的命令。
更想不到的是,可能是唯一了解真相的那个乞儿也死了。
辛璃揉着太阳穴,就这般走入死胡同了吗,可总觉得有什么不对……
范辞见她陷入沉思,说:“小璃儿你今天也累了,不如我让人替你收拾一下隔壁房间,你先去歇息一会,这破案的事要循序渐进,急不得。”
循序渐进……?
不对,顺序不对!
辛璃豁然开朗,她腾地站起来,又抽出一张宣纸,在桌上写下目前所有她知道的情况。
随着她一条一条列举出来,范辞的眉头越发紧蹙,应夕抿唇,目光渐冷。